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河距離徐家也就到東林村那麼遠,凝香與管平很快就到了河邊上。
河南岸有座山包,最適合藏人,凝香先朝那邊望了過去,就見一個車伕站在那兒,朝他身後指了指,然後車伕就朝停在遠處的馬車走去。
凝香毫不猶豫地往前走,已經忐忑了那麼久,現在沒什麼好遲疑的。
小姑娘背影決絕,管平攥了攥拳,在凝香走出七八步後,不禁上前一步,低聲道:“凝香,你別犯傻,活着比什麼都強。”
凝香輕輕嗯了聲,沒有耽擱。
走到那處小山坳,就見裴景寒負手站在一處峭壁前,面朝山壁,仰着頭。
凝香順着他目光往上看,看到一簇粉紅色的單瓣山花,河邊有風,山花一尺來長的纖細葉莖輕輕搖曳,粉紅的花瓣如雲左右飄動,很是漂亮。
凝香小時候常常來河邊玩,也常常看見這些野花,今年在家裡住了快兩個月,竟然一次都沒來北河邊。再次看到熟悉的山花,竟有種恍如隔世之感。
她看得入了神,沒發現峭壁下的男人轉了過來。
裴景寒五月中旬離開泰安府,至今兩個多月沒見過自己的小丫鬟了,慢慢地轉過身,本以爲會看到一個驚慌的害怕的姑娘,卻見凝香仰着頭,杏眼悠悠地望着峭壁上,澄澈的眸子裡流露出淡淡的懷念。
沒有害怕,沒有忐忑,她脣角甚至微微翹了起來。
她穿了一件淺藍色的小衫兒,底下是白色的長裙,俏生生站在那兒,成了河邊最美的風景。
裴景寒看癡了。
腦海裡浮現他第一次看見凝香的情形。當時他在軍中忙了半個月,回府先去給母親請安,沿着走廊往裡走,就看見一個穿杏紅衫子的小丫鬟站在院子裡,仰頭看天邊的晚霞,面容嫺靜,杏眼裡水波瀲灩,嘴角含笑,好像在回憶什麼趣事。
裴景寒見過各種美人,只有凝香,只需靜靜地站在那兒,就能讓他忘了一日的疲憊。
“是不是下地幹活了?”裴景寒盯着她依然白皙的臉龐,低聲問道。
思緒被他喚了回來,凝香看向裴景寒,一邊朝他走一邊閒聊似的道:“昨天去果園幫工了,摘了一天果子,掙了二十文錢。世子剛從荊州回來嗎?”
停在了裴景寒對面,與他隔了二十來步。
看出她的防備,裴景寒笑了,笑着笑着目光一凜,沉聲道:“跟我回去,我納你爲姨娘。”
既然她贖身了,既然她不想當丫鬟,他今日便給她名分。
他還是那麼霸道,自以爲她喜歡他給的賞,凝香搖搖頭,再次朝峭壁上的山花望去,聲音輕柔,“世子喜歡那花嗎?我很喜歡,小時候看它們開的好看,挖了幾株栽到了我們家後院,我娘在一旁說山花栽不活的,我不信,每天都澆水,沒過多久它們就死了,真的沒活。”
“你自比那些花?”裴景寒諷刺地笑了笑,鳳眼幽幽地盯着她,“就算你是,我也會帶你回去,不試一試,怎麼知道栽不活?”
說着朝凝香走去。
凝香看着他,忽的擡起手取下髻裡,一頭青絲瞬間披散,更襯得她膚白如玉,眉眼如畫。
裴景寒卻注意到了那簪尾的鋒利,不由頓住腳步,鳳眼更冷,“你想以死威脅我?”
凝香苦笑,一手將右邊衣衫褪下,露出半邊肩膀,確定裴景寒看得清楚了,再將簪尾抵在細細嫩嫩的脖子上,慢慢地跪了下去,“世子對我好,我知道,然我只是一個村女,只想過鄉下的平淡日子,只想撫養弟弟長大成人,再嫁個老老實實的莊稼漢子。我不敢威脅世子,我求世子,求世子念在咱們主僕一場,放了我,別再逼我。”
“我不答應,你又如何?”裴景寒嘲諷地道,既然不是威脅,她拿簪子做什麼?
不過是婦人以死相逼的戲碼,裴景寒不信她真敢死。
他大步朝前走去。
凝香望着他,眼睛都沒眨一下,手卻往下一用力,細針似的簪尾立即刺入姑娘嫩豆腐似的肌膚,頓時有殷紅的血緩緩流了下來,流經她精緻的鎖骨,沒入衣襟內。
裴景寒瞳仁一縮,目光從她的手移到她臉上,呼吸粗.重,“你真的寧可死也不願給我?”
“不願。”凝香在他停住腳步時就收了力,聲音微顫。
但她的血還在不停地冒出來,裴景寒額頭青筋暴起,有多心疼,就有多憤怒。
她怎麼不繼續紮了?還不是不想死?擺出這副架勢,不過是仗着他喜歡她,想逼他心軟妥協.
裴景寒不想妥協,她用性命威脅,他自然也有威脅她的籌碼,“你真死了,我讓你弟弟你大伯父一家爲你陪葬。”
凝香輕輕一笑,望着他道:“我人都死了,就算他們受苦,我也不知道。更何況死了一了百了,若是讓他們知道我被世子逼迫着做了妾室,一輩子鬱鬱寡歡,他們肯定更難受。死了,或許我們一家還能在地底下團聚……”
“那你就去死!”
裴景寒憤怒地吼道,雙眼不知何時佈滿了血絲,盯着凝香眼睛往前走。
凝香閉上眼睛,手再次用力。
好像才往裡多紮了一點點,前面突然傳來男人暴怒的吼叫,“住手,你給我住手!”
凝香眼淚倏然滾落,身體瑟瑟發抖。
她疼,她害怕。
自己的血一點點涌出來,順着肌膚往下.流,那是什麼樣的感覺?
凝香不敢睜開眼睛,她不想再看裴景寒,也怕裴景寒看出她的膽怯。
沒有人說話,只有男人粗.重的呼吸,比風聲還明顯。
“凝香,你跟我說實話,你是不喜歡做妾,還是不喜歡我這個人?”
她閉着眼睛,什麼都看不見,可裴景寒看得見,她的眼淚她的血,好像都落在了他心上,燙得他身心煎熬。他寵了她那麼久,她就這麼不待見他,寧可死也不肯給他。裴景寒氣她,更氣自己,明知她在威脅,還是無法眼睜睜看着她尋死。
眼看她的衣襟被血染紅,裴景寒連僵持都無法狠心,轉過身問道,聲音低了下去。
凝香慢慢睜開了眼睛,對着他一身華服道:“世子,人心都是肉做的,有人甘願做妾,要麼是她並非真心喜歡那個人,要麼就是她太喜歡,喜歡到願意爲了他委屈自己,寧可自己苦也不計較他去找別的女人。世子,我不願委屈自己,不願嘗那種苦,所以在我知道世子風流時,就沒想過對世子動心,沒想過去喜歡一個意圖妻妾雙全的男人。”
裴景寒低低地笑,笑得諷刺,“所以你想嫁莊稼漢子?你看大多數鄉下男人都只有一個妻子,就以爲他們都是癡情人?凝香,我告訴你,他們不過是窮罷了,只要他們有錢了,立即就會去找更年輕更美的女人!”
說到後面,猛地轉身,鳳眼緊緊盯着對面的傻姑娘,猶抱一絲希望。
凝香小臉慘白,杏眼卻異常明亮,“不會,我相信我會找到一個真心對我的人,找不到我就不嫁,倘若嫁了後才發現他心裡還有旁人,那我便離開他。世子,我心眼就這麼小,眼裡用不得一點沙子,您笑話我癡心妄想也好,恨我不識擡舉也好,我求您了,放過我行嗎?”
眼淚似斷線似的珠子,不停地滾落。
裴景寒看着她,視線掃過她快要染紅的半邊衣襟,轉身離去。
“世子,您答應我了?”凝香踉蹌着站了起來,按着脖子哭問道。
裴景寒薄脣緊抿,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凝香追了幾步,頭忽然暈了一下,連忙停住,不敢再逞強。
裴景寒沒有回頭,徑自走向馬車。
“世子。”管平快步追了上來,單膝跪在他面前,看一眼凝香那邊,請示道:“屬下……”
“繼續守着,沒有我的命令,不得離開。”
裴景寒冷冷地道,言罷沉着臉上了馬車。
車伕知道主子心情不好,儘量穩穩地趕車馬車走了。
管平維持跪着的姿勢目送馬車,直到馬車走遠,她才皺眉站了起來,快步趕到凝香身前,看清小姑娘脖子上的傷勢,便能猜到兩人大概說了什麼。示意凝香坐到地上,管平掏出隨身攜帶的止血傷藥,一邊替凝香處理傷口一邊低聲問道,“世子答應你了?”
凝香也正要問她,“世子與你說了什麼?”
四目相對,在凝香期待的注視下,管平垂眸道:“他讓我繼續守着你,等他吩咐。”
凝香一顆心瞬間沉了下去,絕望地望向馬車離去的方向。
他還是不肯罷手嗎?
小姑娘面如死灰,管平本不想多嘴,可看着她紅了半邊的膀子,她心有不忍,低聲提醒道:“世子行事向來狠絕果斷,今日他沒有要你的命,也沒有強行帶你走……”
剩下的,她身爲裴景寒的暗衛,不便再說。
但凝香明白了她的未盡之意,裴景寒果然如素月所說,沒有狠到無視她們的命。
那麼,是不是她再堅持堅持,裴景寒就會死了納她爲妾的心?
有了希望,脖子上的傷好像都沒那麼疼了,情不自禁笑了起來。
管平見了,暗暗搖頭,這樣寧死也不肯去享受榮華富貴的傻姑娘,她真是第一次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