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鬆和喬霏兩人師徒情誼雖篤,可喬霏在《新思想》上的每篇文章都是激進尖銳的,句句直指他們這些保皇派,喬老太爺還能眼不見爲淨,陳鬆可就沒那份好肚量了,每回聽說她又發表了什麼驚世駭俗的言論,就立刻寫信和她爭辯。
可她這丫頭油滑得很,對他的反擊卻從不迴應,每封信裡都只是嘮叨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一副只談風月不談國事的模樣,害得他老是窩了一肚子火,恨不得逮個機會和她好好說道說道。
陳鬆有的時候火大了,便打電話過去劈頭蓋臉不留情面地把她狠狠罵上一通,可她倒好,也不回嘴,嬉皮笑臉地連聲稱是,待到他火發完了,她便句句體貼地問上一番飯吃了沒,捎回去的酒可還好入口,上回得了幅字畫是真是假之類的廢話,一副不把他們糊弄暈過去就不罷休的樣子。
不過他們也都明白,多少情誼深厚的朋友師生都是因爲觀點相左而反目成仇,就像當年的喬伊和喬老太爺毅然斷絕父子關係一般,在爭辯的過程中,很容易傷到對方的感情,喬霏的不予迴應,正是在最大限度上保存了他們的情誼。
“哪能不記得呢,我知道老師又想嘮叨我了,”喬霏一臉忍俊不禁,“不過還得等你身子好起來才行,到時候我定和你辯上三天三夜。”
“這可是你說的!”陳鬆的眼睛亮了,這段時間的他鮮有這麼精神的時候,“別又想着糊弄我。”
“那是自然,我哪裡敢欺騙老師呢。”喬霏溫柔一笑。
“你不是說洋人的東西都是好的麼?你倒是說說看,爲什麼這洋人醫院治不好我的病?”陳鬆卻不依不饒,一副要趁勝追擊的架勢。
“我幾時說過洋人的東西都是好的?”喬霏搖頭直笑。“洋人的東西固然有值得我們借鑑的,可我們華夏傳統的文化卻也不能一味拋棄,無論是西洋的還是我們華夏的,只有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方能讓使得社會進步。華夏崛起。我是不懂醫學的,可我想我們的身體就像是一間房子。生病就好比房子裡堆了太多廢物生了蚊蟲,我們求助西醫撲殺這些蚊蟲,可若不及時清理廢物精心養護。這蚊蟲還是要再#小說?生的。只有用西醫撲殺蚊蟲後,用華醫清理雜質,如此標本兼治,方能恢復健康……”
“你這丫頭倒好。兩頭都不得罪。”陳鬆忍不住指着她笑了起來,心裡有些熨帖了。
他是喬行簡的學生。在大華皇朝本也就是洋派的人物,一向主張借鑑西方,但卻不願意用西方的思想和制度來對國家進行改革,因此在這些年顯得守舊過時了,近年來全盤西化的思想風行,每當聽說那些將傳統一概打倒的言論,他與喬行簡都痛心疾首,喬霏這番話雖然略嫌中庸,可卻是他能夠接受的。
“我倒覺得喬五小姐說的有理。”老僕連連點頭,他覺得醫生都是高明的,管他是洋醫生還是華醫呢。
“我華夏數千年文明,與身體調養方面自然有一套理論,西洋醫生卻是以另一種方向對身體進行醫治,雙方各有優劣和所擅長之處,但皆不能包治百病,所以老師儘管安心在此養病,待病情得到控制後,大可返鄉找一有名望的老大夫,開一些調理身體的湯藥,平日戒菸戒酒,每日跟着老太爺耍幾套拳法,說不準一年後這病便自然而愈了呢。”喬霏笑道,對陳鬆的病她還是很樂觀的,畢竟肺炎不如癌症可怕,也曾聽說過靜心調理痊癒的例子。
“你這丫頭說話真真假假的,不過這話我卻是愛聽,這醫院憋悶得很,成日關着,真是折磨人。”陳鬆抱怨道。
“但這菸酒是絕對要禁絕的,老師若是不肯應我,我便不去求醫生讓你出院了。”喬霏說道。
“你這做學生的倒管起老師來了?”陳鬆吹鬍子瞪眼的,“果真是在上海學壞了。”
“我哪裡敢管老師?還不都是爲了老師的身體,來之前太爺爺也是這麼囑咐我的。”喬霏搬出了陳鬆的老師。
“老師自個兒還不是成日飲酒?”陳鬆不滿,“古來聖賢皆寂寞,唯有飲者留其名。”
“可太爺爺飲酒向來都有節制,每日不超過三杯,老師您呢,恐怕三壺都不夠你喝的。老師一向淡泊名利,不會還想留下個善飲的名聲吧?”
“那我今後也只飲三杯好了。”
還和她講起條件來了?喬霏忍俊不禁,陳鬆病了之後倒越發的像個小孩兒了。
“不行,您現在病着,怎麼能喝酒?等到來日複查痊癒了,再準您每日喝三杯。”喬霏一副沒的商量的樣子。
“你還說沒管着我,”陳鬆哇哇大叫,“你這孩子,當初在涵碧山莊時多少乖巧聰慧,如今果然是學壞了,快隨我回涵碧山莊去……”
就在這時喬紹曾走進病房,臉上帶着疏離而禮貌的神氣,向陳鬆微微頷首,“季達先生——”
陳鬆也收起了方纔肆意說笑的模樣,換上了冷傲尖銳的面具,“區區賤軀,竟勞動喬先生,真是好不敢當。”
喬紹曾眉頭微皺,人家好心好意來看你,你這一開口便是夾槍帶棍的,哪裡是待客之道?
自己這女兒千里迢迢,又歷盡艱險,差點把命搭上來看望他,就爲了來看他這種人,說不準也要被他冷言冷語的嘲諷,一想到這裡喬紹曾的神色就更加不好看了,真是好心當成驢肝肺。
喬霏知道陳鬆性情疏狂,在喬老太爺面前還會收斂幾分,但一對上這些革命黨,他絕對是沒有半分好臉色的,當然她是個例外,陳鬆要說,她便嬉皮笑臉地聽他嘮叨,也不反駁,卻也不聽從,每次都弄得他無可奈何。
不過她的觀點和那些一股腦地否定華夏文化的革命黨也不盡相同,她對華夏文化的尊重和熱愛讓陳鬆很難對她真的發脾氣,他明白她所真正厭惡的只有那個皇帝,而不是文化的根基,這一點上她和喬紹曾他們是完全不同的,在陳鬆眼裡喬伊他們一家都是數典忘祖之輩。
見這病房裡的氣氛瞬間降到冰點,喬霏也是一臉無奈。
“爸爸,老師又在鬧着出院了,你剛纔問了醫生,他怎麼說?”喬霏笑着問道。
“史密斯醫生說季達先生再住上兩天就可以出院了。”喬紹曾忍住不虞,其實醫生很明白地告訴他,陳鬆已經照了胸片,確定是肺結核病,他的病根本沒辦法治癒,只是給他開了一些止咳藥水,說是再住上兩天也是心理安慰,其實他立刻就可以回家了。
“這些西洋醫生全是庸醫,什麼病都治不好。”陳鬆冷笑。
“季達先生兩日後便可回鄉尋醫了,想必那經冬三年的老甘蔗頭,成雙交配的蟋蟀定能治好先生這病。”喬紹曾也控制不住回敬道。
陳松原先在家裡尋了個鄉間有名的老大夫,那位大夫開的藥引子極其古怪,而且服食之後也沒任何幫助,陳鬆這才被喬行簡逼着來到南京看西醫,而那奇怪的藥方被喬紹曾得知後譏爲落後的無稽之談。
陳鬆氣得臉色發紫,又是一陣控制不住的劇咳。
“爸爸——”喬霏無奈地看了父親一眼,“老師也是沒遇上好大夫,咱們也幫忙留心一二,尋個好些的老大夫,用湯藥飲食慢慢調理,說不定還比在醫院裡強……”
喬霏溫言軟語好說歹說才把陳鬆的情緒安撫下來,又鞍前馬後地張羅着,一直幫着把陳鬆送回涵碧山莊纔回家。
“也是難爲你了,和陳鬆那種怪人相處,都是爸爸不好,當初便不該把你送回老家。”喬紹曾一想到此事還是一臉憤憤不平。
“怎麼會?老師待我很好,若不是老師悉心教導,也沒有我今天。”喬霏正色道,“一日爲師,終身爲父。”
“我知道,陳鬆的學問是極好的,只是這性子太過古怪,你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喬霏搖頭,“老師待我如親女,我也敬他如父,哪裡有什麼委屈,倒是我這不肖學生讓他頭疼不已。”
喬紹曾窒了窒,若不是當初他逃避做父親的責任,喬霏恐怕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小五,你心中對爸爸媽媽可有怨言?”喬紹曾有些憂傷。
“怨言?”喬霏一頭霧水,“爸爸何出此言?”
“記得當日送你回鄉下,你是極不情願的……”想起女兒的淚水,他至今還會心痛。
“那時候還小,想到要離開爸爸媽媽到新的環境中,心裡難免會害怕,”喬霏抿嘴笑道,若是不把她送走,難保她在喬公館不會露餡,何況老太爺和陳鬆待她的確好得沒話說,“回到涵碧山莊後,發現太爺爺和老師都是極好的人,他們不僅用心教我,還對我關心備至,若不是爸爸送我回去,我可就錯過了兩位亦師亦友的好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