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昨夜府上諜子打探到消息。李輕裘被兩個蒙面人襲擊,傷了一臂,險些喪命。後有一黑衣高人出手,也不知有意無意,救下李輕裘一命。有傳言說,那黑麾高手,是茗禪陛下身邊掌印大貂鐺,御前總管大太監郭阿蒙……”挎刀侍衛王鍾離恭敬稟報。
老邁城主伸手理了理花白鬍須,呵呵笑道:“這尚吉城可是越來越熱鬧了……連郭阿蒙這老不死的都出手,原本就是小娃娃們爭風吃醋過家家鬧着玩,這向來幫親不幫理的老太監,可真是要一竿子把這潭渾水攪個底朝天?”
王鍾離神情有些不自然——郭阿蒙算老不死?那活了不知多少個春秋的城主大人算什麼?
“鍾離,這郭阿蒙,你瞭解的不比我少。”坐在書案邊翻閱古舊善本的城主仰起頭,看了身旁侍衛一眼,說道:“二十年前你是梵陽軍界最年輕最有潛力的少壯派將軍,有御殿炎將軍傾力爲你鋪路,二十一歲麾下便有一萬步卒武士,戰功勳卓,前途不可限量。只是生不逢時,遇到先皇駕崩,六龍奪嫡,新皇即位,又恰巧皇甫茗禪是個器量狹小的主,緊接着就是茗禪元年之亂,你所在的御殿炎將軍一系幾乎被斬盡殺絕,若非這一連串變故,有二十年鑽營打磨,你未必不能成爲御殿炎將軍滄海軍大都統這樣的梟雄!可惜了啊,生不逢時,英雄氣短,向來令人長嘆唏噓。”
提及過往狼狽之事,王鍾離顯然已不是當年滿腔熱血的衝動青年,笑容灑脫淡然。在城主大人這樣的世外高人身邊耳濡目染,二十年砥礪心境,早已是超然淡泊,灑脫如仙。
“承蒙大人厚愛,當年被一路追殺,落荒而逃,若非大人收留,早已沒有什麼王鍾離。”他輕聲說道。的確,忠心耿耿追隨城主,不圖富貴榮華,不圖平步青雲,只是報恩,僅此而已。
“不提這些往事!”城主頗爲善解人意,言談點到即止,他就欣賞王鍾離這股子淳樸氣質。不驕不躁,不餒不懈,不把忠心耿耿掛在嘴邊,只安心做自己分內事。若是那種油滑刁鑽的年輕後生,恐怕眼眸乾淨的城主大人絕容不下他。
“當年第一次見到你時,便是郭阿蒙追殺你一路。那時候見了這人一眼,的確是狠辣陰沉的高手,身爲皇宮宦官,居侍帝王,沾染龍氣,睥睨捭闔,拋開他身份不說,單論當年人才濟濟的梵陽江湖,他算得上第一高手,當得上武林一帝的名號。江湖裡的帝王和這座天下的皇帝處在一起,便打壓得梵陽江湖二十年擡不起頭,武夫巨擘死傷殆盡,文人士子這纔有了生長餘地。梵陽二十年鼎盛前後,六龍奪嫡,新皇即位,茗禪元年之亂,屠戮御殿炎將軍一系,清洗前朝功勳元老,整治梵陽江湖,打壓江湖門派,誅殺有望登頂武林的潛力後輩,前前後後的大事都此人影子。”
城主合上桌案善本古籍,輕嘆一口氣,“身爲宦官能位極人臣,能被皇帝推心置腹視爲錦囊,難得,難得,能做到這一步,肯定付出不少。可就是不知道,他如此行事,將這幾十年裡與皇甫家積攢的香火情揮霍無度,皇帝能容他幾分?也恐怕是大限將至,必死之人存了必死之心,做人做事也就無所顧忌了,畢竟命就這一條,就算是太監,也想有直抒胸臆的一天。”
“也罷,也罷,只要他不動樑星辰,尚吉城隨他鬧騰,鬧騰的越大,他就死的越快。郭阿蒙一死,這一輩的江湖可真就徹底凋零殆盡嘍,可總算是有了枯木逢春的生機。此人在世一天,梵陽江湖就是死水一潭,一人便壓得一座江湖擡不起頭來,此人也算了得!”
城主像是自說自話的唸叨着,身居尚吉城,冷眼看天下,點評當世風流人物將相王侯,這是城主大人的一大樂事。王鍾離心裡清楚,城主大人一直在等,等有人能徹底將這天下攪個底朝天,將這大好河山改頭換面。城主大人心中的天下,自不是梵陽這一隅,西邊的夢陽,北邊的草原,都在這大智近妖的老人眼中的版圖裡。
“鍾離啊,一輩子就呆在我這個糟老頭子身邊,你的才華實在是浪費了!”城主突然直視王鍾離的眼睛,那雙珊瑚紅色的眼眸好似要直直看透人心。
王鍾離心頭大驚,就算在城主身邊待了二十年,依舊害怕被這雙顏色異於常人的眼睛直視。與其說是害怕,倒不如說是敬畏,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他心中的想法,所有的心思,幾乎無所遁形,好似任人翻閱的書籍,一目瞭然。
“二十年前梵陽軍界,你最是年輕,戰功卻最是超然。當時名將中,御殿炎將軍如瘦虎,滄海軍大都統如猛蛟,而你,則是怒獅。敢打硬仗,打死仗,不給自己留後路,往往能殺出一片柳暗花明。當年御殿炎將軍決定直接殺上倭國本土,你爲先鋒,五千搶灘步卒頂住四萬倭寇,不退一步,下令鑿沉所有艦船,背水一戰,爲大軍奪得先機,五千步卒幾乎全軍覆沒,你身受重傷手持梵陽戰旗屹立不倒,一戰成名!”
“這些都是年輕時候的事,現在早已沒有當年熱血衝動了!”王鍾離竟難得露出羞赧之色,伸手撓了撓後腦勺,嘿嘿笑了笑。
面色白淨無須的王鍾離看起來倒像是一個儒雅書生,誰料當年竟是一員驍勇戰將。
“你才四十不惑,何談當年?”城主笑道:“莫要謙虛,你怎是熱血衝動的楞頭青?當時御殿炎將軍點評你,當世步戰第一!對倭寇搶灘一戰,五千步卒指揮如臂使指,如同絞肉,硬生生耗死三萬多倭寇。若是五千步卒只是小打小鬧,那五萬,十萬步卒才真正能發揮出你的才能,將兵之才,麾下兵馬愈多,愈是能打的出彩!老夫可是知道,你當年能將麾下兵馬的每一個伍長的名字都叫的出來,孤身矗立於哨塔,萬軍之中,談吐超然,大才大氣,帷幄捭闔,最是兵主。”
“大人見笑了,當今天下鼎盛繁榮,我這種粗俗武夫,早該離開廟堂,安心當一介布衣。武將無用,是爲盛世,國泰民安;武將縱橫,是爲亂世,民不聊生。我能侍奉於大人身邊,已心滿意足。”
“呵呵,鍾離啊,實不相瞞,這太平日子不會長久,等着看吧,也就這段日子了,東邊那位帝王,已經按耐不住,準備對梵陽磨刀霍霍!接下來的亂世,纔是你們這些人的舞臺,而我,也要開始讓佈置了這麼多年的棋子,一個一個拔地而起,把星辰推到舞臺之前,讓這亂世亂的生動起來。”城主雙手交錯,下巴搭在指上,笑容溫和。
王鍾離心中百味雜陳。
“鍾離啊,今後你要輔助樑星辰完成霸圖大業,對他效忠如同忠於老夫,同時也要指點那年輕人一二,可以讓他摔下去,但別摔的太慘,這條路本就艱難,一照面就摔得心灰意冷,這比生不逢時英雄氣短還來的讓人心痛。”
“大人,斗膽問一句,爲何您如此看好樑星辰?”王鍾離輕聲問道。
城主珊瑚紅色的眼睛笑的眯了起來,爽朗道:“不爲什麼,豪賭一場而已。我看好星辰,就是因爲我堅信他是老夫等了這麼多年的人,他就是流落人間的神,只是來拿回本屬於他的東西而已。”
他看了一眼愕然的王鍾離,笑道:“不要想太多,不妨和老夫一樣,對那年輕人帶着七分期待兩分考量一分薄涼,看他飛能飛多高,摔能摔多慘,看看這亂世中,誰主沉浮……”
王鍾離默不作聲,他自問不能如城主大人這樣心境灑脫,對何人何事都能已局外人的態度冷靜分析思量。他只知道,有的事情,只要踏出一步,再無全身而退的可能。那個年輕人就算有大人傾力扶持,可皇圖霸業,怎可能一帆風順?這要是摔下來,註定粉身碎骨,全無期待。
只是這些話他不能說出來,興許城主大人有自己的思量,他只是恭恭敬敬抱拳鞠躬,“悉聽大人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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樑家大宅。
今日這棟寸土寸金的豪宅外來了一個頭發花白佝僂腰肢的老頭兒,他深情優哉遊哉,好似吃飽喝足閒來無事上街溜達,恰逢站在這棟府宅前。老頭衣着貴氣,看起來就像是養尊處優的富家老爺。只是他一直仰起臉,使勁用鼻子嗅着空氣裡的味道,皺紋縱橫的臉都擠在一起,像一塊乾癟的橘子皮。
如同循着味道找路的狗,老人這一作態一下子讓人心中生厭,感情他就是這麼一路嗅着溜達着來到樑家大宅前?
他仰起頭,雙手插在袖子裡,佝僂着腰,像是一下栽倒在地就起不來了,讓人不禁懷疑這老頭兒會不會要故意躺倒在樑家宅子前,好訛人一筆,樑家財力恢宏在尚吉城人盡皆知。
老頭兒只是仰着頭看着這棟恢宏府宅,臉上笑容陰森。渾濁目光掃過宏偉大門上貼着的門神,嘴裡喃喃念着大門之上的牌匾:“樑家!”
當年靠這一手絕技,追查逃犯下落,屢試不爽。在人身上灑下他特製的香料,就算逃出千里,他也能循着味道將之揪出。
“若非想查探清楚是誰人指使你們,你們昨夜怎麼能活着從我手中溜走?我要你三更死,你豈能活到五更?”
老頭碎碎念着,自言自語,神神叨叨。
梨木門,硃紅漆,黃銅釘,兩幅門神鎮魔驅邪。
大搖大擺走上前,伸出修長手指,扣住大門上銅綠門環。
“咚咚咚——”
門外老頭笑容陰森,猶如惡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