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漪漣撒了謊,君瓏屋裡的燈還亮着,比平日更通亮。
她伏在月門處,僅想瞄一瞄情況,結果管家一眼瞅見她,像搬救兵似的迎上來,“侄小姐您來的正好,柳少爺還在外頭忙活,您趕緊幫着勸勸。”管家急得滿頭汗,“都這時辰了,老爺還不肯休息。宮裡剛傳來旨意,明日可要早朝啊。”
漪漣朝裡頭張望,“他老人家不睡覺,我哪管得着。”
“至少幫着勸勸也行。”
怎麼勸?勸了能聽嗎?
漪漣苦惱。
她琢磨着睡不着都是有心事,有心事就容易多想,越想越精神。這事自己比較難辦,得有人幫襯着,阿爹就常幫她唱小曲,但她幫君瓏唱小曲就有些詭異,即便她豁得出去,君瓏也不一定願意聽她念經,搞不好會直接被哄出來。
一拍巴掌,“去拿壺酒來。”
管家以爲不錯,“正巧,前段時日西域進貢的葡萄酒還有,喝點有助睡眠。”
“別那麼文雅。”漪漣道,“去把做菜的黃酒拎一壺來,別倒瓷壺裡,就用罈子裝。”
管家糊塗,“恕在下多問一句,侄小姐有何妙用?”
漪漣深知自己酒量差,大義凜然的擼起袖子,“灌不醉直接砸暈。”
君瓏心煩氣躁坐不踏實,只瞧着蠟燭都覺得晃眼難受,厲聲把家僕招呼進來,能吹的全吹了,只留着一燈如豆,孤獨慘淡。如此他依舊不滿,總不能白白被看戲的人找去樂子!所以他又命家僕盡數點燃,還足足增加了成倍的量,太師府夜景迷離,獨無異閣亮如白晝。
沒錯,他就是要所有人看着,他君瓏過得好得很!
再要那個人瞧瞧,他根本沒有那麼在乎!
所以,當漪漣拎着一個土罈子進來,他自以爲很漂亮的亮出一笑,“記得從前與你說過,女兒家要懂矜持,夜半更深來找叔喝酒,合適嗎?”
屋裡燈火通明,漪漣費了好大功夫才睜開眼睛,“老實說我沒打算喝多少,準備一錘掄了了事,大家都睡個好覺。”她將酒罈搬上桌几,坐到另一邊,“爲着您昏得舒坦點,這才辛辛苦苦挪了一罈來。”
君瓏目色陰沉,嘴邊卻還掛着笑,漪漣以爲不過兩字,矯情。
“準備練字?”看見君瓏手裡拿着一支瓷筆,她問。
君瓏方纔神思迷茫,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還拿着舊物,不禁又是一股悶氣涌上心頭。他故作不屑一顧把筆丟進木盒,用力蓋上蓋,可以聽見細微的叮鈴聲,裡面放置着太師府所有的青花瓷筆。時隔太久,他實在是想不起當初甄墨究竟是用哪一支作了仙人圖,索性全扔了,反正原本就不該留下。
“你去見她了?”無異閣里長久無聲,君瓏本不安寧,終於是沒耐住性子。
漪漣知道,儘管他把自己關在無異閣高調顯擺,實際上對外面的動靜瞭如指掌,大方承認道,“見了一會兒,給送件衣服。”
君瓏想起方纔外頭的大雨,冷笑道,“你今日倒安靜。”
回話有點牛頭不對馬嘴,漪漣卻聽得懂意思,君瓏是好奇她爲何不幫甄墨傳話。說到底她也是有顧忌,好幾撥人裡裡外外來回跑,雨停了還沒消停,如果他要聽,早晚會聽見,想見,隨時可以見。但到目前爲止,所有通傳的人到月門後便原路折回,證明君瓏暫時不願意聽,不願意見。她也真心以爲,這事輪不到她來多管。
“您若想熱鬧點,我給您唱首小曲如何?”漪漣小時睡不着,最愛聽阿爹和陸宸唱小曲哄她,一唱就樂呵,樂呵累了,就睡了。
君瓏實在是沒心思,還是固執裝的若無其事,“你保證有助安眠,不會有旁的症狀?”
漪漣拍着胸脯打包票,“怎會。我唱得是不好聽,頂多聽不出調,至少解悶。那年阿爹過壽我給唱了兩嗓子,一片掌聲,陸宸說配着鑼鼓聽,挺熱鬧。”
哪跟哪呀,說好的安眠呢?這路數果然不在正道上。可比對眼下,君瓏想着有點聲色也行,總好過他幹坐一夜,便道,“也罷,唱來聽聽。”
話出口,他發現漪漣肩膀明顯一抖,“……真聽?”
君瓏眯起眼,“怎麼?說着熱鬧,只爲逗叔玩玩?”
漪漣嚥了口水,眼珠子游移不定。她原本以爲君瓏絕對不會聽,所以說得高調點,陪着耍耍嘴皮,怎麼就……不合套路啊。這下怎麼辦?她真的沒說謊,唱得不成調,來來去去就只會一首,嗓子一開,只能配着鑼鼓聽,不然就是鬼哭狼嚎。可大話說出口,硬着頭皮也要上。
吸氣收腹,擺好架勢,漪漣清咳兩聲唱起亙城自編的小段民謠,“瓊樓玉宇黃金殿,十年寒窗終得見,一朝選爲駙馬郎,數年恩愛成雲煙,啊~成雲煙。恨他薄情負心郎,肯愛權勢忘恩源,冠冕堂皇……”
漪漣唱了幾句,越唱越冷,忽然察覺到異常,驚得趕忙住了口。總覺得要捅大簍子了。
果然,君瓏的視線冷下來,斜倚憑几挑眉問,“挺新鮮,什麼段子?”
漪漣往衣服上搓了搓冷汗,如刺在喉,“……沒,沒啥,我給您換一曲吧。”她轉念一想,不行,自己只會這一曲,“……要,要不我說段故事解解悶如何?”
君瓏擺的很是不解,擡手阻止,“別。唱,繼續唱。”
“……您,您別當真,小曲而已,我唱得不好聽,還是換一換得好。”
“挺好的,不用換。”君瓏表示,“你鍘得是陳世美,又不是叔,怎麼嚇成這樣。來來,繼續唱。”
漪漣瞪着眼,癟着嘴,真是百口莫辯。一泄氣,乾脆豁出去了,“……都擱置十多年了,沒什麼想不開的,倒頭睡一覺,醒來又是大好天,不必爲了外頭一點風聲難受。既然她不在乎您,您正好也省省心。”
“……”
“叔,我剛纔……”
“……出去。”
“……叔……”
“出去!”君瓏一改態度,沉聲低喝,眼裡的陰冷色開始亂了,心也亂了,再也維持不住虛假的表面。
漪漣當場被吼得愣住,心一堵,低下頭,欲言又止。她撓了撓頭,猶豫再三,只能輕聲輕氣往外走。短短几步,幾次回頭,終究不敢再說什麼。可能是屋裡的火光太猛烈,眼睛被刺得有點難受,揉了揉,是溼潤的。
這確實怨蠟燭太亮,君瓏的眼眶也被刺得微溼。他就是不明白,十多年究竟經歷了什麼,事情到底是怎麼一步步演變成今日的模樣。古人曾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他自認夠心狠,惦念什麼初見,別見最好!
勢要表現灑脫,他拿起茶壺,乾乾脆脆把蠟燭一根一根澆熄。蠟燭如淋了傾盆大雨,滅時連青煙都冒不出一縷。隨着它節節敗退,無異閣越來越暗,逐漸融入夜色,化作清冷一隅,只剩檐下殘雨落了幾滴。
夜,靜了,總算消停了。
君瓏回到榻上躺下,故意沉浸自己,閉目養神。不記得多久,大約兩刻鐘,或是半時辰,也許更久,當殘雨被天地間的熱氣蒸乾,不再低落,當明月從厚重的雲層裡探出半個頭,君瓏翻了個身,就聽見右側窗外飄進幽幽一聲,“……叔……”
君瓏迷迷糊糊坐起來,看向榻邊的窗門,映着月色,透着朦朧,多像一場夢。
他嘆息一聲,以爲是幻聽,結果過了片刻,又幽幽飄進一句,“……叔,你醒着嗎?”
果然是漪漣的聲音,君瓏愣了一下,“……怎麼沒回去?”
“等等就走。”漪漣縮在窗臺下坐着,擡頭望着明月,與屋裡的人僅一牆之隔。她失落的掰着手指,醞釀道,“那個,我……我沒天分,從小隻會一段曲子,還是跟着跑調的阿爹學的。真的沒有故意挖苦你,你能不能,不生氣?”
道歉聽着好不可憐,驀然心絃一觸,君瓏似乎覺得沒方纔那麼煩躁了,“爲這事半夜躲牆角,你何時如此小氣。”
漪漣心虛的嘟囔,“我纔沒躲,可是特地找了個涼快地兒。”
君瓏有點哭笑不得,想着要不要出去瞧瞧,躊躇良久,連推窗都覺着勉強。畢竟是這副模樣,實在不像平日叱吒風雲的君太師,還是別丟人現眼了,只隔着窗道,“地上涼,趕緊回去休息,叔沒生氣。”
“……真的?”
“真的。”君瓏輕聲道,“回去罷。”
外邊沉默了許久,像是走了,可沒聽見腳步聲,過了半晌纔有反應,“……這裡挺涼快的,我再坐坐,你睡你的。”
君瓏清清冷冷一笑,說不準是什麼心情,“難不成還怕叔想不開,一脖子吊上去?”
“…………沒有。”
聲音聽着就沒底氣,他再一笑,“丫頭,跟我耍心思,你還差遠了。”
可是,勁頭過後有個人能跟着一起說說話,或者不說話,就靜靜陪着,長夜便沒有那麼難熬。哪怕外面全是寒風凜冽,至少自己不是獨自一人站在風頭,仍在心底留了一寸溫熱。
經歷了怒火中燒的狂躁後,此刻,君瓏已經能稍微冷靜下來,學着靠到窗邊,與漪漣隔着牆,背對背坐着,“你方纔唱的挺好,就是不在調上。過兩日帶你去京城最好的曲燕戲樓如何?跟着藝人學兩嗓子。”
漪漣已經把腸子悔青了,“您不逗我成嗎?真不是有心的。”
君瓏自嘲道,“唱者無心,聽着有意。怪叔,哪有什麼要緊的,忍心對你較真。”
漪漣抿了抿嘴,心熱熱乎乎的,小聲嘀咕,“……也不怪你。”她驀然有種想法,突然想見見裡面的人,面對面說話總是更歡喜……她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臉上頓時就發燙了。在陸華莊的時候,時時時刻刻想趕走的人,什麼時候見着會覺得歡喜了?
“你說了什麼?”君瓏聽不清她的竊竊私語。
漪漣渾身一震,對着自己影子連連擺手,“沒,沒啥!啥都沒有!”
君瓏輕一笑,並不深究,靠在牆邊合上眼,伴着月色和似有若無的呼吸聲漸漸有了睡意。入夢前,他恍惚聽見有熟悉的聲音在問,“叔,我不會唱曲,也不會作畫,寫故事給你看好不好?”
君瓏一想,她寫的故事,大約挺有趣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