“今日她所說之話,實際早有跡可循,前幾日我在耕讀齋見她讀的幾部書如《陸象山全集》、《王陽明全集》、《戚繼光治兵語錄》,便要了她的研讀心得,那些札記倒是別出心裁,雖顯得幼稚古怪,但細細品來卻的確令人耳目一新。”
“季達對她似乎頗爲嘉許。”喬行簡拈着鬍子笑道。
“談不上嘉許,畢竟她底子薄,悟性也不見得有多高,但的確算是可教之才。”陳鬆吩咐小廝取了一卷喬霏的札記遞給喬行簡。
“這字?!”喬行簡目光一凝,觀字如觀人,這字內剛勁而外溫潤,曲折出圓而有力,哪裡像一般閨閣女兒的簪花小楷,倒頗有氣概凜然的名士之風,雖然受年紀小,下筆力道不夠的影響,骨力還談不上遒勁,筆意還稍嫌稚嫩,可卻足以令喬行簡刮目相看了。
尋常女子哪裡能寫出如此磅礴大氣的字,何況她不過是個十歲小兒!
“喬公,你看,這是我命人找出霏小姐過去的字跡。”陳鬆抽出一張紙,上面的字稚嫩而嬌氣,看得喬行簡微微皺眉。
“聽說到了涵碧山莊之後,她每日練字兩個時辰,我是看着她一點一滴進步起來的,不過幾個月的功夫已經完全脫胎換骨,若非有大毅力大悟性,尋常人很難在這麼短的時間之內練出這樣一手字。”
“季達的意思是?”
“鬆願意教導霏小姐。”陳鬆坦然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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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行簡感興趣地笑了起來,陳鬆說的這教導可不比私塾裡玩票性質的發矇,可是正兒八經地收爲入室弟子,能讓碩學通儒陳季達主動提出親自教導的人可不多啊。
“陳先生要收我爲徒?”喬霏大吃一驚,心中並無太多欣喜若狂的情緒。
雖然陳鬆對她似乎很感興趣,在學業上對她指導頗多,可他始終以大華遺老自居,以聖人之徒自命,這樣的人在根本觀點上與她相左,難道她從今以後要成天聽他灌輸那一套她最爲反感的理論?
拜師七日之後,喬霏便對陳鬆敬服得啞口無言,陳鬆並非她所想象的頑固遺老,不僅擅語學,精律學,且於詩學、佛學、書學、史學等領域皆有精湛修養與非凡建樹,也未如她想象的那樣成天把“忠君”那一套掛在嘴邊,反倒十分鼓勵她發表自己的見解看法,哪怕是他不贊同,完全顛覆了她對酸腐儒生的看法。
最讓她吃驚的是這個穿着舊馬褂、破長袍,看似陳腐土氣的陳鬆還精通英、法、德、俄、日、拉丁、蒙古語等多種語言,此老既通中學又通西學,但因其過於信守“述而不作”之古訓,鮮有著作問世,隨着時光變遷,這個顯耀一時的名字也被逐漸消解了,故而喬霏前世對這位大華末年第一大師毫無印象。
“這幾幅書畫便是昇平年間皇帝和后妃的御筆?”喬霏好奇地站在喬行簡身後。
老太爺很有興致地和陳鬆指點着。
“清如,你說說這幾幅如何?”
自從拜了陳鬆爲師,他便贈了喬霏“清如”這個別稱,取的是朱子《觀書有感》“問渠那得清如許,爲有源頭活水來”之意。
“這些字不管是哪位后妃寫的都是凝厚純正,端嚴委婉,看畫無一不是清新華貴,色彩柔麗,作者雖然不同,可卻有千篇一律之感,我瞅着總覺得少了點兒靈動的生氣。”她疑惑地說。
“哈哈哈,這孩子眼力倒還不錯。”喬行簡大笑。
“其實字不論大小,體不分真草,全是如意館供奉把字寫好,由巧手工匠做成雙鉤粉漏,印在紙上的,寫字之人只要墨飽筆酣照粉漏一描,立刻就是一幅精品。至於繪畫比寫字還要簡單,整幅畫面佈局着色,完成八九裱好,畫面僅留下一枝半葉沒有着色,再不然就是用藤黃點點花蕊,胭脂描描花瓣,就算大功告成,可以頒賜臣下了。”陳鬆含笑解釋道。
“倒也真有才華並茂的皇帝和后妃,興之所至親筆法書繪畫,不過可是少而又少,誰要能得到一幅,那可就是稀世之珍了。”喬行簡得意地捋着鬍鬚。
“這麼說太爺爺定是有這樣的稀世之珍了。”喬霏笑着纏道,“太爺爺就讓清如見見世面吧。”
“大華歷代帝王都恪遵祖制,在祝祭還宮,書丹迓福,選賜臣下,這種賜福可與我們尋常的蒙恩賜福不同,可是真正的御筆,能膺恩賞的只限於近支王公、內廷供奉,老師當年每歲都有此殊榮。”陳鬆言語之中頗爲豔羨。
“呵呵呵呵,”喬行簡一臉自豪,“每年皇上在硃紅雲龍錦箋上,揮毫書寫尺餘大福字的時候,蒙恩的王公大臣,就跪在御案前俯伏受福,左右各有一個內監展紙。在動筆時,就連六叩首,寫完末筆,要正好叩完俯伏,此時墨汁未乾,兩個內監將御筆福字伸展平託,從受賜者頭上捧過,這個動作,需要從容鎮定,時間拿捏得恰到好處,才能雍穆得體。有一年有個大學士和我一塊受恩,此老重聽眼花,腿腳又欠利落,磕頭後腦門正好跟福字相撞,墨汁染及鬚眉,引得殿上諸人也都笑出聲了……”
喬行簡和陳鬆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聲中有對往昔無比的追戀和對現狀的悲鬱。
喬霏卻聽得津津有味,覺得眼界大開,雖然百年之後也有帝王后妃,可風俗禮儀已經完全不同,這些舊俗早已毀於戰火之中,那時候的宮廷禮儀不土不洋,不倫不類,恐怕這些保皇派的遺老們見到都要頓足痛哭的。
自拜師之後,喬霏便不再去私塾,單獨“吃小竈”,每日除了讀書習字完成課業之外,都隨着陳鬆和喬行簡,或聽些舊事掌故,或聽他們大發時議,甚至有幾次他們酒醉之時,念念不忘“繼先聖之傳,覆宗邦之舊”,繼而抱頭痛哭,她還得在旁邊幫忙遞帕子。
她忍俊不禁,這兩位纔是真正意義上的遺老,平心而論,他們並非一味抱殘守闕,也並非沒有意識到對社會進行改革的必要,但在他們看來,一種價值理想必須通過一定的社會秩序來體現,任何時代都不能沒有禮教以維持社會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