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李彥直才進京時,在徐府與徐階夜話,徐階因問起東南之事,李彥直認爲當用剛柔並濟之法:殺雞儆猴,逐頑劣之輩於海外,整治海防,是爲剛;開海禁,確立邊關稅務,移內地之民前往海外,既減輕本土的人口壓力,又增強大明在海外的力量,是爲柔。
當時李彥直還只是一介舉子,徐階則尚未掌控大權,因此斥責李彥直稚子妄言!
然到得今日,局勢大變,徐階已站到了宦海之巔峰,而李彥直也就得以遂其平生之志!
徐階讓他擬個條陳上來,他基本就按照這個綱要,上疏建議,其大略是:
一,設海軍都督府,立南北海軍,北海海軍轄天津、金州(在遼東半島)、威海、平壤、濟州五衛。南海海軍設上海(南直隸)、寧波(浙)、琉球、澎湖(大員)、南海(粵)、呂宋(南海東)、新加坡(南海西)七衛。每衛除設立海關碉樓水寨之外,更附設巡海艦隊一支。
二,開市舶司,除恢復寧波、泉州之外,更增設上海爲市舶司總署所在。
三,請許於市舶司總署所在縣上海試行新商稅。設算科,徵有才英俊爲商吏。
四,許大員、呂宋、新加坡諸地內附。
五,許日本、安南、朝鮮逐步內附。
六,安置流民於呂宋、南大陸開荒。
七,在海外推行雅言教育。
這條陳的正文乃是蔣逸凡起草,李彥直看了後道:“太急了。”把第四條第五條第六條第七條都去掉了,道:“這個等我們南下以後再建策不遲。”又把第三條去掉,說:“這個也等南下以後再說。先做,後說。”
這纔將條陳呈上,徐階看了後說道:“太急了!”讓他把“每衛設立巡海艦隊”一事刪掉,說:“御史們聽說要設這麼多巡海艦隊,一定要問多少錢,你現在手裡有多少錢?先把南北兩支船隊建立起來再說吧。”
李彥直說:“這個不用太倉的錢,我自會從市舶司處想辦法。”其實他是想手頭有從王直那裡截下來的大筆款項呢!
徐階卻說:“但他們還是要吵鬧的!如果你有辦法做成,就先做成了再說!要是先說後做,那得先和那些言官再解釋個一年半載的。”
一年半載!誰耗得起啊!
李彥直一聽嚇了一跳,想起大明言官的作風,也知徐階所言非虛,就道:“那好,我聽恩相的。”徐階眼下雖是首輔,掌握大明最高權力,但做什麼事情都要考慮考慮言官們的反應,大明的這幫“超級嘴皮子”力量之強大,可見一斑!
徐階又聽李彥直說呂宋、大員、新加坡都已有華人“意欲內附”,卻還是說:“言官們對這兩個地方不熟悉,一定要找茬的。”又刪掉了。
李彥直堅持道:“這幾個地方,學生擔保,一旨到達就可內附,何必刪除?”
“又糊塗啊你!”徐階笑了起來:“你現在在京城說這些,那些言官不信,回頭就得吵起來!還要派巡按去調查!卻不如等你南下,先讓那地方的士民呈上內附奏表來,再附上你的奏章,我這邊批了,與你不是開疆拓土的大功一件?我事情也好做,言官們也沒話說,何必現在跟他們吵?”
李彥直微覺慚愧,心想徐階畢竟老辣,自己和他一比畢竟還欠了那麼兩分火候,便聽從了。
至於平壤、濟州兩地,徐階反而沒劃掉,他是打算派出使者去朝鮮,命朝鮮國王出錢出丁籌建,建好了大明水師再去接收。這個不用花錢,言官們想必不會反對。
在北京辦事,好處就是下面看來天大的事情,在這裡通常只是幾個高層一碰頭,動動嘴皮子,通過了,就能將下面幾百萬人碰得頭破血流也沒法解決的事情解決掉。
但也有個不如意處:一切事情都得走程序。不管是掌控了內閣的徐階也好,還是手握兵權的李哲也好,都必須老老實實地按照既定的文官程序走完,通過了,他們的提案才能合法地成爲具有強大威權的政策,要是沒法通過,那便只能胎死腹中。
當初王直沒名沒份地就進了京,因此他在北京城爲所欲爲都只是胡鬧,他控制了京城各衙門大小官員的性命,卻沒法發揮各大小衙門的權力,以至於北京城在他手中成了一部癱瘓的機器。
成熟的文官政治就是如此,你要想充分地發揮它的力量,就得依足了它的規則來辦事。既有規矩,便有約束,儘管李彥直已與徐階裡應外合,一將一相,又得到了朱載垕的充分信任,名分與權勢都很足了,可辦起事情來還是得考慮到各方面的反應。
蔣逸凡擬那個條陳只花了不到半個時辰,經過李彥直與徐階的兩輪修改,然後內閣呈上,朱載垕命掌印太監蓋印發回來,跟着兵部、戶部、禮部三部複議,同時發了邸報,由朝廷大臣公論。
幾個來回下來,三天就過去了。
東海的事情雖急,可李彥直也沒辦法。你要享受中央集權政府的好處,就得忍受它的壞處!心急或者蠻幹只會讓事情適得其反!在大明,無論是皇帝還是首輔都沒法獨裁專斷,更別說李彥直了。這些國家大事,並非李彥直說一句好,徐階支持,朱載垕贊成就能馬上執行的。
複議和公論的這三天裡,有大臣上書贊成的,也有大臣上書反對的,最後徐階才召集內閣大臣,並吏部、兵部、戶部、禮部尚書侍郎,以及督察院左都御史,兵科給事中、戶科給事中等,以及這幾日裡上書的臣工裡言之有物者,在朱載垕面前廷議。
這時兵部、戶部、都察院都和徐階、李彥直同心,吏部尚書李默也算識時務,何況派李彥直南下平寇,卻也是人盡其才!最後徐階強勢拍板,這事就這麼定了!
按大明兵制,軍隊系統設有兵部以下和五軍都督府,兵部與五軍都督府都聽命於皇帝,五軍都督府有統兵權而無調兵權,兵部擁有調兵權而無統兵權,兩大部門相互節制又互不統屬。
此次廷議乃是決定在五軍都督府之外再設立權海軍都督府——在都督府前面再加一個“權”字,那實在還是有些底氣不足。五軍都督府有左右都督,都是正一品銜,都督同知爲從一品。這海軍都督府衙門的最高長官則只是從一品,比五軍都督府左右都督矮了半級。
雖然在議定開府之前,羣臣就已經知道這個海軍都督是要讓李彥直做的,這時卻還是按規矩來,經過一輪廷推,最後才把李彥直給推了出來,由魏國公徐鵬舉在京爲左都督,李彥直出外爲右都督,統領南北海軍,迎聖剿匪期間,轄天津、上海、金州、威海、平壤、濟州、寧波、琉球、澎湖、南海等十衛,主管上海、寧波、泉州三市舶司,籌組南北海軍,一切海關事務、海外事務,許便宜行事。
除軍職之外,李彥直又領右都御使銜,負責清點南直隸(今江蘇安徽)以及浙江、福建、江西三省商稅。都御史爲監察部門首腦,一出京城那就是欽差大人了。原來新任戶部尚書方鈍怕市舶司“那點”收入沒法支撐李彥直的建軍、養軍費用,因此建議把南直隸以及南方三省的商稅也都輸往海軍都督衙門,供李彥直使用!
明朝的商稅,輕得讓後人沒法相信!整個大明帝國的商業稅收常例不過十幾萬兩!所以南直隸加上浙閩贛三省的那“幾萬兩銀子”的商稅方鈍說要輸往海軍都督府衙門做建軍之用,不但內閣沒有反對,就連言官們也沒多大的意見!
李彥直受命之後便第一時間趕到天津,開衙點將,並過問所轄諸衛所的近況,諸衛所都報平安,內中卻有金州衛道:“近來似有倭寇犯境,駐紮在長生島一帶。”這句話他本來不想說,但聽說這個新任的都督精通海情,又即將出海,恐怕這事瞞不過,就只好先報上了。
李彥直眉頭一皺,怒道:“倭寇犯境,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麼叫似有!”
他是驅胡馬、破海賊、復京師、擁新帝的名將大帥,不知不覺中虎威已重,那指揮使嚇得磕頭求饒。
李彥直也知這幫人應該整頓,冷笑了一聲,其實他心裡不急,因爲王直進京“勤王”之前駐紮在長生島一事他早就知道了,卻聽那衛指揮使一邊求饒一邊說道:“卑職……卑職也是無奈啊!如今衛所失修,官兵乏餉,士氣不振,那羣海盜又如狼似虎一般,他們上岸修船,又派人四下巡邏,所以我們的人也進不得前……還好,還好他們也沒四處擾民,只是修好船後,約十天前就已經走了。”
李彥直本來只是要借他來開刀立威,聽到最後一句話心中一驚,喝問:“你說什麼?十天前走的?不是兩個月前走的?”
“不是,大概是十天之前……”
再細加盤問,卻原來是先有一支船隊從東南來,進駐長生島,後來又有一支船隊從西面來,兩支船隊停在長生島修船,修好之後,看看北風大作,這才聯旗南下!
那兩支船隊都是在海上行動,金州衛缺乏海船,多年沒出海巡邏了,所以那兩支船隊什麼時候、從什麼方向來,官兵本來也不知道,當時又收了掩口費,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等兩支船隊開離長生島之後,金州衛和復州衛的指揮使派人進入長生島,向當地的漁民一打聽,這才知道。
李彥直將那兩支船隊到達的時間一加盤算,猛地以拳擊掌,怒而起立,命將那金州衛指揮使推出去:“這個誤國的蠢貨!給我抽他六十鞭!”
諸將與幕僚羣來問出了什麼事情,李彥直黑着臉不說話,遣散了諸將,只留親信幕僚蔣逸凡、張嶽二人,他二人卻不用問李彥直,張嶽就道:“東面來的,莫非是破山?”
蔣逸凡哼了一聲,道:“多半是他!”
張嶽頓足道:“若是破山到了,他們又曾在長生島修船,只怕我們那‘沉舟’之計就不靈了!可惜,可惜。”
“那個倒也就算了!”蔣逸凡憂上眉梢,說道:“我卻擔心王直遇到破山之後,兩人會商量出什麼詭計來!”
二人對望一眼,都覺得南下之後必有波折,再看李彥直時,卻見他臉有慘然之色,兩人一見更是擔心,蔣逸凡勸道:“都督,你也別太擔憂!如今我們名分已定,又大權在握!就算讓他們佔了先機也沒什麼好怕的!當年咱們靠着一支機兵就能把半個九州翻過來,如今有整個大明做靠山呢!怕王直、破山什麼?別說這兩個傢伙,就算是日本一統,佛郎機西來,所有海外國家都聯起手來,咱們也是見誰滅誰!”
這句話說得豪氣十足!可也不全是吹牛!大明若真能整合國力全面向外,這個時代全世界其它國家都聯合起來也未必是對手!
李彥直卻悽然搖頭,說道:“我不是爲這個……如今我已得陸海大勢,破山和王五峰再這麼折騰,也不過是作死前掙扎而已,難翻出我的五指山去……”
“既然如此,都督爲何還這樣哀愁?”
“我是在爲行建痛惜啊!”李彥直眺望東南,一手揪住了心口,說道:“當日他沒能出來,我就知道事情要糟,只是形勢所格,一時也沒能幫到他。只盼着到東南之後他另有脫身之計!然王五峰若是在海上遇到了破山,那行建他……他多半就凶多吉少了!”
就在這時又有一個消息傳來:“淮安府海州地面,有太上皇和景王的消息了!”
李彥直一聽心中凜然!此時海濤正猛,北風正急,或許在東南等待着他的,也將是一個非他所預料的局面!
第五卷《京華亂局》完,敬請關注第六卷《陸海巨宦》!
第六卷 陸海巨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