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珍一直在紅柳渠中躲到太陽收起了最後一抹光芒,趁着暮色,她悄然的進了城。
在一家回民飯攤,吃碗羊肉餃子,又買了些水果點心,便徑直來到了城南的車馬店。
淑珍把自己在客房中關了一天兩夜。第三天,太陽還沒露頭,便出城朝柳樹河子方向走去。她是算定了祥子一定會順着滋泥泉子方向追她。
從那晚,祥子溫柔而又多情的,對自己絮叨了大半夜來看,祥子不但喜歡自己,而且已經陷得很深。
她的突然離去,會讓祥子揪心般的難受一陣子。長痛不如短痛,既然在宗教信仰方面,說服不了彼此,只能選擇痛苦的分別。
其實,淑珍此時的心,也在不忍割捨的痛苦中煎熬着。
她所以有意耽擱兩天,就是不想在半路上,與祥子尷尬而又火熱的相遇。如果真是那樣,她怕自己,再也無法提起訣別的勇氣。
淑珍按照從前走過的路線,順利的到了三臺鎮。
輕鬆而又癡迷的,閉目嗅了一陣三臺鎮特有的氣味。還真有種,薄薰微醉的感覺。
淑珍雖然不飲酒,但那種淡淡的酒香,卻讓她終生難忘,就像陪着祥子吃飯的感覺一樣。
滋泥泉子的景象,比淑珍想象的還要淒涼,甚至讓她感到有些恐懼。茫然四顧,除激戰留下的一些痕跡外,根本找不到一絲活的氣息。
她順着殘缺的戰壕掩體,茫然地走着。
希望能在被炮彈翻起的泥土上,或是戰壕旁的雜草中,看到一縷一塊,姐妹身上特有的黑綢殘片。但內心,卻又很怕真的見到它們。
走過一段蜿蜒的土溝,大姐的影子,突然在腦海裡活躍了起來。在那個夢寐般的夜晚,冷風透骨,寒氣穿心。是大姐敞開斗篷,將自己冰涼的身子,緊緊地摟在了懷裡,才勉強活了下來。
第二天,東方纔見白,就見一股省軍騎兵,衝到了自己陣前。眼看自己將被裹進敵軍中,身處危險。
就在千鈞一髮之際,只見大姐,朝雪球的頭上猛抽一鞭。雪球受驚,撒開四蹄,朝東飛奔。而身後的大姐,卻毅然地衝進敵陣,揮刀拼殺,拖住了敵軍。從此後,就再也沒了大姐的消息。
懵懂中,幾聲羊叫,和隨風飄來種公羊特有的腥臊味,讓她猛然清醒了過來。
眼前,除有羣悠閒吃草的羊外,還有一位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正目光狐疑地注視着自己。
淑珍欣然迎上去,說:“老哥,有個騎黃馬的年輕人,來過麼?”
那人愣愣的端詳了淑珍一會,自語般地嘟囔道:“日怪咧,連問的話,都一模一樣哩。”
淑珍心中一喜,說:“這麼說,他是來過咧?”
那人咧嘴一笑,說:“來過咧,也問我見沒見過,騎白馬的姑娘。”
淑珍悽然一笑,說:“他還說啥咧?”
那人取下破草帽,胡亂地繞了把,颳得精光的腦袋,說:“就問馬仲英戰死的人,都咋弄咧,見過個女人莫。”
淑珍聽說,突然急切地問道:“他們咋弄咧?有女的麼?”
那人衝她怪怪地呲牙一笑,說:“你們都是啥人麼,盡打聽這些。”
淑珍微愣了一下,馬上正色道:“我們的親戚,被馬仲英抓咧兵,聽說死在這裡。”
那人像是明白了什麼似的,自語道:“難怪哩。”
陣陣腐屍的惡臭,瀰漫掉了淑珍的悲情。取而代之的是,對這些躺在鹽鹼溝裡的人的惋惜和不值。
這些人,大部分都和自己一樣。昏昏噩噩地跟着馬仲英東奔西殺,也不知圖個啥。即便是馬仲英真的佔領了迪化,當上了所謂的西北王,又能咋樣?
當年的項羽是何等的英雄,不也落得個自刎烏江的下場。到頭來,苦的是百姓,死的是子弟兵。
多少白骨飾荒野,多少孤兒寡母盼人歸。戰爭的場面,已成爲淑珍腦海裡,漸漸遠去的噩夢。
淑珍貌似茫然地騎***漫步。其實,她心裡早就有了盤算。
她不想離開孚遠,她要守着自己心愛的男人,但又不能讓他知道自己的存在。所以,她選擇在柳樹河子落腳。
那裡雖說離城近,但衙門的人很少去。而且,那裡是回民集中居住地,生活上要便利的多。
再說,攻打孚遠城那陣,她還在那裡住過幾天。雖然按規定,她和姐妹們出門,都要面蒙黑紗。
村裡的人,不會認識自己,反倒是她對村裡的情況瞭解不少。
太陽,剛剛躲進西邊的小樹林,淑珍已經到了三臺鎮。
找家回民館子吃過飯,就一頭倒在客店裡,直睡到日上房頂。
按說,她不用急着回,可以在外面悠閒的遊蕩些日子。但心裡總覺有件事放不下,具體啥事,就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楚。似乎只有回到孚遠城邊,心裡才踏實。
出門喝了碗油茶泡麻花,便騎馬不緊不慢的,迎着白亮的太陽走去。
剛過潘家臺子,突然感到一陣涼風,從背後吹來。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一波烏黑的厚雲,已像巨浪似翻卷上半空,正萬馬奔騰般地,朝她重重的壓來。一時間,清冷的風,便一陣緊似一陣的颳了過來。
雖已是初冬,但今年雪下的晚,天氣還不時有暖春的感覺。
田野的嫩草,被早晚的霜氣殺懨了枝葉。又在暖暖的陽光下緩過來,努力展示着一年中,最後的綠色。
淑珍略顯焦急的朝前瞅了瞅,遙遠的前方,村落依稀,路的兩旁,雜草沒膝,連個遮風擋雨的大樹也沒有。
淑珍自嘲般地笑了笑,心想:願主歡喜,就讓潔淨的雨水,盡情地洗刷我不潔的身子吧!
轉眼間,指甲蓋大小的雨點,就像是潑灑似的落下,“啪啪”地砸在路面。先是濺起一陣蹚土,隨即便成了一片泥濘。
淑珍抹了把臉的功夫,路面上的水,已經開始冒起了水泡。
嗅着泥土的腥味,淑珍索性仰起臉,讓雨點盡情的拍打着面頰。雖然感到陣陣冰涼的刺痛,但她的內心,卻有種坦然欣慰,和如釋重負的感覺。
到了雙岔河子,已是雨過天晴。
長相奇奇怪怪的疙瘩雲,爭先恐後般翻着跟斗,急急地朝東滾去。一時間,天空被風扯開一道,清亮的大口子。
一束陽光,憋住了勁地射向大地,竟在遠遠的東方,豎起一道鮮豔的彩虹。淑珍,欣喜地迎着彩虹朝前走着。
不知是見着彩虹的喜悅,還是別的什麼原因。淑珍感到身上漸漸的熱了起來,而且,熱得讓她陣陣的心慌和暈眩。
她擡手摸了摸額頭,滾燙得厲害。知道是剛纔的一陣,劈頭蓋臉的大雨,把自己給淋病了。他忍着渾身隨之而來的痠痛,催馬趕路。
等出了雙岔河子,淑珍又突然感到,渾身陣陣的寒冷。以至於,牙齒都嗑得“咯咯”作響,身體開始無力的顫抖。
她努力地挺起身,朝着遠方注視了一會。然後,將身子軟軟地趴伏在馬鞍。兩腿一夾,白馬像是明白主人的意思,開始平穩的慢跑起來。
到了柳樹河子,天已擦黑。
被一陣暴雨洗刷過的村落,空氣中瀰漫着濃濃的土香。
暮色籠罩下的小村,除偶爾的幾聲狗叫外,靜謐得讓淑珍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淑珍是熟悉這個小村的。繞過一片柳樹林,便是村長,馬佔全家的院門。
馬佔全在村裡德高望重。年輕時,在廣泉大清真寺當過滿拉。在村裡,也負責主持本村小寺的宗教事務,村民們都叫他“尕阿訇”。
馬佔全平日裡不但在本村回民的婚喪嫁娶,以及割禮宰殺牲畜,等方面收取禮金禮物,用於生計外,自己還有幾十畝水澆地。在村裡,也算是個富戶。兩個兒子,都成了家分出單過。平時正院,就住着老兩口,後院養着牛馬,住着兩個長工。
淑珍硬撐着來到了馬佔全的門前,身子已經虛脫的連腳都動不了。她在馬上俯身喘息了一會,聽着一條狗,從後院緩聲吠着,來到了前院。
開始一聲緊似一聲的狂吠,引得周圍的狗,也一起應合了起來。一時間,此起彼伏的狗吠,便成了小村的全部聲音。
淑珍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翻身滾下馬背。 隨着一聲呵唬,院裡的狗立刻消停了下來。 但淑珍,卻軟軟的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