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家府宅。
“喂星辰,看不出來嘛,你家還挺氣派!雖然比起我家還是差了那麼一丟丟,不過也挺厲害!”扎着馬尾辮的姑娘踮起腳尖走在庭院中,腳步輕盈,像一隻碧澈眸子的貓。她張開雙臂,轉着圈兒向前走,今天她穿了一條雲母綠紗的長裙,裙襬飄搖,好似水面上的一捧綠荷,別樣清新動人。
她身後的男孩笑了笑,沒說什麼,心裡卻是忐忑萬分——第一次正兒八經帶寧正進入樑家府宅,不知道小五和六子那兩個驢操的貨嘴裡又要嚼什麼草。不過今天一早就不見這兩個傢伙,莫非還在睡懶覺?
星辰也懶得管他們,管家僕人都被他支開,姐姐樑月心過兩天才能回來,偌大的樑家府宅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這纔敢帶寧正來玩。他這種連‘喜歡’兩個字都好艱難才能臉紅着說出口的公子哥,絲毫不見跋扈飛揚,做不出帶着惡犬惡奴擄了人家姑娘帶回家的惡事,能壯着膽子邀心愛的女孩到家做客,也算難得。
穿過庭院,繞過前房,便是後院——星辰平日練刀的地方。庭院東南角那一株蒼虯梧桐樹掉光了葉子,枝椏乾枯,粗糙樹皮上佈滿縱橫交錯的刀疤。一人合抱粗的樹幹三尺開外,便是被寧正爬過的牆頭,多少個夜晚,寧正在牆外探出腦袋叫着‘星辰——星辰——’,男孩就滿心歡喜的跳上樹,翻過高牆,像重獲自由的鳥兒般挽起姑娘的手,蹦蹦跳跳的跑出去。
走到這裡,兩人心照不宣的相看一眼,咧着嘴笑了。
俊逸猶如天神下凡,溫婉好似天外飛仙,上天像是給這對少年少女別樣的眷顧。彷彿他們一綻放出笑容,整個世界都要融化在這份美好裡。
寧正手背在身後,跳着腳向前走着,靈動的眼眸掃過滿院落葉,笑道:“這纔是我喜歡的院子,我家總被下人打掃的乾乾淨淨,秋天不見落葉,冬天不見積雪,就是想在路上踩個腳印也找不着泥巴的那種乾淨。我一個爺爺,算是管家,容不得下人做不好這些瑣碎事,對犯了錯的下人特兇,唯獨對我有笑臉,他就喜歡庭院乾乾淨淨,花園修葺的整整齊齊……你家這院子纔是我滿意的!”
寧正說話總是輕快順溜,星辰靜靜想了片刻才咧嘴笑了笑,說道:“家裡太空蕩,屋子多院子大,僕人有時候忙不過來,顧不得打掃這裡,也就算了。而且我也喜歡這樣自然些的院子,要是太乾淨,反倒不習慣。”
女孩扭頭眨了眨眼睛,笑道:“又是我們的一個共同點。”
梧桐樹葉枯黃乾裂,厚厚的堆了一層,纔上去發出‘擦擦擦’的聲音,隨着女孩輕盈的腳步,細細琢磨,竟能聽出一分韻律來。
“寧正,你離開尚吉城時,我有東西要送你!”星辰跟在女孩後面,聲如蚊訥,彷彿寧正是這兒的主人,他纔是個做客的。
“好啊好啊!”女孩依舊蹦蹦跳跳的,自顧自的笑着。
並沒有想象中的驚喜感,星辰不禁泄氣幾分。
背對着他的女孩笑容有些不自然,笑聲嘟囔道:“笨牛,我不離開尚吉城,你就不會送了麼?”這話自然不會讓星辰聽到,其實她倒是喜歡星辰這種悶悶的性子。身爲一朝皇女,見多了那些帶着各種各樣目的接近她的貴胄紈絝,聽多了各種各樣或真誠或虛假的甜言蜜語,反倒是星辰這樣像子夜星空般清朗的性格合她胃口。
這男孩聲音很輕柔,眉眼清秀好看,笑容很美好,帶着一種猶如薄胎瓷器般一觸即碎的脆弱美感。又有一股子韌勁,彷彿長期生長在黑暗中的植物,渴望光明,拼命想向上生長,讓人忍不住對他寄予無限期望。還有蘊含在骨子深處的血性——一個多月前那個晚上,被一羣黑衣人截殺,這男孩一人一刀矗立在前,像被狂濤衝擊萬年的礁石,堅定不移的保護她。他雙眼通紅,渾身鮮血的樣子至今清晰。
星辰就是這麼一個鮮活的人,那雙紅寶石般的眼睛清澈明晰,直直的盯着那雙眼睛,就能看到他心裡,能看到他喜歡什麼,擔心什麼,害怕什麼,期待什麼……看到他最真實最鮮活的一面,看着看着,就讓她心疼起來——分明就是個渴望全世界理解他,渴望去證明自己,渴望能用自己雙手實現心中所想的人啊。
“喂,星辰,以後你打算做什麼?”女孩突然轉過身,認真的問道,
“啊?”
“就是你心裡有沒有什麼事情想去實現?哪怕要付出再多,也毫不猶豫!你是男人,總要去做一件事情,花一輩子去做的大事……”
星辰低下頭,盯着腳尖,避開女孩好似能洞穿一切的眼睛。
他心裡的確有想實現的事情,那是一個龐大到想一想就覺得心灰意冷的事,至今他都沒敢對任何人提起。除了對他滿懷期待的城主爺爺,他甚至不敢將這個想法大聲說出來,怕被人當作笑話,雖然它聽起來本來就是個笑話。
還有一件小小的,卻美好的讓他不敢輕易開口的願望,怕一開口就碎掉,消散在空氣中——與自己心愛的人兒長相廝守,與眼前這個扎着馬尾明眸善睞的女孩永遠在一起。他敢開口麼?他能開口麼?
也許男人就是這麼一個奇怪又矛盾的傢伙,心中有宏偉的理想,想騎着馬揮着刀殺出一片吾自爲尊的天下,又想慵懶閒適的與自己心愛的女人平淡廝守,不問世事。
尤其是男孩向男人轉變的這一過程,少年時熱血輕狂的宏偉理想與對溫柔情愫的美好憧憬交織纏繞,讓人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虛幻。渴望握着刀浴血奮戰,又怎能再擁抱心愛的女孩?手指纏繞着女孩秀美的長髮,又怎能再握緊刀?
有多少人爲了霸業捨棄心中那份美好憧憬,待到霸業大成,孑然一身,老無所依。多少人又耳鬢廝磨,長相廝守,丟棄心中理想,碌碌無爲,頹然一生。
突然就想起那時候城主爺爺對他說的,想當皇帝,這個想法的確很好,可支撐他當皇帝的信念太脆弱了。若是寧正願意和他在一起,不問世事,他還想去做皇帝麼?若是他當上了皇帝,寧正卻不在了,到頭來只是一場空,還有意義麼?
星辰黯然低頭,一言不發,而對面女孩依舊看着她,滿懷期待。
周圍突然變得好安靜,寧正安安靜靜站在他身前,不再蹦跳,滿院梧桐葉倖免於難。安靜得令星辰覺得壓抑。
竟是這麼簡單一個問題,令他不知所措。
男孩困窘,女孩期待,竟像是被質問的無話可說。
他偷偷擡起眼,從額前頭髮的縫隙偷偷看了女孩一眼——那雙碧澈的眸子滿眼期冀,像一池碧水,柔美的觸目驚心。
到底該怎麼回答,才能不讓寧正的期待落空,星辰腦中一團亂麻。
女孩眼中的期待,還是一點一點落寞下去。
其實不管星辰說什麼,她都會傾力支持,甚至是憑藉她一朝皇女的身份,也會幫星辰實現理想。其實更期待的,是星辰說出一句令她怦然心動的話,只要他開口,她便敢義無反顧。
只是他不開口,她又怎敢確信?怎敢付出一腔赤誠?
突然她又莞爾一笑,那一瞬的落寞一掃而空。大步上前,站在男兒身前,伸手捧起他的臉,與他四目相對,笑盈盈道:“現在不知道將來幹什麼也沒關係,誰又能猜到未來。”
接着她仰起臉,看向深秋的尚吉城湛藍無瑕的天空,伸出雙手,用食指與拇指構架出一個長方形,框出一小塊天空,說道:“星辰,你看,現在你可能年輕,眼界並不開闊,只能看到這一點兒天空。就像升斗百姓,能吃飽穿暖就是幸福,得到一兩白銀,便覺得是莫大幸運。可在一個六品侍郎眼中,一個銀幣算什麼?能擁有一棟豪宅,數十黃金纔算了得。再往上,在一品丞相或是大將軍眼裡,那些讓常人眼紅的快滴血的東西,都是唾手可得,那他們心中想要的是什麼?起點和野心的不同,決定了一個人眼界的遼闊程度!”
寧正邊說着,雙手漸漸分開,框出來的天空也愈來愈大,直至雙臂張開,好似要將整個天際都擁入懷中。
“星辰,不管你做什麼,我等你坐擁天下的一天!”寧正直視着男孩,一字一字說着,聲音鏗鏘有力,猶如誓言。
星辰心在狂跳。寧正是在鼓勵他,分明是想給他希望。他也知道剛纔的猶豫和沉默令寧正失望了。
他真的想將心中的理想,那份溫軟的憧憬說出口,哪怕被當作笑話,被肆意嘲諷也不怕。
令心愛的女孩失望,沒有比這個更讓他心痛的事情。
“咚咚咚——”前院有人叩門。
誰來的這麼不合時宜!星辰剛鼓起的勇氣一下子決了堤的洪水一泄千里。又有些慶幸,總算不用再面對這難堪的問題。他丟下一句‘我去開門’,便大步跑去。
寧正碧澈的眸子終究還是黯然下去,像一隻繾綣的貓,輕輕踢了一腳梧桐葉,小聲道:“真是的,還有什麼不敢對我說的麼?到底誰纔是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