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叫雷克的南蠻商人有一個合夥人,今井宗久不知道他的姓名,只是聽阿拉貢說那是雷克的合夥人,又見雷克常常和那個合夥人商量事情,今井宗久便想,那個合夥人應該是一個頗爲重要的人物。
不過,這個合夥人不怎麼說話,今井宗久一開始還以爲那是一個啞巴,後來聽阿拉貢偶爾與之耳語,才知道不是。
“大概是個外國人吧。”今井宗久想。
佐多岬之會纔回來,鐮田政年就來請今井宗久邀那夥南蠻商人入城商議鐵炮大筒買賣,雷克要求帶三個人進程,除了阿拉貢和另外一個護衛之外,也包括這個合夥人。
入城那天晚上,雷克和那個合夥人睡一個房間,阿拉貢和今井宗久睡一個房間,那個南蠻衛兵和今井宗久的副手睡一個房間。島津家正有求於雷克,所以對他們還算客氣,以貴客的禮遇來歡迎這夥商人。不過在那個又起火宅又鬧忍者的晚上,今井宗久發現那個合夥人的行蹤有些詭異,他沒見這個合夥人出去,但到了晚上那個合夥人卻匆匆從外頭回來,今井宗久問起,這個合夥人大概是一時被問及,倉促之下就直接用有些蹩腳的日語回答說他是去找廁所結果沒找到。說了這句話之後,這個合夥人似乎想起了什麼,支吾了幾聲回去睡覺了。
“原來他會說日本話啊!雖然說的不是很流利……”今井宗久想起剛纔那合夥人回答他之後的神情:“不過他好像對回答了我的話有些後悔……難道他其實懂日本話卻要裝作不會?”
由於覺得這個合夥人有些詭異,所以今井宗久從此對他留了心,只是那個合夥人的行動也因此而更加小心,再沒什麼把柄落到今井宗久手上了。
接下來事態的發展,大大出乎今井宗久的意料!他原本的推測是島津家其實沒有綁架李介,只是被人嫁禍,沒想到李介居然真的在鹿兒島!而且島津家還利用他狠狠地敲詐了李彥直一筆!那個贖人的儀式今井宗久雖然沒參加,但後來運進鹿兒島的貨物數量卻委實讓今井宗久吃驚!
“說到來錢之快,商人畢竟比不上強盜啊!”今井宗久感嘆着。“不過,武士一旦喪失了矜持,喪失了情義,還能走多遠呢?”
拿到這筆贖款之後,島津家上上下下都顯得更加地財大氣粗,島津貴久跟雷克談買賣時也由原來對價格的斤斤計較,一轉變爲“價錢方面沒問題,只要是鐵炮和大筒夠好,而且要快!”
他們開出來的價錢讓雷克非常滿意,所以生意便順利進行,第一批二十支鐵炮當場就交付清楚。
“大筒的話要等等,之前我已經寫了信送出去了,應該很快就會有迴音的,不過你們記得要準備好錢。”也不知是雷克在囉嗦,還是阿拉貢這個翻譯囉嗦,總之準備好錢這句話被重複了很多遍。
“這些南蠻人,就知道一個錢字!”島津的家臣都在嘲笑着他們,可他們自己卻很享受突然得到的鉅額財富,儘管島津忠良和島津貴久三令五申要求他們繼續過剋制的生活,武士們一開始確實也剋制了,但在過了七八天不見李家有動作後,便都變得懈怠了。
“那些唐客,果然還是不敢惹我們啊。”
“要謹慎,要小心,沒事的時候要當作有變故那般,謹慎,小心,警惕!”貴久時不時提醒鹿兒島的武士們:“在他們離開之前,千萬不能掉以輕心!”
可有幾個能做到呢?
“島津家已經露出敗象了!”今井宗久這個旁觀者感慨着,不過他並沒有向島津貴久建言,因爲他覺得自己沒這個責任。“而且我就算建言了,也未必有用吧?”
大筒終於要運來了,根據雷克的最新消息,大概三天之後裝有大筒和一百二十支鐵炮的船隻就會進入鹿兒島灣。
“丟棄情義來換取金錢,再用金錢來購買武器,然後靠着武器來維持統治甚至開疆拓土——這樣的道路難道行得通嗎?”今井宗久不是政治家,但作爲商人,他也時時觀察着日本各路諸侯的成功模式與失敗模式——這對幫他趨吉避凶有着相當重要的意義!因爲商業勢力必須依附在政治勢力上才能生存、發展!
“這樣的道路,似乎不穩妥啊。”今井宗久覺得,在變數這麼大的薩摩繼續呆下去似乎是一件危險的事。“等做完了這筆買賣我得趕緊離開!待薩摩的形勢穩定了再回來!”
運載大筒進灣的是一艘南蠻式舊帆船,不過對方卻不肯靠岸,雷克和那合夥人去交涉了一趟之後回來說:“卡爾森船長不肯靠岸。”
伊集院忠朗問爲什麼,雷克道:“他不知從哪裡聽說島津家喜歡幹綁架的事情,而且綁架之後要的贖金很高,最近才把一個大商人敲詐得差點傾家蕩產,所以他們害怕不敢靠岸。”
聽了阿拉貢的翻譯,島津家的家臣個個滿臉羞愧,不過羞愧歸羞愧,生意還是要做的,伊集院忠朗老着臉皮,就當沒聽到那句話,直接問對方要怎麼樣交貨。
“這個海灣中間,似乎有個小島吧?我們不如就在那裡交貨。不過你們必須確保沒有埋伏。”
那南蠻人說的那個島,就是櫻島。
島津家在櫻島有個小水寨,爲了顯示自己的誠意,他先將小島上的兵力——約六十名衛兵撤了。卡爾森船長派人到島上查探無人後,纔在櫻島停泊。
南蠻人說:“你們安排一下,明天來看炮。我們會在島上先把炮火放好,到時候還要教你們怎麼發炮呢!不然把炮賣給了你們,你們不會用也是白搭。”
南蠻人這種良好的服務精神,讓島津貴久着實感嘆了一把,說泰西的友人辦事就是認真啊。
那天黃昏南蠻人就在島津家的眼皮底下,將十二門火炮運到島上,尋了三個地點分別架好。
第二天要看炮時,卡爾森又要求島津貴久帶來的人不要超過一百個。
由於對方只有幾十個人,所以島津貴久並不擔心,他點齊了八十名精銳,坐船出發,從鹿兒島的碼頭往櫻島只要經過一條很狹窄的水道,島津貴久意氣風發,坐着從李家敲詐來的那艘舊帆船渡海,即將上岸之際,忽然仰頭望見了高處有十幾個黑點,便問雷克那是什麼。
“那就是我們要賣給閣下的大筒啊。”雷克通過翻譯說。
島津貴久忽然覺得不舒服起來,他畢竟是戰場上廝殺過來的人,有相當高的警覺性!看着那十二門大筒的位置,忽然想:“若是他們開炮……”便下令船隻掉頭!
雷克愕然問道:“怎麼了?”
“我今天有些不舒服,”島津貴久說:“不去看炮了,讓忠朗去驗收就好。只要炮沒問題,錢不會少了你們的。”
不管南蠻人的不悅,徑自掉頭,用兩艘小船載了伊集院忠朗、今井宗久以及南蠻人一衆去櫻島驗貨。
今井宗久本就覺得最近形勢不對,見島津貴久如此更是不安,此時他與雷克、阿拉貢以及那個合夥人同舟,心道:“我只想做完了這筆買賣趕緊走,現在看來,只怕這筆買賣就難善了!”眼見即將靠岸,看看船上諸人,雷克對島津貴久忽然改變主意有些不知所措,阿拉貢則時不時往那合夥人身上瞥,今井宗久想:“此人怕是真正的首腦!”急趨船尾,坐到那合夥人身邊,低聲道:“那晚之事,若我多口一句,君禍福難料,是我爲君遮掩,君方得安,今日料來必有變故,君當如何報我?”
那合夥人其實就是林道乾,李彥直安排雷克去賺今井宗久,這夥“南蠻商人”表面上是雷克做主,其實是作爲合夥人的林道乾暗中指揮,這時聽見了今井宗久的話,微感訝異,看了他一眼,今井宗久見了他這眼神,更是確定自己所料不錯!林道乾微一沉吟,低聲道:“呆會跟在我身後就是!”
小船開到櫻島,上了岸,伊集院忠朗便要去看大筒試演,草叢中忽然衝出一隊鳥銃手來,執銃瞄準,將上岸之人嚇得不敢動彈,林道乾趁着混亂,陡然拔刀,挾持了伊集院忠朗,雷克等衝到他身邊衛護,今井宗久也緊緊跟在他身後。
伊集院忠朗膽色不錯,雖被刀架住了脖子,猶自喝道:“你們幹什麼!”
卻見岩石後又轉出一隊機兵來,爲首的卻是李彥直座下大將吳平,伊集院忠朗出使時曾見過他,看到了他駭了一跳,隨即明白了過來,大笑道:“好啊!原來都是你們這羣南蠻也是李家的人!可惜我們主公已經識破了你們的奸謀,沒有上當!”
林道乾不理他,問吳平道:“島津貴久沒上當,怎麼辦?”
吳平看了羣倭一眼,道:“二公子是要報仇,順便把我們被敲詐走的貨物要回來。三公子說了,若是能拿住貴久,薩摩便能少死一點人,但貴久既不上當,我們便唯有以堂堂正正之師破敵了!”對伊集院忠朗道:“貴久沒上當,非爾等之福,乃爾等之禍!”便傳令在櫻島點燃煙火!
島津貴久等在對岸望見,便知出了意外,急派船隻渡海來攻,卻聽鹿兒島與櫻島之間的水道響起了震天雷,十二門火炮對準了搶渡水道的大小船隻,居高臨下地狂轟!
吳平在岸邊列陣待敵,來攻小船被擊沉了五艘,又逃散了一半,作爲旗艦的三桅舊帆船捱了一炮,雖未沉沒,在船上指揮作戰的鐮田政年卻已嚇得轉舵逃回。
島津貴久怒道:“這羣唐客果然不肯罷休!”
島津忠良道:“速速回城!堅壁清野!”
只是這時碼頭上停靠着不少船隻,尤其還有兩艘才從李家敲詐來的大福船,貴久不免有些不捨,道:“他們未必就上得了岸,且試試在岸邊截擊他們,若不成時再退回城內不遲!”
不想當天傍晚,李彥直的艦隊便望煙而至!七艘大船在夕陽下猶如移動城堡一般逼來,島津貴久望見,哪裡還敢在海邊作戰?急急忙忙將岸邊大小船隻全部燒燬,縮回城內去了。
自任先鋒的李介本想大戰一場,不料島津家不戰而遁,張嶽繼至,指揮人手搬運物資上島安置。李彥直駕福太和登陸櫻島,吳平等來迎,道:“島津貴久十分狡猾,竟然不來赴約。”
李彥直道:“我本想盡量控制局面,如今卻真可惜了。不過我已與衆私商達成共識,這一戰不怕硬打。便按第二套方案行事。”派出使者,持蔣逸凡草擬的《討島津檄》傳示九州大小諸侯,以報仇討貨爲名,並暗示事成之後便回大明,絕無久駐之意。
李介道:“搞這麼多囉嗦的事情做什麼!誰敢來助島津,一併殺了便是!”
李彥直笑道:“現在鹿兒島未下,他們能不來最好。等鹿兒島拿下以後,該怎麼樣就是我們說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