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楓走在前面,繞個彎,拐進一座小閣樓,燃起燈火,隨意地坐在軟墊上,倒了杯酒遞給他:“嚐嚐,陳年九釀春!”
葉承韜一口飲盡,嗓子火辣辣的,但香氣四溢:“果然好酒!”其實,更令他驚訝的是秦楓的功夫,居然如此之深!他不由得深深看了秦楓一眼:“秦叔是在我躲到飛檐時發現的吧?”
秦楓微微一笑,廣袖搖晃,竹墨香氣散開,趁着酒香飄逸。他輕聲道:“不,你功力很好,隱藏氣息完全沒有異樣,是你追蹤我的時候,太在意驀丫頭,泄露了一絲內息。”
秦楓默默然飲酒,輕嘆:“許久未逢此等對手了!”
驀然間,他想起了一個人,那是唯一一個可以壓制住他的強大對手,即便自己使出“霜寒八絕”這樣高深的必殺之技,也依然無法獲勝,至多也只是平手,還是那人受火蠱掣肘的情況!
葉承韜有些疑惑:“秦叔意思是,我還是可以與您一搏的?”
秦楓似乎沒有注意聽葉承韜的話,只是在想心事:葉子既已接手棹隱煙波,該是從那人手裡,完全憑本事得來的——那人從不會藏私,更不喜投機取巧,對自己要求苛刻,對屬下同等待之!
他從未見過比那人更較真的人了,可是對方的一句話卻問的自己啞口無言——“我若心軟手慢,他日,教訓換來的就是他們的性命,江湖從來腥風血雨,若非每次都竭盡全力,一旦敵逢對手,他們就只能死,甚至,只能等死。不是嗎?”
是啊!刀劍無眼,若是不對自己嚴格要求,付出的就是自己的生命!而一個人沒了性命,就什麼都沒了!
秦楓突然好奇地問:“葉子,你可曾見過你舅舅,梅君鶴?可曾同他過過招?”
葉承韜點頭:“秦叔,你既知曉我乃棹隱煙波新任主人,便應清楚我與舅舅早就交過手了。”
秦楓輕啜一口涼酒,似乎是太冷,眉峰微蹙:“結果如何呢?”
葉承韜直接幹了那杯酒:“怎麼說呢,算是險勝吧。”
秦楓捏着酒杯,笑容微滯,心裡有些無奈:君鶴,看來你的確有所隱瞞吶!可是,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你就此離開了江湖,不見蹤影呢?君鶴,你雖已遠離江湖紛爭,江湖卻依舊有着你走過的痕跡……
莫名的,他重複了一遍那兩個字:“險勝麼……”
葉承韜見秦楓沉默下來,不明所以:“秦叔,你方纔是何意?”
秦楓瞥他一眼,沒有再提梅君鶴的名字,笑容沉靜而悠遠:“葉子,你可知,如今武林中能在我手下過兩百招的人,除了凌風谷主,也就是你舅母許鬧,就剩下你父親了,而你是第三個。更重要的是,你還如此年輕,便有此等功力。看來那次經脈盡斷,倒是給了你契機,讓你得以窺破天機,武學更上一層樓。正所謂,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
他沒有說,梅君鶴的身手遠不止此,料來是發生了意外,才喪失了一些功力,只是可惜了,沒人知道……
葉承韜知道,父親曾與秦楓一起抗擊狄族高手,只因二人不曾見過面,意外交手,竟打成了三百招平!可謂不打不相識!至於舅母,此生只敗給了一個人,便是吳縣秦楓!秦楓爲救賀家,傷了肺腑已有數年,但武林第二的位子從未有任何變化。
此間,亦有人找過秦楓比試,即便秦楓重傷難愈,依舊未嘗敗績。
加上秦楓能掐會算,江湖上便稱之爲“白衣天下”,以及“卦裡乾坤”。只是,秦楓帶着秦樓從不插手朝堂之事,卻爲何要做公主的師父呢?他想不明白。
秦楓似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道:“只爲天下平民!蒼生的福祉是靠皇帝謀得的,但是仍然需要各種人才的支撐,不是麼?”
秦楓接下來的話,說得風輕雲淡,卻氣勢如虹,有些壓抑:“我從不效忠任何人,與浥高祖沈戎之間,不過是一個約定罷了。”
葉承韜有些蒙圈,一臉迷茫地瞅着他。
秦楓擱下酒樽,不可否認,浥朝推翻陳朝荒政以來,從浥太祖沈鵬開始,再到如今的浥高祖沈戎,每一個都是賢明的君主,體恤百姓,勤政愛民,是故天子劍湛盧纔會陪伴在側吧?他見過湛盧,那柄通體渾黑的長劍,握在沈戎手中,沉默而安詳。每把兵器都是有靈性的,三十年來,浥朝的確漸漸安穩。
他像是回憶起什麼:“哦,對了。葉子,我欲請你幫個忙。”
葉承韜雖驚奇,卻很淡定:“請講。”
秦楓很是審慎,輕聲道:“葉子,驀丫頭是個重情義的孩子,巴郡閬縣有一位老阿婆,曾與驀丫頭相處過些時日,驀丫頭最近念得緊,我正在考慮讓誰去帶話。旁的人我不放心,你如此喜歡她,便替她去看看吧?”
他看得出,葉承韜能獲得新生全因心在驀丫頭,所以,沒有人比他更合適了。他又補充道:“葉子,驀丫頭的事不能叫別人知曉,否則對她不利。你終歸是她未來的夫君,不算外人。我知你傾心於她,你看……”
葉承韜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爲她做一切她想做的,您吩咐便是。”
秦楓笑了,拿出一千吊錢與許多碎銀:“你見到老人後,只說是驀丫頭送給她的,因放心不下又走不開,故託你相看,請老人家務必保重身體,待驀丫頭回去看她。如若她問起驀丫頭,你可以說一些驀丫頭如今的狀況,老人家必定會異常歡喜。”
葉承韜不大明白,但是,既然秦楓說了,老人家與公主相處過一些時日,那便是真的,秦楓託人辦事,從不說假話糊弄人,這是衆所周知的。只不過,葉承韜沒想到的是,秦楓口中的一些時日,竟會是八年之久?若非後來他在阿驀生病時守候在旁,這些年來始終如一的疑惑問題,恐怕真是得不到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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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一個貴爲公主,自小生養於青都皇宮,不過十歲,卻在一個春日遺失民間,怎麼可能在老阿婆口中與之相處八年?
其實他想過去查詢,但是她更希望是她能親口告訴自己,所以他這般來回巴郡與青都間,已有兩三年了,只因爲阿驀看重那位老阿婆。
再者,他漸漸與那位老人家產生了祖孫情,當做自己的祖母一般對待。老阿婆的頭七,他去了,百日,亦去過。週年,兩週年,他都來了巴郡。是以,這三週年的忌辰,同樣不能錯過!
阿驀,真的不必再難過了。如此,亦算是我替你盡了孝心了……
葉承韜疼惜地捋過她的髮絲,卻對上那雙惺忪的睡眼,有些微的迷惘。
“葉子,我夢到阿婆了。”她的臉上全是驚喜,“阿婆說,她很好,要我跟你早日成婚。只不過,後來說的話我不太明白……”
葉承韜看着她費解的神情,不由得問:“什麼話?”
第五驀皺起小臉:“阿婆說,以後很苦,但只要感情在,就不苦;還說要我在朝廷多加小心,多幫助哥哥。奇怪,阿婆如何得知,我在朝堂上,又怎麼曉得太子殿下的事情呢?”
葉承韜揉了揉她的發頂,斟酌片刻道:“阿驀,是我去看她老人家的時候說漏嘴了,因爲那時候秦叔並未告訴我你們的關係,或許是怕我太過耿直,會告訴父親,但是後來父親跟我說陛下親口承認過,你的身世,甚至給太子殿下耳提命面了一番,務必待你如親兄妹,不過,很可惜,這麼多年了太子還是不喜歡你,依然認爲是你替代了公主,根本忽略了你纔是代人受過,提起來這事,我就氣不過!”
第五驀爬起來,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所以,上次你在狩獵場上一直在跟太子殿下爭獵物,而且每次還非要將他的囊中之物一箭射殺,仗着自己的功夫好,搶先把獸耳割下來邀功,弄得他在皇帝陛下下了他的面子,好一通數落?”
葉承韜握拳咳了咳,眼神閃躲,故作不明所以狀:“你這是何意,我行的端做的正,哪裡有意找太子的不痛快!”
第五驀竊笑,眼前的人什麼都好,足智多謀,可偏就是在她面前如此笨拙,想演出好戲都做不到,憨憨的傻傻的,招人稀罕:“好啦,我跟太子從未謀面,那次參加秋獵還是跟着你才能進去,遠遠的只看到衣服顏色,這次回京,只怕要正式會面了,皇帝我也只見過一次,就是進太廟入宗祠上玉牒那次,封號‘薄’,我不明白爲何是這個字,皇帝說因爲太子過於仁慈,所以希望我能夠摒棄不需要的善意,能夠在太子撐不起的時候頂起大浥,那時候我不明白,現在見得多了,尤其是從民間聽得龍燕二役,我發現所謂的心軟要因人而異的,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如此相待。”
葉承韜摟着她,雙手微微一顫:“阿驀,你決定要入京了?”
第五驀揚起臉笑了,眼裡沒能藏住的失落和無奈:“葉子,逃避不能解決任何問題,何況,在我知道太平六年的那一場大戰後,又如何能將大浥置之度外?我見過一次許鬧姨姨,她對着那座孤墳哭得泣不成聲,後來冥夜告訴我,那裡面葬着舅舅的屍骨……葉子,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親屬的墓,也是第一次見到許鬧姨姨的眼淚……還有師父,師孃也是死在那年冬天,即便他們都帶着傷痛,也從未放棄過大浥,即便他們滿身傷痕,仍然愛着大浥,我又有什麼不能付出的呢?”
葉承韜只緊緊地抱着她,沉默良久才說了句:“我會竭盡全力地保護你,儘可能不讓你受傷。”
許鬧如果聽到一定會立刻罵個狗血淋頭——年輕人,不要亂立flag!可惜,許鬧聽不到,也沒辦法呸呸呸唾幾口唾沫來消災解難。
數日後,葉承韜帶着第五驀離開閬縣,北上青都。
葉承韜親自端着宮裡宗正寺送來的一套華服走進來,在屋外等她換好衣服,門打開的瞬間,眼前一亮——
只見一襲霽色齊胸八破裙,蘇繡朵朵帶雨梨花,外披一層青色底的蜀錦製成的廣袖披風,背部一隻金色青鸞振翅欲飛,霧鬢雲鬟兩側點綴兩支羊脂玉步搖,腦後披散的秀髮以一條紫色髮帶束緊,避免今日的疾風吹亂了青絲。
兩彎秋波眉微攏,眉心蓮花花鈿鮮豔欲滴,大眼澄澈地望着前方,櫻脣輕啓:“葉子,走吧。”
他的阿驀極少戴髮飾,更不曾沾染一點脂粉,如今多了些顏色更吸引人了,情不自禁道:“阿驀,我想跟聖上求旨娶你過門了,就是不知聖上舍不捨得現在就將你嫁過來。”
第五驀白他一眼,直接轉身走人:“那你去問問,他要是敢今年就讓我嫁給你,我就敢撂挑子!”
葉承韜悻悻地尾隨其後:“你就這般不願意?”
第五驀提着裙襬踩着馬凳上車,坐在車內靠着車壁,眸子近乎帶着懇求:“葉子,給我一點時間,我還沒有做好準備介入朝堂,你……”
葉承韜攬住她:“別說了,我等你就是了,等你願意,等你主動。”
第五驀偷偷舒了一口氣,她肯入京,其實就已經準備好接納公主這個身份,可是對葉承韜,她總覺得愧疚——她身體受損,很難有孕,偌大一個涼王府,總不能連繼承人都沒有啊!當年的自己太傻,一味相信不過十二歲的女孩不會那麼狠心,直到東窗事發,她已誤食了那碗虎狼之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