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冬已至,上海卻充滿了活力!
半年多前,市舶司總署發行債押券的時候,徐璠一人就購買了三十萬兩,許多士大夫與大商人都嘲笑他發傻發呆,用真金白銀去換一堆“廢紙”!他們都料定李彥直無法還錢。
如今的事實證明,李彥直確實沒法還錢,不過他卻用另外一樣東西來代替:銀礦!
徐璠派出去的大掌櫃回來報告說:“鎮海公道,咱們徐家是債押券的大主顧,因此可從日本近畿、西國、東海等地,任選一國開採銀礦,頭兩年開出多少都歸我們,第三年以後,所得上交海軍都督府五成,餘者自得,爲期十五年。”他撥了撥算盤,說:“小的已派人在日本選好地址,共列出其中銀礦最豐的三國,請公子擇取。任取此三國之一,依小的估摸,十五年內,除去種種費用,咱們家最少也能獲益……”
“多少?”徐家幾個沒去日本的大掌櫃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
“至少,也能獲益一百七十萬兩!”
屋內的人都倒抽了一口涼氣,均想:“這筆財可發得大了!早知道當初我也該私下裡多購買些債押券纔是啊。”
他們都如此想,外頭那些商人、士大夫就更不用說了!甚至有人在盼着市舶司總署再發債押券呢。
徐璠笑着問:“其他商家,也都能有咱們這樣的收益麼?”
從日本回來的大掌櫃道:“具體能夠得益多少,各家都守得緊密,不過依照小的估計,應該都沒能如咱們徐家獲益之多,但是也應該都能大大賺上一筆!”
衆大掌櫃心中都想:“那還用說,咱們可是債押券最大的主顧啊,而且鎮海公也總得賣老爺(徐階)幾分薄面。”
徐家當即籌劃起該派誰去日本幹這件事情,這事乃是一個大大的肥差,人人爭先恐後,但徐璠最後還是派了從日本回來的那個大掌櫃去——半年前挑選前往日本的人選時,人人推三阻四,唯有這個大掌櫃未曾推辭,因此這次徐璠便將這個天大的好處送了給他,讓家中那些缺乏眼光魄力的大掌櫃悔恨不已!
人選定下來以後,又問該準備什麼東西,那大掌櫃道:“有幾件事情,得準備。第一件是人,第二件是兵,第三件是糧,這些都還需要花大筆的銀子呢。”
他所說的人,就是礦工。如今日本的近畿、西國荒無人煙,李彥直手下雖也有大批的俘虜和依附的饑民,總數將近十萬,他也同意讓“對國家有貢獻的商家”僱傭這些人作礦工,不過相對於將在日本進行的全面大開礦行動,從開山、煉礦到運輸,這點人口顯然還是不夠的。所以還必須引進人口。
“這個不難。”徐璠笑道:“近來捷報頻傳,國人聽說日本那邊有金山銀礦,無論貧富貴賤都爭着要往那邊去,等着上船的貧民不知有多少!只要扯大旗一聲招呼,要多少人有多少人。”
至於第二件,則是兵。
那位大掌櫃道:“當日倭國的大名織田信長與其他大名混戰,打了個兩敗俱傷,差不多一個月前,日本下今年第一場雪時,公爺才忽然派周文豹將軍運兵抵陸,重新佔據了姬路,然後以姬路爲據點,分五路切斷近畿地區的交通要道!倭人聞說,士氣崩潰,逃散投降者相接於道,同時咱們大明的主力卻直指石山,先擊潰了城外的倭軍,今川義元被俘,武田信玄戰死,待得雪霽天晴,再以大炮轟破石山城牆,守城的織田信長自焚而死……”
這位大掌櫃言語說得輕巧,而實際上李彥直對付這些日本土豪也確實沒費太大的力氣,雖然雙方都有百戰之兵,但明軍這邊是器精糧足,士氣高昂,日本那邊卻是缺衣少糧,士氣低迷,在這樣全不對等的情況下,即便武田家的精銳也抵擋不住。
日本的地理和將領,徐璠也不是很清楚,這時聽大掌櫃演說,也沒什麼觸動,他關心的只是:“那這仗是打完了沒有啊?”
“大致上打完了。不過敗兵逃將,流散爲盜賊者甚多,雖然不成大氣候,可我們要開礦時,受到騷擾只怕在所難免。所以鎮海公就許我們商家大族自僱募私兵,他還可以提供將領幫我們訓練,不過錢卻要我們來出了……”
徐璠呸了一聲,說:“許我們僱傭私兵!還幫我們訓練?李彥直他是不懷好心!恩,是了,他是不想駐留太多部隊花錢,所以才叫商家折騰去,你看着吧,等十餘年後,他收回礦山的同時,多半會連私兵也一起收回去!哼,他這套手段,在海上已經用過一回了!不新鮮,不新鮮!”
雖然不新鮮,但所有的商家大族——包括徐璠自己,還是都心甘情願地接受了。如今大明沿海武風極盛,兵源充足,若有海軍都督府提供訓練,那麼以這些商家的財力,各自供養出一批私兵來並無問題。畢竟將來開出礦產,那都是自己的白銀啊!其實就算日本平靜無事,這些商家自己也要僱用保鏢的。現在則是由大明政府來主導,在駐紮部分軍隊的同時組建一個私軍同盟。
“至於第三件事——糧食,唉,公子,日本那邊如今好慘啊!仗打了半年,農田都荒廢了!飢殍遍地,不知餓死了多少人!而且這種日子,不知道還要持續多久。”
但在徐璠看來,但這也不是什麼大事。南洋產糧既豐,從那邊購買幾萬擔糧食填過去也非難事,甚至就是在大明這邊招募農民前往墾殖,也是一個行得通的辦法——因日本經此一戰弄得地廣人稀,竟也變成了一個移民接受地了。
徐璠處理完日本之事,便寫了一封家書,派了個信得過的家丁,前往北京給續借報信。
當初徐階考慮到嚴嵩之子嚴世蕃參與朝政以至於敗國亡家的前車之鑑,便打定了主意,官由自己做,而且卻不讓從政,而讓他去經商,父做宰相兒做生意,這買賣要怎麼好做,就怎麼好做,把徐璠這個宰相兒子賺了個盆滿鉢滿,家族生意蒸蒸日上,若論當今大明首富,他至少能列入前三了。
在兒子大賺特賺的同時,徐階的處境卻有些不妙,而且隨着日本方面的好消息不斷傳來,他的地位顯然就不妙之上更加不妙了。
這一日收到兒子的家書後悶悶不樂,老伴問他怎麼了,續借哼了一聲說:“可以收拾行裝了,等李哲一回來,咱們就差不多可以回松江府養老了。”
他老伴卻蠻高興的樣子:“那好啊,其實你忙了這麼多年,也該歇歇了。這兩年常聽老家來的人說,松江府大變樣了!繁華昌盛,猶勝京城。璠兒又把家業經營得好,咱們衣錦還鄉,也正是享福。”
徐階跟着老婆笑了笑,眼睛卻依然有些黯然,徐璠能把生意做得那麼大,背後全靠他的支持。可曾經滄海難爲水,在中國這個權力至上的地方,兒子的那敵國產業,在這個執政十年的大明宰相看來,實在也就那麼回事,不足以增添他多少歡喜。徐階執政既久,哪怕其學問是以心學爲宗,提倡通達,卻也仍然有幾分即將遠離中央政治核心的失落。再往後的日子,只要李彥直不出亂子,徐階就保證能安享晚年,受盡尊榮,可是這操萬人生死、定國家存亡的大權柄,就將不再屬於他了。
“啓稟老爺,禮部送來加急奏表,高閣老那邊看過以後,說還得老爺您過一下目。”
僕人說着將奏表呈上,徐夫人忙問:“怎麼了?是不是出什麼事情了?”
徐階哈哈一笑:“也沒什麼大事,就是日本的國主(天皇)和他們的將軍足利義輝到了,禮部卻不知道該以何種規格接待,高拱既不敢妄斷,就來問我的意思。”
徐夫人哦了一聲,就沒再問,徐家家規嚴,婦道人家不敢多嘴,剛纔那一句問,主要是怕出了什麼閃失,一聽事情不幹家裡,她就沉默了。
徐階哼了一聲,心想:“就讓那個什麼天皇晾兩天吧。”就將奏表一丟。想了想,覺得有些事情得交代一下了,就派人去請張居正過府一敘,派去的人沒多久回來,道:“張閣老說,鎮海公凱旋之日將近,各部政務繁忙,難以抽身,還請老爺見諒。”
張居正乃是他的學生,老師要見學生,學生竟然推託不見,徐階先是一陣不悅,隨即轉慍爲喜:“好個叔大,做事倒也謹慎!”便派人去打聽張居正的行蹤,下人去了一會就回來,說:“張大人到‘小陽春’聽戲去了。”
說來張居正如今也是內閣大學士了,而且還是實權極重的內閣大學士——作爲李彥直的“代言人”,朝中除了高拱,就數他了——這樣的人,行蹤怎麼會那麼容易就叫人知道?
徐階卻一聽就心中明瞭,張居正先說“政務繁忙”,然後又跑去聽戲,故意示以閒暇,那是給徐階傳話了:徐老師,現在你我身處嫌疑之地,見面實在不妥,你就饒了我吧。
徐階卻不這麼想,見了李彥直傾覆日本的手腕後,他就知道李彥直一回來自己就難與爭鋒了,他不是嘉靖,也不是嚴世蕃,既然勢難挽回,且李彥直的執政理念又與自己相近,徐階就決定不鬥下去了,只要徐階不是下定決心要扳倒李彥直,那麼無論他做了什麼,李彥直都不會對他怎麼樣——這中間的關竅徐大學士比誰都明白呢。
張居正則不同,在這會要是他來見徐階,事後被人捅到李彥直哪裡去,是可能會引起李彥直對他猜忌的,所以他纔要迴避。
可是,徐階豈是爲別人考慮的人?既於己無妨,他就行動,換了一身便裝,只帶一個老家奴,從側邊小門出,就朝“小陽春”而來——這卻是一家有新戲種上演的茶樓,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地方有些偏僻,有七八間雅房,每間雅房都有一面紗窗面向戲臺可以聽戲,此外四面都是厚壁,隔音效果極好,門外又有一個玄關,只要在玄關裡安插一個親信,就能保證不會發生隔牆有耳的事情,或者破門而入,有了這些條件,這家“小陽春”就成了許多朝臣喜歡逛的地方,因其既適合放鬆偷閒,又適合閉門密探之故。
徐階走到小陽春附近,已望見大門,猛的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也與他一般都穿便裝,只帶一個童子,然而不是高拱是誰?他微一猶豫,便止步了。
張居正正坐在雅間裡,嗑着瓜子,喝着碧螺春,一邊透過紗窗聽戲,戲臺上正在演的是日本之勢,二丑角一扮織田信長,一扮武田信玄,正倉皇無措找路逃,張居正每天都接到來自日本的戰報,對那邊的形勢自比坊間小民清楚得多,見了這等劇情就知道是下九流聽到捷報後的憑空想象,然而也不牴觸,微笑着玩賞。
正愜意間,忽然有人敲門,張居正眉頭皺了起來,他吩咐過無論誰來都不許打擾的,怎麼童子卻不聽話?就哼了一聲問:“什事?”
卻聽一個乾硬的聲音笑道:“叔大,你好閒情。”正是高拱的聲音。
張居正吃了一驚,慌忙起身開門,見門外高拱和他一樣,微服便裝,笑吟吟的,他也就笑道:“這幾個月忙得我頭都發昏呢,纔想偷閒半日,就被你捉到了。”
高拱笑道:“誰來抓你?我也是想偷閒半日,不想卻撞上了你。”
兩個宰相相視一笑,高拱進門,二人坐定,二人於房內烹茶,也不用童子下人,高拱指着戲臺上演出雲阿國的豔女道:“此姝不錯。”
張居正就嘲他說:“原來肅卿喜歡這個類型,可惜‘小陽春’是正經酒樓,這臺上都是角兒,賣藝不賣身。”
高拱笑道:“我也只愛他的藝,不愛他的身——那是個反串的男角,你道我看不出來麼?別人不知陰陽龍蛇,但你我的眼光,料來不至如此。”
這已引入正題了,張居正卻佯裝沒聽懂,只是勸茶,又說:“雖是男角,但只要長得好的,也有士紳巨賈包養趨鶩呢。”
高拱笑道:“此即所謂‘男風’也,又名‘南風’,此風氣猶以福建爲重,我時常奇怪,不知爲何偏偏是福建盛行,遍尋經典,也無答案。不過最近南風北進,京師之中,閩氣甚重,福建人開口就說福建話,不是福建人也學上兩句,閩人的好與不好,一概崇尚,開拓海外之話題,龍陽斷袖之風尚,都因之而興,叔大,你看這卻是好事,還是壞事?”
這是第二次引入正題,張居正一笑,再次避開,道:“天地自有循環之理,今日尚晉風,明日尚蜀風,後日尚吳風,都沒什麼好奇怪的。不過唯有‘鄭風’……”他曖昧地看了高拱一眼,笑意更甚:“千古以來,無時不尚!”
這卻是一句讀書種子才聽得懂的笑話,有道是“鄭風淫”,張居正說鄭風,暗喻“淫風”,他這句話的意思是千古以來,人類愛淫之風從未變過,高拱又是新鄭人,所以張居正便隨口拿出這句話來揶揄。
跟大學士說這樣的話,頗爲不敬,但兩人地位相捋,又是私下玩笑,就無所謂,張居正開這玩笑又有另外一層暗示:老高,咱們今天只談風月,不談國事。
不料高拱又把話題給轉了回來:“鄭風既淫,叔大你說我們是否該學夫子,放之刪之,改之正之呢?”
這是第三次引入正題,張居正見這個老固執如此窮追猛打,知道今天躲不過了,便正了正顏色,道:“肅卿認爲,該如何改之、正之呢?”
話到這裡,已逐漸挑明,因此地隔牆無耳,高拱更無忌憚,就道:“天下者,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鎮海公若本着爲國爲民之心,則我們都當全力輔佐於他,但他要是存了私心,嘿嘿,天下公器,若歸一己之私,就非但不是國家之福,且不是這一己之福了。”
張居正道:“至少到目前爲止,鎮海公也還沒有因私害公之事。最多是既利於公,又利於私——這卻無妨了。夫子說,己欲達則達人,鎮海公的行徑雖未到聖人境界,但利己利人、富家強國,亦已可入千古能臣之列了。”
高拱微微一聲冷笑,道:“他真的想做千古能‘臣’麼?”
說到臣字時,他用上了重音,提到這麼敏感的話題,張居正還揣摩不透高拱的心思,一時不敢接上,高拱又道:“如今鎮海公平定了日本,一來是開疆拓土,二來又解決了太倉的問題”
其實這次李彥直東征日本,所費甚大,而日本白銀之開採,也不是一年半載就能見效的,至少要三年五載,方有大量白銀從日本流入。可是既有這個盼頭,各地商家豪族便如蜂赴蜜,市舶司再發債押券時,沒多久便又拋售了幾百萬兩,財政問題自然而然便解決了。大明百餘年來行藏富於士的政策,民間豪族財富極多,只要從中取出一點來,已足供政府數年之用了。只不過如何從士紳手裡拿錢,使之爲國所用,在李彥直之前一直沒有什麼辦法。
直到李彥直這裡,纔將這些民間的財力物力調動起來,以此向外擴張,然後再以擴張所得利益來回饋對這些士紳大賈的索取,這就已不是,而是形成了一種因果相循的“勢”,到了這個時候,即便李彥直不去推動,相關利益者也會自己去推動此事。
徐璠也算商界的高手了,又是徐階的兒子,在當世也算頂尖的人才了,但他的眼光胸襟,也只停留在藉助李彥直的勢謀取自己利益而已,高拱、張居正卻是不世出的絕頂人物,李彥直的手腕用過一次以後,他們不但馬上看透了其中的微妙與利弊,而且換了他們身處其位,也能舉一反三地運用了。
因此高拱道:“只是至今以後,我朝不免要支持商家豪族,源源不斷地外拓,直到拓無可拓爲止了。”
張居正笑道:“若開疆拓土而無害於民、有利於國,何必害怕擴張?”
高拱嘿了一聲:“害怕倒不至於,只是鎮海公這次回朝,以其功勞而論,自然是要封賞的,但朝廷能賞他什麼呢?自然只有封王了。封王之後,他的手下,還有那些從擴張中獲益的人又一定會不斷地要求向外,打完了日本並朝鮮,並完了朝鮮收蒙古,收完了蒙古,怕連印度、佛郎機都要染指了。最近我聽說,坊間盛傳,印度再過去有個叫黑大陸的地方,還有東大洋對面的東大陸,這兩個地方都盛產黃金,而且所產比日本多出百倍!又有人說,南方又有個大陸,利於牧馬,而良馬又正是我朝下一步開拓蒙古所需,市價必重!如今已有人不顧風浪之險跨洋而去,追金逐馬。若再並得萬里之地,那時候,朝廷就賞不了鎮海王了,能賞他的,就只有天下人以天下相贈了!”
說到這裡,已經進入問題的核心!
張居正謹慎起來,打開了門,見玄關裡只有他與高拱的兩個心腹守着,才又闔上門,壓低了聲音問道:“肅卿,你不會是想倒李吧?你我情分,與別人不同,我可要提醒你一句,如今的形勢,猶如大海浪濤,順李者生,逆李者亡,就算你憂心朱家,也絕無力挽狂瀾之能!最後只會被擁護鎮海公的浪濤所吞沒!”
“誰去憂心朱家了?”高拱冷冷道:“我也不是認爲國家如今這樣的發展勢態不好,相反,我覺得國家如今的態勢,好極了,正應該持續下去!”
張居正道:“那你方纔說的話……”
高拱接過了道:“我不是要倒李,而是要把如今這大好局面中的隱憂也一併消除,讓這大勢更加地發揚光大,猶如山海永固,千秋萬載!而不是如曇花一現,眨眼而滅!”
“哦——”張居正眼睛一亮:“那肅卿你的意思……”
高拱道:“鎮海公雄才偉略,可他畢竟也是人,是人,就有私心。李哲本人做不做皇帝,並無所謂,但他身邊的人,只知自身利害,而不知國家天下的大義,將來形勢發展下去,我敢斷言,這些人一定會慫恿,以私慾壓公器!第一步,必有小人對他說,京中大臣在他遠征日本期間圖謀不軌!建議他設立如錦衣衛、東廠之類的私密衙門,監視羣臣,以防傾覆。第二步,即有人言朱家種種狐疑跡象,要他斬草除根。第三步,則要清洗反李派,之前鎮海公對非爲私心而反對他的,還能優容,但他權位漸高,狐疑之心必然加重,這批人多半就要挨刀——而且威權既重,也就不怕清洗異己而遭非議了。再第四步,則是清洗中立派。但凡人到了這一步,其剛愎自用之態已不可扭轉!第五步,則清洗內部之大公派——大公派者,非爲擁護李哲,而是擁護李哲之主張,清洗到這一步,不但你我未必能夠保全,就是他的弟子如陳羽霆之輩,也岌岌可危了!再往下,那就是本朝開國時的大殺大亂局面!大殺大亂之後,或許也能迴歸安治,然而經過如此大難,君與臣之間、官與民之間將再無信任可言,當前的開明氣象亦將一去不復返矣!”
張居正爲之默然,知高拱所言,並非杞人憂天。
高拱自己也是越說越激動:“我們要做的,是千年未有之大業!要扶立一個,是一個千秋萬載的聖王,而不是用一個李氏去換一個朱家!我們要將鎮海公大公之義、大雄之略提煉出來,而限其私慾,去其私弊。畢竟,天下人需要的,是一個大公的李哲,而不是一姓一家之篡逆梟雄!”
這番話說將出來,連張居正也忍不住熱血爲之澎湃——他在宦海也沉浮了這麼多年,本來已修煉得不易動情,可高拱所說,也正是他心中所想,正如兩口同質的巨鍾,雖然厚實沉重,但其中一口忽然震響時,另外一口自然而然也就會產生共鳴。
高拱見張居正雖然沒有說話,只是不斷點頭,但眼神中那種興奮的神色卻是假不了的,便慶幸自己果然遇到了知音。
許久,張居正才道:“道理是這個道理,可該怎麼做,我卻無主張。”
高拱笑道:“那個大公的李哲,得天下正氣迴護,並無破綻。但他若鬼迷心竅,竟而用私,則兩大破綻可攻。”
張居正忙問:“那兩大破綻?”
高拱道:“其一,李哲個性散逸,不能如太祖皇帝(朱元璋)般刻苦於政務,故其理財則託於陳羽霆,統兵則託於吳平,朝政則用你我,凡瑣碎之事,均不能親理,故其當國,必傾向於有輔弼之宰相,從來擁大權者久不親政,大權勢必旁落,倚宰相日久,則大權必不能專。內閣權重,則皇室權輕!只要我們小心佈置,漸進圖謀,自能漸弱其權,而令相權實而君權虛,背靠天下士而治天下!”
張居正道:“不錯!第二卻是什麼?”
高拱又道:“其二,李公能愛民,”他說到李彥直的好處時,就用敬稱:“知愛民,則行事有所忌,行事有所忌,則必兼聽衆人,旁採哲見,兼聽旁採,久之則是分權矣。國家大事,動靜需與哲人賢士商討,既與他人商討,則其權不能專矣。自古知愛民者,心地皆不能純黑。其得天下倚賴此,將來失大權亦必在此!劉邦與本朝太祖,所以能專制數百年者,實在於……嘿嘿!”
他畢竟是成長於明朝的人,雖當此隨時可能改朝換代之際,對朱元璋也不願意過分地加以貶語。
張居正聽到這裡,撫掌笑道:“如此說來,卻還是大公之李哲,‘誤了’大私之李哲了。”
高拱哈哈一笑,說:“這不是‘誤了’,是成全!”
“不錯不錯,正是成全!”張居正又道:“破綻是找到了,卻不知‘成全’之大略將安出?”
高拱伸出四個手指,道:“除私兵、收邊權、倡文治、重教育!”
張居正大喜道:“妙哉!除私兵,則兵爲國用,非爲私人,非爲一黨,非爲一家!收邊權,則四海如一,天下更無私!倡文治則人心思安,重教育則使士人明理——務此四本,則皇帝姓朱姓李都無所謂了。”
高拱聽張居正幾句話便道破了他深思數年所得,顯然張居正對這件事情也曾反覆思量,否則不能如此,更是大喜,忍不住握住了張居正的手,道:“滿朝文武,除叔大外,盡是無能之輩!世唯叔大,能與我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