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哈哈......”除了郭允明之外,其餘將士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能看到鳳子龍孫被女人欺負不容易,更難得的是能看到同一個鳳子龍孫被同一個女人反覆欺負。
這讓大夥心裡頭頓時有了一種將神明從雲端拉下來,按在泥坑裡痛打的快意。同時或多或少也對二皇子殿下,產生了一種自己人的感覺。彷彿他就是鄰居家一個懵懂少年,而不是即將登上皇位的泥塑木雕一般。
小肥自己,也只能苦着臉訕笑,根本拿那寧家的傻大姐兒沒任何辦法。首先,對方是韓重贇的未婚妻,相當於他未過門的嫂夫人,看在好朋友的面子上,他也不能過分計較。其次,在內心深處,他對火炭一樣炙烈的寧婉淑,隱隱有一種說不出的忌憚。彷彿對方舉手投足間,就能令自己萬劫不復一般。
“莫非我真是那個倒黴蛋二皇子?”這幾天在輾轉反側的時候,他心裡其實對自己的身份也非常懷疑。種種跡象都表明,他真的應該是二皇子。因爲他自己與周圍的人格格不入。
他就像被大風吹來的一顆種子,稀裡糊塗地就落在了某一片農田裡。既不是紅彤彤的高粱,也不是沉甸甸的穀子,更與黍子、芝麻和豆子沒任何關係。無論跟誰相比,他都是個異類,性格不同,想法不同,待人接物的方式還不同,看事情的角度方面也差別甚巨。
他既沒有餘斯文、李晚亭等人那被粗糙的皮膚與歪歪斜斜的牙齒,也不像楊重貴、楊夫人、寧婉淑那樣,學了一身家傳的好武藝。他甚至跟韓重贇都沒多少相似之處,後者除了對朋友仗義的優點之外,待人接物方面也非常圓潤。而他,卻根本不知道即便是平輩之間交往,不同職位、年齡的人也有一整套相應的規矩和禮儀,除非彼此已經成爲莫逆。
只有帝王之家出來的孩子,纔會如此。因爲他們身份已經高到無法再高,除了親生父母之外,不需要向任何人見禮,所以從小到大,根本不需要學這些東西。
此外,身上突然冒出來的醫術,也讓小肥自己倍感困惑。那天他只是不想讓韓重贇死在眼前,然後就立刻想到了一整套止血和救治辦法。好像這套本領他曾經勤學苦練多年,早就刻在了骨髓當中。需要用的時候,就自然而然地想起來了,根本不需要專門去回憶。
但是,能想起來的,僅僅就是這套醫術。其他,關於他的身世,他的名姓,他以前的經歷,依舊如同白紙般乾淨。
他不是沒有努力去想,幾乎每個晚上都把自己想得筋疲力竭。結果卻始終都是一樣,要麼疼得大汗淋漓,要麼稀裡糊塗地睡着,等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日上三竿。
“如果,如果寧婉淑那天不是刻意替我圓謊的話......”當對某個謎團束手無策的時候,一些不是很有力的證據,往往也會被當作關鍵。郭允明之所以忽然堅信小肥是二皇子,最重要的證據便是寧婉淑當天所說的話。而小肥自己,同樣被寧婉淑那天所說的話弄得方寸大亂。
他想不明白,寧婉淑爲什麼要替自己圓謊。如果當時韓重贇是清醒狀態,還能歸功於好朋友在關鍵時刻,給了寧婉淑一個誰都看不到的暗示。但當時韓重贇因爲失血過多而昏迷,不可能給出任何暗示。寧婉淑自己又像七當家李晚亭所說那樣,是個心直口快的傻大姐兒,她怎麼可能在那種情況下,瞬間就決定幫助一個假冒二皇子瞞天過海?並且做得一點兒破綻都沒有?
越來越多的謎團,越來越多的證據,即便小肥自己還記得自己過去的經歷,如果心志稍有些不堅定的話,都會產生自我懷疑。更何況,他的記憶裡,關於過去本來就是一片空白?
所以少年人現在,特別希望有個機會單獨接近寧婉淑,好仔細問一問,此女那天說自己小時候通過折磨上林苑裡的動物鑽研醫術,到底是事有其真,還是急中生智想替自己遮掩,以報答自己對韓重贇的救命之恩。但是在同時,他也非常含怕去跟寧婉淑單獨接近,因爲萬一此女當天所陳述的是事實,他就再也無法讓自己相信自己跟那個倒黴蛋二皇子石延寶是兩個人,再也沒機會擺脫做一輩子傀儡,然後最後稀裡糊塗死掉的悲慘命運。
接下來幾天時間,他都被這種矛盾的心態所左右。騎在馬背上,既不敢離自己原來那輛高車太近,也不想離得太遠。這種欲說還休的模樣,給大夥平添了更多的笑料。甚至一些膽大包天,卻又沒太多見識的兵卒,仗着曾經跟“二皇子的侍衛都頭”並肩作戰的交情。偷偷地找到餘斯文,問後者殿下是不是喜歡上了寧氏女子,將來有沒可能橫刀奪愛?
“放你孃的狗屁!”凡是遇到這種缺心眼兒的傢伙,餘斯文立刻用拳頭和罵聲讓對方清醒,“殿下跟韓大少是生死兄弟,生死兄弟,知道麼?別以爲皇家就都是孤家寡人了,劉備當年要是沒有關羽和張飛,能打得過曹操?‘妻子如衣服,朋友是手足’,你什麼時候聽說過劉備搶關二哥老婆了?”
“那倒是!”捱了打的兵卒也不生氣,陪着笑臉連連點頭。回去之後,卻立刻將餘斯文的話添油加醋地傳成了,二皇子跟寧家小姐原本青梅竹馬,但念在跟韓大少的手足之情上,忍痛割愛成全了後者。這可比劉備當年還仗義,劉備對關二哥再好,也沒見他把糜夫人和孫尚香中之一成全了關二哥吧?
“這是什麼狗屁說辭!”相關的話題很快又傳回了餘斯文耳朵裡,氣得他暴跳如雷。找了半天,沒抓到那個嚼舌頭根子的傢伙,只能臉紅脖子粗地來找小肥抱怨,“你這兩天到底怎麼了?整天跟在馬車後邊像丟了魂兒一般。再這樣下去,甭說別人覺得奇怪,我都覺得你跟那姓寧的傻大姐之間不太對勁兒了?”
“我.......”小肥立刻被問得面紅耳赤,半晌不知道該如何解釋。
“那傻大姐其實長得不錯!比起楊夫人毫不遜色!”在這方面,李晚亭想得更多,所以比餘斯文還沉不住氣。見小肥紅着臉始終不說話,便低聲鼓勵道:“你要是真喜歡他,就去搶好了。甭提什麼手足不手足的。韓大少跟她不是沒成親呢麼?即便成了親,你是君,他是臣......”
“六叔、七叔,停,不要再說了,完全不是那麼回事兒!”小肥被說得額頭上虛汗直冒,趕緊舉手製止。“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她那天爲什麼替我圓謊?準備找個機會問問她,卻總是被人盯得死死的,無法獨自進入那輛馬車!”
“這你當初不是自己作的麼,幹什麼要把馬車讓給他們小兩口兒?!如今,甭說周圍每天這麼多雙眼睛盯着,就是沒人盯着,你也不方便再進去啊!萬一人家小兩口正在親個嘴兒,拉個小手什麼的,你冷不丁這一進去......”餘斯文一聽,心神大定,立刻笑着數落了起來。
“六哥,拜託你有點兒正經!都什麼時候了,你還顧得上這些?”七當家李晚亭在旁邊聽着實在受不了,皺着眉頭大聲打斷。“這件事,咱們倆替他想辦法。早點兒把事情弄清楚了,早踏實。殿下,你也得想明白。萬一她那天說得是實話,接下來大夥該怎麼辦。不能總是見招拆招,一旦進了太原城,咱們這些人即便全都是老虎,也等於給人關在籠子裡頭了!”
“我知道!其實無論她的話是不是真的,咱們都越早脫身越好!”小肥聽了,立刻毫不猶豫地點頭。“只是......”
猶豫了一下,他打住話頭。揹着手在樹林煩躁地走動。
又到了打尖時間了,將士們都在靠近汾河的一處樹林裡休息,順便讓戰馬吃一些剛剛冒芽兒的青草。對於騎兵來說,戰馬就是他們的命。能把坐騎伺候好了,戰場上活着下來的機會就多一些。苛待了坐騎,等同於往自己脖子上拴繩套。別人只需要輕輕一拉,就讓自己變成孤魂野鬼。
餘斯文和李晚亭能看出他心情不好,都閉上了嘴巴,默默地跟在了他的身後。陪着他一道四處查看,以期能找出一個明顯的破綻來,將來也好被自己這邊所用。
他們看到了在不遠處給戰馬喂水的楊重貴和楊夫人,伉儷情深,羨煞無數英雄豪傑。他們看到了韓重贇在寧婉淑的攙扶下,於樹林中緩緩走動,以疏通血脈,恢復筋骨。他們還看到,有數以百計的騎兵圍攏於自己周圍,既給了自己足夠隱私空間,卻又像籠子一樣保護着自己。外鬆內緊,疏而不漏,
“殿下想要逃走麼?”郭允明的聲音,忽然在一棵樹幹下傳了過來,很低,卻充滿嘲弄。“我勸你別做夢了。昨晚咱們休息那座城池是汾州,距離太原不足兩百里。如果到了這地方還能把您給弄丟了,咱們河東的十萬將士,就全成廢物點心了!”
“我爲什麼要逃?”小肥快速向他走了幾步,壓低了聲音反擊,“連你都認定我是二皇子了,我爲什麼要逃?我還等着做皇帝呢,怎麼可能逃走?”
“你不是個甘心受制於人的人!”郭允明眉頭豎了起來,笑得好生詭異,“不用搖頭,我能看得出來。但是,我還是勸你,老老實實去做個傀儡!”
咬着牙,他左顧右盼,眼睛裡好像閃着兩團鬼火,“你不是漢王的對手,永遠不是!甭看韓重贇一心想幫你,楊重貴對你也禮敬有加。但是,如果你想對付漢王,他們會第一個跳起來幹掉你。我敢保證!”
“我爲什麼要對付漢王?笑話!”被對方說得心裡一陣陣發寒,小肥卻故意裝出一臉不屑,不給郭允明任何開心的機會,“漢王,漢王.......”
搜腸刮肚,他試圖證明漢王劉知遠與自己能夠和睦相處,卻發現,郭允明的笑容愈發詭異,而自己肚子裡的詞彙,是如此的貧乏。
正恨得牙根兒癢癢之時,忽然,鼻孔處傳來一股濃烈的松香味道。猛擡頭,看見一股藍黑色的濃煙,順着風朝自己滾來,遮天蔽日。
“起火了,起火了,護駕!”郭允明一個跟頭從地上竄起,提着刀,擋在了小肥身側。與其說是在保護,不如說在押解。
“護駕,護駕!”樹林中正在休息的其他將士,也被突然而來的濃煙,薰得手忙腳亂。紛紛舉着兵器,拉着戰馬,向“二皇子”周圍靠攏。
然而,那團藍黑色的濃煙,卻越滾越近,越滾越近。夾着紅星和火苗,毫不客氣地吞噬掉周圍一切生機。
仲春時節,青草剛剛冒出一個芽,樹林裡卻有的是幹了一冬天的枯枝敗葉。轉眼間,火勢就失去了控制,逼得衆人各不相顧,爭先恐後往林子外的汾河邊上退去。
“救駕!”送上門來的好機會,餘斯文跟李晚亭兩個怎麼可能不去把握?猛地在郭允明身後高喊了一嗓子,驚得對方本能地回頭。隨即,“呯”地一聲,將此人敲暈在地。拉起小肥,撒腿就跑。
“救駕,救駕!”其他瓦崗豪傑,反應也不慢。一邊扯開嗓子擾亂視聽,一邊紛紛向小肥靠攏。協裹上後者,貼着濃煙與烈火的邊緣,撒腿向林子深處猛衝。絲毫不管清涼的汾河水其實就幾百步遠的林子外,更不管周圍騎兵們驚慌失措的提醒。
“二皇子,不要慌,末將在此!”近千騎兵當中,此刻唯一還能保持絕對冷靜的,只有楊重貴。發現二皇子殿下沒有跟大夥一起跑向河邊躲避野火,而是被親信們挾裹着朝另外一個方向逃去,他的心裡立刻涌起了幾分警覺。猛地跳上黃膘馬,像閃電般,在密密麻麻的樹林裡晃動了屬下,轉眼就追到了小肥身後三十步之內。
“你們先走,我攔住他!”聽到身背後越來越近的呼喚聲,六當家餘斯文猛地一咬牙。雙腿如同棵大樹般,牢牢地紮在了原地。隨即,他又來了一個烏龍擺尾,屁股朝前,胸口向後,手中短斧“呼”地一聲,穿過滾滾濃煙,砸向了楊重貴的面門。
只可惜,他的武藝跟對方差了不止一點半點兒,志在必得的一記飛斧,被楊重貴輕輕一側身,就躲了過去。旋即,後者在奔跑的馬背上舉起了騎弓,搭上了羽箭,“二皇子,末將得罪了!”
“嗖——!”一支鵰翎忽然從濃煙後穿出,直撲黃驃馬脖頸。楊重貴被嚇了一大跳,毫不猶豫鬆開弓弦,單手擎住騎弓向下猛抽——
“啪!”鵰翎落地,他自己那支原本要射向小肥身側的羽箭,也不知所蹤。
正準備拉開弓再補射一次,“嗖!嗖!嗖!”接連三箭又從濃煙後鑽了出來,上中下排成一列,射向了他的胸口、小腹和戰馬前腿。
“卑鄙——!”饒是楊重貴身手高超,也被逼了個手忙腳亂。磕飛射向胸口羽箭,砸偏射向小腹的鵰翎,最後一支卻再也顧不過來,眼睜睜地看着黃驃馬膝蓋上方冒出了一團血花。
“稀噓噓——!”可憐的坐騎吃痛,大聲悲鳴着便要跌倒。楊重貴一個縱身跳下馬背,雙手撐住戰馬的身側,避免坐騎因爲跌倒的速度太快,而造成更重的傷,從此無法挽回。待他把黃驃馬給伺候着臥倒下來,又喊來了跟上前的親信幫忙拉去河邊照料。再找二皇子石延寶,哪裡還能看得見半分蹤影?
“卑鄙小人!”打遍河東從未吃過虧的楊重貴,如何忍得下此等奇恥大辱?換了匹坐騎,拎起弓箭和樸頭槍,就準備追殺到底。然而,就在此刻,她的夫人卻緩緩走了過來,輕輕搖頭。“別追了,大哥,我知道他們會去哪?”
“啊?”楊重貴愣了愣,滿臉難以置信。
“你看支箭!”黑衣女將舉起剛剛從地上收回的鵰翎,苦笑着提醒。“畢竟是第一次,百密終有一疏!”
“這.......”楊重貴的目光迅速落在了箭桿上,來回掃視。一絲同樣的苦笑,迅速出現在了他的嘴角。“這,瞎折騰什麼勁啊!有話就不能當面兒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