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見慣了各種強大表現力的夜九幽,看到有人手託山峰大步行來的樣子,也是覺得有點小帥的。
畢竟不多見。
但她說出來的話卻是:“讓你晚上來,怎麼現在就來了?”
趙長河隨手把山一丟,穩穩落在她的山腳,連一點雪花都沒濺起。其中光潔如鏡的那面正對夜九幽,哪怕身處山巔都能直接看得見鏡中的容顏,好像這送的不是山,只是個化妝鏡。
聽夜九幽的問話趙長河也很隨意地反問:“爲什麼非要晚上來?”
“你和你的妻子們久別重逢,塵埃落定了難道不要抽空陪一陪?”夜九幽面無表情:“果然男人皆薄倖,不是說說而已。”
“如果當真塵埃落定,那陪的可就不是一天了……之所以就給這麼一天,是因爲伱我都知道事情纔剛剛開始。”
夜九幽冷笑:“那你毀了便是,我這廟小放不下。”
“首先,你一直壓不過夜無名,未必是實力不足,而是失道寡助。你對抗不了她整個龐大的體系,甚至於實力不足也與體系有關。已經吃過這個虧了,還要再吃一次麼?”
夜九幽終於瞥了眼山峰淡淡道:“你把這個搬過來幹什麼?只用一角爲鏡,我還可以照着玩,完整的話我也不確定是否會有傷害。”
就像她永遠的拒人千里……也像她身上永遠不會有任何裝飾。
看着好像是毫無意義的廢話,難道這倆還真能偷情不成?這點雞毛蒜皮的字眼有什麼值得辯來辯去的。
趙長河搖了搖頭:“不是我要管你……劍皇也問你難道覺得是小事?也許在你的思維中這確實是小事,可別人的觀念都不這麼覺得,你繼續與世人的觀念背道而馳,以後還是要與上古一樣天怒人怨。”
其實兩個人都知道,夜九幽不敢殺趙長河——就連近在眼前的把他變成奴僕的機會,夜九幽都不敢真的實行,那會壞了很多事,導致的後果都沒法推演。所以並不是趙長河多麼信任夜九幽,他知道自己不會出事。
“剛纔說過,你不想要與生俱來的定義,如果以今世人類的路子重修一回,既能執掌那些法則,又可以脫離既定的框架,或許是兩全之法。”
夜九幽笑了起來:“心魂鎖鏈不是萬能的,以我的實力要摧毀它並不是辦不到,如果這就是你的底牌……”
本來正經交流好端端的,不知爲何這句話出口就給了兩人一種曖昧感,都下意識地住了口,使得空氣莫名地安靜了下去。
趙長河本能地想要招架手都動了,卻很快挪開,任由她一掌拍在胸膛。
夜九幽“呵”地一聲,眼裡卻殊無笑意:“沒見過拿刀攔在偷情對象面前的。”
“我憑什麼信任一個……在幾炷香之前還橫刀攔在我面前的男人?”夜九幽慢慢開口,眼中沒有了之前的笑與怒,漸漸變得冷厲淡漠。
夜九幽笑意收斂,很認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你知不知道這意味着你的生死就盡在我手?”
趙長河道:“你之前說得沒錯,我不會願意讓我的妻子們陪你做研究,也不會願意把我女兒星河給你研究……但我可以給我自己。夜帝之意,四象之能,生死之變,光影之分,我全都有。雖然我一個都不精……但我不需要精,你要的也不過是一個全新的引子,引領讓你自己脫離窠臼的悟。”
夜九幽大怒:“那又怎麼了?我誰都沒害,你也要管?趙長河你不要蹬鼻子上臉太過分了!”
“傀儡不過你意志的延伸,這樣的趙長河除了作爲一個戰鬥力之外沒有你想要的其他價值,激起四象與飄渺的怒火更是讓你的計劃平添阻礙。”趙長河索性盤坐在地,微微一笑:“不過意外接收了你這縷幽暗死氣,我略作分析,倒有些建議,你要聽麼?”
“我爲什麼不想把你變成傀儡?我做夢都想收服你這一系勢力。”
果然趙長河續道:“夜無名如此英雄,我很佩服……你要被她比下去多少?”
趙長河一時無語,難道不是你叫我來的?怎麼變成是我來找你說正事的了……你要是不約我來,我這時候真就在天河陪老婆了,什麼事非要急着這時候找你說。
趙長河道:“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既是代言了幽暗,卻又不是與生俱來所定義的那種,這是否脫離了既定的框?”
夜九幽不怒反笑:“你這是在激我呢,還是在向你家夜無名錶忠心?”
夜九幽心中終於微動,沉吟不語。
趙長河知道夜九幽依然極爲惱怒這件事,卻沒什麼可說的,只能道:“所以不是偷情。既然不是偷情,那自然應該白天來,總比夜裡磊落些。”
“變成奴僕也值得?”
夜九幽怔了怔。
兩人對視着,好像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爲什麼要互相辯解是不是偷情。
趙長河沉默半晌:“你知不知道你這個語境之下,我們現在算什麼?”
那是多麼破釜沉舟。
趙長河又道:“我身邊的人都是這樣啊,四象如此,其中三娘成爲海皇也是如此,如今紅翎似乎有取代劍皇的意味……哪個天道定義過她們,這都是自己修行而成的。包括我自己,我說是夜帝,與當年夜無名真是一回事嗎?自己練的就是自己練的,不是誰送的,也不是與生俱來。就算自己練的要被你們這種壓制,那又如何,總有朝一日拱翻,取而代之,我所見的例子已經數不勝數。”
夜九幽笑道:“你這意思,把你自己給我做研究對象?”
趙長河還沒來得及開口,夜九幽右手閃電擊出,轟向趙長河前胸。
夜九幽淡淡道:“我從來無法信任任何人,與夜無名無關。”
“此前黯滅被我殺了,此時此刻的幽暗法則是被動散於虛空,你是可以重掌的。當然你如果直接重修就免不了根深蒂固的窠臼,依然會陷入老路子裡……但如果藉由我過一手,你從我這裡感悟新的,是不是有可能脫離老路子?”
例子確實很多,只是大家站的角度不一樣。人類認爲理所當然的事情,在先天魔神的角度則未必會這麼想,即使這麼想了,也未必下得定決意去做,天知道會做成什麼模樣。
趙長河臉上泛着死氣,捂着胸口似乎極爲難受,臉上卻是在笑:“咳……本來以爲你是發怒要揍我,那不管多大力,給你出個氣是應當的。”
夜九幽饒有興致地托腮:“什麼建議?”
夜九幽沉默片刻:“飄渺呢?她還是與生俱來的定義。”
夜九幽淡淡道:“既然知道還廢話什麼?凡事不可能一蹴而就,總要一步一步來。我再不願意作爲既定的定義,也不可能自毀根基,把自己放在弱者求存的境地。無論是你眼中的善惡,還是世人眼中的正邪,對我而言毫無意義。”
夜九幽出神地看着龍雀,眼裡有些恨意:“你確定,這刀會用來攔住夜無名,而不是砍向我?”
趙長河道:“此物能攝人魂魄,化作遊魂。我不能讓它留在那裡無人看管,放在你這挺合適的。”
夜九幽神色好看了點,忽地伸手一招。
周圍雪花依然輕飄,繞着夜九幽身邊盤旋,卻永遠無法進入一尺之內。
趙長河低聲道:“從我們所見的一些線索,甚至可以認爲,當年紀元崩毀、人道重開,就含有這樣的意義在其中,這是有人在刻意推動的……” 夜九幽眯着眼睛……夜無名?
“其實你如果是要揍我,那我傷定了。但如果是想操縱我,那卻未必做得到的……”
趙長河也面無表情:“這語境下,你是我拋開妻子們來偷情的對象,才能用到‘薄倖’的評價。”
“那又怎麼?”
趙長河道:“凡事總有第一次,就看你願不願意試試?”
夜九幽冷笑道:“夜九幽從上古開始就是與天下爲敵,世人眼中最大的反派之一,又有什麼打緊?”
夜九幽冷笑收了,面無表情:“你的意思,就用這個彌補我?”
“是麼?”夜九幽眼眸幽幽,無垠幽暗侵襲而至。
“這就是你始終不願意和我開誠佈公的原因所在吧,你從來沒法確定我和夜無名到底是什麼關係,建立不了信任。”
“目前來說,此物是除了夜無名相關的東西之外,你唯一表露過想要的東西……當然送你。嫌大的話,是煉化成其他形態也好,是做別的用處也好,或者真想毀了,你隨意。”
卻發現趙長河魂海被鎖鏈鎖得嚴嚴實實,自己的幽暗死氣侵襲不進去。
趙長河拔出龍雀,插在雪地裡。
但實際上兩人的關係是,人類身份有婚約、魔神之身被看光過。即使自己心裡不覺得曖昧,在旁人眼中可未必。
見他根本不閃,夜九幽眼裡也終於閃過驚訝,卻終究淡淡道:“在很早之前與你相約那會兒我就說過了,我需要的是你成爲奴僕。只有成爲我的奴僕,我才能信任……你哪來的膽子,竟敢不架不閃?”
沒有預計中的狂暴傷害,而是無邊幽垠籠罩全身,丹田沉寂,經脈枯萎,血肉枯竭,渾身黑暗死氣蔓延,有種要成爲屍傀的感覺,或者是陷入黑暗的傀儡。
趙長河又道:“其次你並不想做世人眼中定好的角色,不想做天道定義下的代言。你已經不想代言黑暗,又爲什麼還要沉湎於操縱死亡?是因爲剝離黑暗已經讓你變弱,如果一股腦兒把什麼都變了,你就再也維持不了自己的實力?”
趙長河當然有種說給夜無名聽的意思,但這意思可不是表忠心,而是相反:“如果夜無名聽見這樣的話,我想她未必還會對你出手,你至少可以消除這方面顧忌。”
趙長河道:“沒,這就是個簡單的禮物。”
龐大的山峰滴溜溜地變小,真就跟個小鏡子一樣被她掂在手裡一拋一拋的,笑吟吟道:“禮物收下了……你此來要說的正事也可以說了。”
趙長河神色也很認真:“我說過會幫你,現在拿我自己做誠意,證明這一點……從今往後,你敢不敢試着相信?”
夜九幽:“?”
夜九幽不想在他的女人面前談話,非要約他獨自來,不願意被他的女人用曖昧狐疑的眼神圍觀的因素起碼佔了一半。又不是那個關係,你們那什麼眼神?
但本該我行我素根本不在乎別人眼光的夜九幽,在長安之時還故意說要亂你內宅來着,現在爲什麼想要避忌這個?沒人知道,夜九幽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因爲這個去照攝魂鏡。
“幼稚麼?韓無病斷臂還,我挨你一掌還,說來我還賺了。”趙長河道:“只要你把氣出了,那就值得。”
“那好歹也有一天陪陪她們,你就不在意?”
趙長河搖頭:“這不是我的底牌……你根本不想把我變成傀儡,那對你沒有意義,這纔是我的底牌。”
“她的定義已經變了。”趙長河道:“你便是現在去問她,她代言的人道氣脈,僅僅是如同上古一般虛無縹緲的定義呢,還是與我趙長河強相關?是否像早年那樣,誰做君王對她都沒區別?有沒有我趙長河的天下,對她來說是否一樣?早就不一樣了!”
當然這話就不會說出口了,趙長河索性當作真是自己來找她的,認真道:“上古四象,已經死了就讓人安息吧……在世人的傳統觀念中,讓人死後屍身不得安寧是很嚴重的壞事。”
夜九幽眯着眼睛盯着他,一時沒有回答。
夜九幽聽着有點想笑,淡漠的姿態都快保持不住了:“就爲了這?那你現在要被我操縱爲奴了,後不後悔自己的幼稚?”
但她卻忘了,獨自約過來、還約夜裡,這實際要比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圍觀更曖昧得多……以至於趙長河拔山過來的舉措,在此時都似乎都有了一種暗藏的挑逗——你要不要看看自己的內心?
她從來只有自己,就連下屬都近不了她周邊。在永恆的黑暗深淵裡,她唯一能看見的只有攝魂鏡中的自己。
夜九幽饒有興致地打量了他一陣子,笑道:“如果她出手呢?”
當然他說得有道理,只不過夜九幽的神情更臭了:“之所以讓你夜裡來,是因爲我更習慣夜間做事,對我來說那纔算白天。”
但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很大的信任,至少是信任夜九幽有足夠的理智。一旦不夠理智,他趙長河就萬劫不復。
我敢信你你敢不敢試着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