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燈一直亮着,女人靈巧麻利的身影,歡快地晃動在昏黃的光線下。說實話,她的歲數並不大。也許是顯老的裝束,和被困苦歲月磨礪得,使她看起來,要比實際年齡大得多。
一陣撲鼻的肉香,將祥子從心猿意馬的遐想中,拉了回來。癡呆燃燒的馬燈,已被瀰漫到了,帶着濃重香味的蒸汽裡。屋內,顯得更加昏暗迷離。
“大晚上的,咋還熬肉哩。”是裡屋傳來的聲音。
祥子忙起身過去,女子也隨後拎着馬燈進了門。欣喜地說:“你頭先燒得直說胡話哩,腿上的口子潰了膿。是這個過路的兄弟,給你治的傷,還上咧藥。”
炕上的男人,忙坐起身,說:“多虧你哩,也不知讓我說啥好哩。”
祥子忙擺手說:“不算啥,是我遇上咧。”
女人胡亂地擺弄了一陣炕上的衣物,擰身麻利地將小桌支到炕上。又將馬燈,掛在屋頂吊下的木鉤。頓時,小桌便被籠罩在一片光明下。
女人臉上表情活泛地說:“我悶了乾肉鍋貼,說話就好。我到二爸家尋瓶酒去,你陪兄弟喝幾盅。”祥子剛要攔擋,女人的腳步,已經響在了屋外。
祥子疑惑地瞅了眼男人,試探的問道:“咋就讓狼給扯咧?”
那人喪氣地長嘆一聲,說:“他媽地真倒黴,那天去打獵,見石崖子上臥着一隻狼。尋思着弄條狼皮褥子,就朝狼開槍咧。哪知,槍上還冒着煙哩,就從石崖上竄出三條狼。我來不及裝槍藥,看茬口不對,撒腿就跑。才轉身,一頭狼就撲上來給咧一口,身子沒站穩,就滾下咧崖。虧得命大,落在咧老榆樹頂上。不然,非跌死不可。”
祥子溫和一笑,說:“聽說狼都是合羣的,輕易不單獨出來。”
男人懊悔地一拍大腿,說:“嗨!是我大意咧。打咧幾年獵,還沒吃過這號子虧哩。”
祥子衝他寬慰地說:“你的傷無大礙,我再給你留點藥。如果結了痂,就不用管。要是發癢出水,就先用酒洗一洗,再撒上藥。有個十天半月的,就能幹活咧。”
男子衝他憨厚一笑,說:“多虧咧你,就多住些日子吧?”
祥子溫和一笑,說:“我急着趕路,還有一百多公里路哩。”
男人有些吃驚地伸了伸舌頭,小聲說:“媽呀,走那麼遠。”
腳步響處,女人拎着兩瓶酒,身後跟着被稱作二爸的中年男子。寒暄落座後,一盤燜肉和一盤玉米鍋貼,便熱氣騰騰的端了上來。
原來,女人說的乾肉悶鍋貼。是把風乾肉,和蔥薑蒜調料悶在大鍋裡,再沿鍋邊貼上玉米餅。肉軟了餅也熟了。還別說,味道真不錯。
祥子架不住二爸的勸酒,多喝了幾杯。一覺倒下,竟連雞叫都沒聽見。一睜眼,太陽已經從屋門射了進來。把平實的地面,照得白亮。
等祥子進了正屋,女人已將熱乎乎的玉米碴粥,和幾個鍋貼擺在了小桌上。祥子急急地呼啦飽肚子,趁給炕上男人道別時,把兩塊銀元,悄悄地塞進被子。便背起行李出了門。
昨天的那隻狗,慵懶地守在籬笆牆外,偷眼瞅着祥子。確認沒帶走它家的東西后,便放心地曬起了太陽。
正午,熱情的太陽,像火盆似地扣在了頭頂。路邊的野草,懨懨地耷拉着腦袋。各色的石頭,泛着隱隱的光亮。遠處的荒野,有一層水波似的東西,幽幽地浮在貧瘠的土地上。
祥子費力地嚥下一絲若有若無的液體,嗓子一陣火辣辣的難受。他正想到前面不遠的樹下,歇歇腳喝口水。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微弱的**聲。
他不由地停下腳步,靜靜地聽了一會。確認了方向,便滿腹疑惑地走了過去。離路不遠的捱頭下,長着一簇繁茂的野薔薇。花兒敗了,卻頂着滿頭厥着小嘴的果實。聲音,就是從那裡發出的。
祥子繞到平緩處,下到了捱底。順着聲音,慢慢地移了過去。在野薔薇的背後,祥子見到了讓他心驚肉跳的場面。
一隻母狼,正在產仔。虛弱的身子,側臥在地上。兩隻纔出生的狼崽,身上裹着還未舔乾的胞漿,微閉着眼睛,東倒西歪地尋找着什麼。母狼的尾巴下,夾着一截只露出腦袋和前抓的狼崽。看樣子,已經死了。
母狼的一條後腿,皮毛扯在一邊,露出半截血糊糊的腿杆。而且,可以看得出,脫皮處是被狼夾子打折了的。
母狼發現了祥子,掙扎的昂起頭,面目兇狠地,衝他跐着滿口滲白的牙齒,嗓子裡發出陣陣沉悶的聲音。
祥子慢慢放下行李,一邊朝母狼小心地移動,一邊嘴裡唸叨着:“別怕,我是來幫你的。”母狼似乎明白了什麼,漸漸地收起了敵意。腦袋無力地跌落在地上,虛弱地喘着粗氣。
祥子拿過水袋,先在母狼面前倒出一點水。然後,慢慢地舉到母狼的頭頂,將水緩緩地流到母狼的嘴裡。
母狼起初顯得有些緊張,但當一縷清涼的水落入口中時,便不顧一切地吞嚥了起來。喝下半壺水,母狼吞嚥的動作便緩了下來。
祥子收了水袋,取出牛肉乾,丟在母狼的嘴邊。母狼警惕遲疑地嗅了一會,便伸嘴咬起一塊,緩慢地嚼了起來。可能是肉乾的鹹味,讓母狼不習慣。見它呲牙咧嘴地嚼了一陣,還是費力地嚥了下去,但卻沒有再吃第二塊的意思。伸出粉紅的舌頭,舔着嘴巴,一雙深邃憂鬱的眼睛,幽幽地瞅着祥子。
祥子扭身掰下一塊囊,自己咬了一口,又給母狼嘴邊放了一小塊。母狼嗅了好一陣,疑惑地把饢咬在嘴裡含了含,又緩緩地吐了出來。祥子這才確認,狼只吃肉不吃乾糧。
他一時也沒了輒,只好先把狼的傷腿處理好再說。於是,他擰身從坡上砍來一截,手腕粗細的活榆樹。剝下一段厚樹皮,分成兩塊。又剝下幾條貼木的薄皮,取下幾根細長的枝條。準備停當後,他慢慢地蹲在母狼尾後。
先是有些遲疑地,伸手拽出半截死狼崽。母狼悶哼了一聲,吃力地扭過頭,忘情地舔着已經毫無活氣的幼崽,眼裡閃爍着悲哀的淚光。
祥子心裡一酸,表情真摯地說:“我要給你治腿傷,你要忍住疼痛。”母狼目光呆滯地瞅了眼祥子,又不緊不慢地舔起了狼崽。
祥子先在傷處撒上藥粉,再將撕開的皮毛,輕輕地復到原位。用黏黏的薄樹皮,均勻地裹了一層。然後,將厚樹皮扣在斷處。再用細樹枝,緊緊地纏繞結實,手術就算圓滿完成了。
這都是黃興師父教他的,用樹皮不粘傷口,用樹枝是因爲樹枝幹斷脫落,傷也就好了。
母狼的腿,是讓狼夾子打傷的。狼夾子,一旦夾住狼腿,鋼牙便會死死地咬住,深入皮肉。強大的彈力,很容易打斷狼的腿骨。被夾的狼,是無法逃脫的。
然而,眼前的這隻母狼,卻奇蹟般地逃脫了。這並非是它僥倖或是狼夾子質劣,而是因爲腹中待產的幼崽。
母狼明白,它被獵人捕了,腹中的幼崽,也會隨它而死。於是,便強忍疼痛,活生生地撕爛皮肉,拖着斷腿回到狼窩,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產下了狼崽。
看着用心舔舐幼崽的母狼,祥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娘。娘就是冒死將自己推下壕溝,而娘卻中彈永遠地躺在了冰冷的壕溝裡。到頭來,連具屍骨都沒能留下。
想到這裡,祥子只覺心頭一熱,兩股熱乎乎的淚水,便像泉涌般地落了下來。
母愛,究竟是咋樣一種神奇的力量?無論是人還是動物,爲何每逢危難時刻,她總能噴發出難以想象的魔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