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東道,瓜步洲。淮南節度使高適與淮南採訪使李成式、吳郡太守李希言聚在一堂。周圍的條件很是簡陋,兵不滿萬人,糧不過五日。二李盼星星盼月亮,終於把朝廷派的援兵盼到了,可數一數高適隨行的人馬至多也就一千人,一干人本來熱絡的心立時就冷了下來。
現在永王李璘的勢力漸漸坐大,從江陵到廣陵連着半條長江都要落入其掌握之中,難道朝廷以爲派了個節度使再加上一千人就能平定江南叛亂?
高適繃着臉,目光從李成式和李希言的臉上分別掃過。他又豈能看不出這兩位的失望之色?但天子既然對他委以重任,便要竭盡全力而爲。
“永王坐鎮江寧城,其爪牙則分佈在廣陵、吳郡等地,高適以爲,只要出兵就得集中全部兵力,直搗江寧,拿下永王,餘者叛軍將作鳥獸散!”
李成式並不想與高適爲難,但高適的這個主意也確實過於蠢了,這不就是以卵擊石嗎?
相比之下,李希言的性子則桀驁的多了,直言不諱的質疑道:
“高節帥莫不是在說笑?我與採訪使的人馬加起來也不滿萬人,難道高節度會撒豆成兵的本事不成?”
高適沒有帶兵來,隨行的一千人連塞個牙縫都不夠,也難怪李希言對他沒有好臉色。
瞬息間,正堂內的氣氛就尷尬了,李成式咳嗽了幾聲,打算打打圓場,緩和緩和氣氛,誰知高適卻直接請出了天子符節。
“天子符節在此,李希言、李成式上前聽命!”
居然直接動用了天子符節來壓制二李,李希言瞪了瞪眼睛,忽覺正堂外寒氣逼人,似有刀槍碰撞之聲,猛然驚覺,這高適竟在不知不覺間就控制了正堂北外,恐怕但又不從者就會被當場緝拿格殺吧?
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只會被高適栽以叛逆之名,從此名列叛將之冊,這是李希言無論如何都難以接受的,只能悶聲應了聲諾。
瓜步州內的殘兵當夜便傾巢而出,直撲江寧城周邊。不過一夜的功夫,江寧守軍忽然發現,城外竟漫山遍野的都是唐.軍,目力所及之處旌旗密佈,人頭攢動。
當永王李璘得報時,他正在用早點,一開始還兀自不信。直道江寧依山傍水,地勢險要,尋常人馬沒有十萬衆,休想圍城。
不過爲了穩妥起見,李璘當即召見季廣琛等部將人與其一同到城上去查勘敵情。
季廣琛與渾惟明等人尚未離開江寧返回地方,跟着李璘一同登上了江寧城牆。江寧城的規模並不大,規模可比上縣縣城,但也足有兩三丈高。李璘把着女牆向外望去,入眼旌旗密佈,東南風陣陣刮過,樹木枝葉與數不清的旗幟一同搖擺,竟看不透城外山林間究竟藏匿了多少人馬。
見到此等情形,李璘的心又懸了起來,手竟不由自主的瑟瑟發抖,他忽然想起了皇兄堅守長安的戰績,居然用了不到半年的時間就全殲了孫孝哲的二十萬叛軍,難保不會對江南大兵壓境。
昨日季廣琛的話言猶在耳,如果朝廷以十萬人馬圍攻江南,則須避敵鋒芒,雖然沒有明說但誰都看得出來,這就是打不過啊!
李璘沿着城牆上甬道一路向東走,以觀察的更加全面,但不知是否心中憂懼的緣故,竟一不留神腳下打絆,整個任頓時就摔了個狗啃屎。
這一摔可是當着城牆上全體將士的面,跟在李璘身後的季廣琛都不忍目睹,扭開頭去,心道:永王這一回算是丟人丟到家了!
丟人還在其次,最主要的是對軍心的動搖,堂堂永王竟被城外的疑兵嚇成這個德行,讓拋卻生死跟着他的將士們怎麼看?
對於季廣琛這種身經數十戰乃至上百戰的老將而言,一眼就能看出城外看似規模浩大的伏兵虛實。入眼處大多是山林與旌旗互相掩映,真正的軍卒卻沒見幾個,這明顯有故布疑兵之嫌。
打仗有一半打的就是心理戰術,哪個先失了方寸,便先輸了一半。
可永王現在就被嚇的幾乎破了膽,往後的艱難險阻,他又能頂住幾回呢?
僅僅是永王摔了一跤,就讓季廣琛生出了這許多的想法,只有摔跤的正主,李璘還不自知。只見他被隨從扶起來以後,尷尬的自嘲道:
“走得急了,走得急了……”
只不過這結結巴巴又幹巴巴的藉口又有哪個能信呢?
“永王不必擔心,這一定是高適故意佈下的疑兵,爲的就是打擊我軍心士氣。如果永王不信,便派出三五千人馬,出城清剿,必然如我所料!”
李璘被似乎沒了主意,便點頭答應了季廣琛所請。
半個時辰以後,數千步卒出了江寧城,搜掠一陣之後,果真收繳回了不少的唐.軍旗幟,獨獨沒有抓到活口。一問之下,竟是漫山遍野只有那些旗子,從頭到尾都沒見過半個人影,別說人影,就連鬼影也沒見半個。
如此,季廣琛更相信自己的判斷,這就是高適故布的疑兵,只可惜這一招對他是沒有半點用處的。現在又向永王證實了城外乃是以兵之計,接下來就該考慮如何徹底殲滅李希言與李成式的殘兵。
李璘思忖了好一陣才問道:
“不是說高適從關中待了十萬人馬過來,可他的人馬呢?就算有半數的虛報,五萬人總還是有的吧?怎麼可能城外山野間空無一人呢?”
對此,季廣琛認爲,高適很有可能輕裝簡從而來,並沒有帶來多少人,於是當即讓永王下令,清理乾淨城外山野間的所有唐朝軍旗。
大約在日落之前,清理工作逐漸完成,李璘看到城外由恢復如故,心裡也安穩了不少。
可誰又想到得到,第二日一早,軍吏再來報告,城外由北漫山遍野的插滿了旌旗。
只是這一回不但有旗幟,還有隆隆的戰鼓聲和此起彼伏的呼喊聲。
李璘聽後頓時六神無主,立即招來襄城王李偒和韋子春,請他們商量出個意見來,然後他再與季廣琛商議。
韋子春一口認爲這就是高適在故布疑兵,至於旌旗和戰鼓都是疑兵的把戲而已。
襄城王李偒的意見則與其父大致相當,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由於他們三個人都沒能達成一致意見,李璘便沒有召見季廣琛,只是令其暫緩返回廣陵,包括渾惟明等人也都被滯留在江寧城內。李璘的用意很簡單,那就是把這些人留在身邊,才能最大限度的保證自己的安全。
其間,李璘再度命人出城清理山野間的唐朝軍旗,卻遭到了季廣琛的反對,認爲這麼做浪費精力,又有可能使出城散落在山野間的軍卒遭到伏擊,堅持無果之下只得作罷。
過了午時,太陽火辣辣的炙烤着大地,城外的戰鼓聲卻越來越響,應和着沒完沒了的知了鳴叫,李璘被擾的心神不寧,總覺得心頭縈繞着一抹不祥的陰雲。
入夜以後外面的聲音漸漸沒了,李璘折騰了一整天,身心俱疲,早早的便躺下休息。好夢正香之際,他陡然驚醒,忽聞走水之聲此起彼伏,便緊張的招來了身邊的宦官,詢問究竟發生了何事。
誰知,宦官並不清楚外面發生了什麼,多數人都站在院子裡跳腳望着隱隱暗紅髮亮的夜空。這時,襄城王李偒急惶惶趕了過來。
“父王,城中走水,燒得厲害,火勢一時半刻怕控制不住……”
李璘本就緊張兮兮,在得知城中走水,火勢又控制不住時,登時就陷於崩潰的邊緣。
“不,這不是走水,一定是朝廷兵馬潛入城中的細作所爲,快,快,我要出城,離開這裡,遠遠離開這裡……一定是舉火爲號,朝廷就要攻城了……”
李偒愕然,縱使他知道父親精神緊張,但像現在這種幾乎陷於毫無邏輯的自語情況還是始料不及的。
兀自嚷嚷了一陣,李璘見身邊的人都愣在當場,登時抽出了把放在榻邊的長箭,怒道:
“哪個不尊號令,殺無赦!”
……
季廣琛頭疼不已,連着兩日有疑兵之擾,現在居然又半夜失火,還被燒的難以控制,真不是是巧合還是天意便如此。心中正惴惴之際,卻忽有軍吏連滾帶爬的跑來報訊。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永王,永王……”
那軍吏顯然過於激動緊張,一連說了好幾個永王,後面的話就是說不出來。
季廣琛被急的直皺眉,喝問道:
“說!永王究竟如何了?”
“永王帶着襄城王和隨從自景運門出城而走……”
季廣琛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身體搖晃了兩下,竟險些跌倒。他一把上前揪住了軍吏的衣領,面容扭曲,聲音尖利。
“永王何時走的?”
“走,走了,也就一刻功夫,說,說是朝廷的人馬打進城了……”
火光映照下,季廣琛的面色一片慘白,神情極是駭人,良久才鬆開了僅僅揪住軍吏衣領的手,重重的長嘆了一聲。
“唉!快去追啊,都愣着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