據說某些心思過於陰鷙人,眼睛裡頭永遠看不到陽光。
此時此刻的郭允明,無疑就是這樣的人。
終日與陰謀詭計爲伴的他,根本不相信人世間還有巧合這種事情發生,更不相信人和人之間還有坦誠相待這一說。
當發現局面已經完全脫離了他自己的掌控之後,此人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自己被人利用了!然後順着這個先入爲主的觀點再去尋找證據,當然越是尋找,心中就越是恐慌莫名。而越是恐慌,他便越堅信自己不小心着了一個半大孩子的道兒,這些日子一直被對方當棋子擺弄!
對自己沒好處的事情,郭允明絕對不會幹,更何況在他眼裡,二皇子石延寶跟漢王劉知遠鬥,根本沒有絲毫勝算。所以他現在唯一想做的便是,儘量將前一段時間的功勞拿到手,然後從現在起跟對方做一個徹底的切割。免得將來漢王劉知遠被激怒後,逆本溯源,讓自己平白遭受池魚之殃。
既然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切割,他當然不可能再去理睬是誰在暗中爲這兩天愈傳愈離譜的“神蹟”推波助瀾。而小肥身邊除了他這個可以請教的智者之外,卻找不到任何謀士可用。跟楊重貴不熟,跟其他武將沒任何交情;對好朋友韓重贇已經虧欠太多,不能再把此人拖下水更深。至於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晚亭,人品方面肯定沒問題,可找他們問計,還真不如問自己的膝蓋骨。
但是無論如何,有些該做的事情還必須去做。從郭允明身邊走開之後,小肥又偷偷地找到了兩位瓦崗當家,催促他們儘快想辦法自行脫身,“趁着我現在還被別人當成二皇子,你們倆還是帶着大夥趕緊離開吧!走得越遠越好,最好離開河東。郭允明現在魔症了,未必顧得上派人追殺你們!”
“咋,你現在身份確定了,就要趕我們走?這也太不仗義了吧!咱們只想跟着你混口熱乎飯吃,又沒想着讓你封一字並肩王?”六當家餘斯文把眼睛一瞪,厲聲抗議。
“你真的不是二皇子?你可別故意糊弄我們!連那姓常的傻大姐兒,都認定你是二皇子了,你怎麼可能是假的呢?就她那樣子,像是能替你圓謊的人麼?”李晚亭表面看上去鬍子啦喳,橫肉滿臉,心思卻多少比餘斯文細膩一些。把眉頭皺成疙瘩,低聲質疑。
“我真的不是什麼二皇子,我可以發誓!否則,我早就承認了,何必廢這大勁兒折騰來折騰去?”小肥大急,迅速四下看了看,低聲咆哮。“即便我真的是那二皇子,你以爲劉知遠會當諸葛亮麼?他頂多是個曹操,甚至連曹操都不如,只待利用我壓服了其他幾個節度使,就會立刻要了我的命!”
“那我們更不能走了,我們走了,你豈不連個可以依靠的幫手都沒有?”李晚亭見他不似在說謊,愣了愣,非常用力地搖頭。“在黃河邊上我就發過誓,從那時開始,你就是我們的大當家。生也罷,死也罷,咱們幾個都跟定了你!”
“君子坦蛋蛋,小人露雞雞!”餘斯文也是一晃腦袋,開始咬文嚼字,“我們可不是郭允明,整日想着利用你。每次看到丁點兒危險,就立刻躲得遠遠。實話實說,六叔這二百多斤兒,早就準備交給你了。從現在起,你隨便拿去用。即便拼不過別人,至少還能濺他一臉血!”
“六叔、七叔——!”小肥紅着眼睛,低聲喊叫。
憑心而論,瓦崗寨這些當家們雖然曾經從死人堆裡救出了他,但是除了二當家寧採臣之外,其餘幾個人平素跟他的關係並不算多親近。而被吳若甫出賣了一次之後,他自己心裡對衆人也有了幾分猜忌,唯恐一不留神,再度被人賣了還幫人數錢。
而現在,那些猜忌與隔閡,卻都像晚春時節的積雪一樣,轉眼就融化得無影無蹤。能留在他心裡的,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別怕,無論接下來有什麼難關,六叔和七叔都陪着你一起闖!”聽少年人叫得認真,餘斯文心裡也動了真感情。紅着眼裡拍了拍他的肩膀,低聲承諾。
“你也別覺得欠了我們。無論你是不是二皇子,劉知遠恐怕都不會讓我們平安離開。跟在你身邊,他們好歹對你的態度有個忌憚,只要沒打算立刻除去你,輕易就不會動我們幾個。如果離開了你,呵呵.......”李晚亭撇了撇嘴,不屑地搖頭。“殺人滅口的辦法可就多了,保證過後讓你一點音訊都得不到!”
“啊!”小肥愣愣地看着他,好半晌,才輕輕咧嘴。“我又把他們看得太善良了!我以爲姓郭的既然答應了跟我做交易,就不會再對你們下狠手!”
“姓郭的那廝,什麼時候講過信譽?”李晚亭又撇了撇嘴,輕輕聳肩。“況且河東這疙瘩,哪裡輪到他說得算?”
“是啊,你沒看他這兩天的德行麼?”餘斯文也冷笑着搖頭,“見了楊重貴,就像狗兒見了主人一樣,就差屁股上安根尾巴了。見了楊重貴的婆娘,也恨不得能汪汪幾聲。這人啊,當官兒當到這份上,還真不如去當強盜呢,好歹還能落個痛快!”
“楊將軍的父親是麟州節度使楊信,他夫人姓折,祖父是振武軍節度使折從遠。”小肥最近天天跟寧婉淑這個心直口快的女子打交道,消息倒也靈通。聽二人說起郭允明的古怪態度,立刻給出了具體原因。
“原來是河西一折的孫女,怪不得武藝如此了得!”
“也不怪郭允明對她畢恭畢敬,如果我早知道他祖父是折老將軍,也會敬她三分!”
六當家餘斯文和七當家李晚亭兩個,立刻改了口風,滿臉欽佩地說道。
見少年人聽得懵懵懂懂,二人又相繼解釋道:“那折從遠是個英雄,三十多年前,就奉命鎮守府州。自打他到了任,非但契丹人不敢輕易再去府州打草谷,就連党項人見了他的旗號,也要避讓三分!”
“難得的是此人有骨氣。當年兒皇帝石敬瑭,抱歉,我不管他是不是你祖父,反正此人挺沒臉沒皮的。當年石某人爲了當皇帝,下令割讓燕雲十六州給契丹。那麼多成名多年的將軍,一個個只會哭泣着領軍民南遷。唯獨河西一折,把契丹人派去接受的官員全給打了出去。隨後耶律重光多次派兵去征討,都被他老人家給幹得屁滾尿流!”
“石重貴那糊塗蛋,唉,你別介意。不管他是不是令尊,他肯定都是糊塗蛋一個。不過他骨子裡的硬氣,倒真是跟你有幾分相似。即位後,不肯給耶律重光當孫子,導致雙方翻臉。契丹與大晉連年交戰,別的節度使頂多是把契丹人打退,根本佔不到什麼實際便宜。唯獨折老將軍,接連收復了十幾座城池,從府州一路推進到了朔州和勝州......”
二人你一言,我一語,很快把黑臉女將的祖父,安北都護、振武軍節度使折從遠的英雄事蹟介紹了個清清楚楚。雖然對方是朝廷的高官,而他們兩個身在綠林,卻依舊不妨礙他們把折從遠當作真正的英雄來崇拜。
“原來是這樣!我還奇怪呢,楊夫人身手怎麼會那樣了得,有如此英雄了得的祖父,當然養不出窩囊兒孫!”對於能守護一方安寧的真豪傑,小肥心裡也是仰慕得緊。愛屋及烏,連帶着對黑衣女將也多了數分欣賞。(注1)
“那是,將門虎女!”餘斯文和李晚亭兩個贊同地點頭。
三人隨便聊了幾句閒話,又商量了一下今後的安排,便分頭散去。小肥繼續去裝他的皇子,而餘、李兩個,則偷偷找到其餘瓦崗衆,說明情況,讓大夥自行決定去留。
與先前李晚亭的想法類似,一衆瓦崗豪傑也覺得,與其走在路上死得稀裡糊塗,不如繼續留在小肥身邊,彼此間好歹還有個照應。
反正如今天下大亂,到處都在打仗。大夥即便僥倖能從劉知遠的眼皮底下溜走,到了別人的地盤上,也難免死於刀矛之下。索性豁出去陪着小寨主賭一把,說不定將來還有個賺頭!
既然大夥都決心同生共死,小肥也不能再多廢話。第二天早晨出發前,乾脆擺起了二皇子的架子,當着衆武將的面兒,要求郭允明把餘斯文等人調到自己身邊充當護衛,並分別給予都頭和十將的待遇。
郭允明心裡,當然非常不高興。但已經到了最後一段路程,他也不願意再多生事端。猶豫了片刻,便硬着頭皮躬身領命。
隨即,小肥又向楊重貴討了個人情,請對方替自己的護衛們每人提供一套鎧甲和兵器。楊重貴雖然覺得二皇子和郭允明兩個今天的表現都十分奇怪,卻也不認爲幾套鎧甲和兵器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跟自家妻子稍稍交換了一下眼神,便笑着派人去辦理。
“如果兩位不反對的話,從今天起,我也和大夥一塊騎馬!”趁着衆人還沒把自己的身份看破,小肥想了想,笑着拋出第三個要求。“馬車雖然大,我在裡邊,總是顯得擠了些!”
“嘿嘿嘿嘿......”衆武將們個個會心地點頭,包括老成持重的楊重貴和聰明練達的楊夫人,都滿臉促狹。
自打韓重贇醒來之後,驚嚇過度的常婉淑,就像換了一個人般,每一刻都柔情似水。而韓重贇本人又是個知冷知暖的。結果小兩口終日膩在一起蜜裡調油,連折女俠這種過來人在車廂裡都不敢久留,更何況二皇子這種氣血方剛的童子雞?
“死胖子,你等着瞧!”唯獨常婉瑩,費了好大力氣,才明白大夥的笑容爲何如此詭異。頓時窘得滿臉失火。狠狠踹了始作俑者小肥一腳,旋即,一個縱身躍入馬車當中,再也不敢露頭。
注1:楊重貴的夫人,本名叫做折賽花,也就是楊家將的祖母,折太君。戲曲裡以訛傳訛,才傳成了佘太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