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一襲青衣撐着傘上了山,不緊不慢地來到竹林深處,走到小土丘前面,他愣了半晌,只想待那二人回京了,再做處置。
硬着頭皮上前,他知道,第五驀應該在他進入竹林後,便已經發現了,亦不做迴避。
看見第五驀回頭,他微笑道:“我只是……”
第五驀前一刻還在想,是不是天璇和玉衡給他報的信,又一想,中途自己甩掉過天璇,但他依舊能尋到北坡上,便是知曉這個地方的!她突然明白了,起身看着他,低下頭,眸子有一絲豁然開朗:“當年,師父請的傳話人是你。”見他沒有否認,第五驀怔了許久,眼中滑落淚雙行:“謝謝你,母親說,阿婆走的時候很高興,一直念着你的好。”
她曾假想過許多人,卻過盡千帆皆不是,原來,當年的事歷歷在目,那時的自己,想法很簡單,只想有個人幫忙看看阿婆就好。因爲自己沒辦法離開青都青苑,只想有人替她敬敬孝道也是好的。
葉承韜上前拭去她臉頰的淚珠,笑容溫暖寧靜:“阿驀,你可知道,在明宮的芙蓉池畔初見你的時候,我就喜歡你了。只不過,你那時很小,才十一歲;而我,還是那個廢人。後來才知曉,你是我未來的夫人,當時我真的歡喜了好久。從那天起,我拼命努力,重新站了起來,這樣,就可以去看你了。聖上下過旨,不准你見我,我便每日偷偷去青苑,默默地看着你,從孩子,成了女子。”
他沉浸在回憶裡,聲音有着無限柔情,凝視着眼前人:“我知道,你喜歡坐在相思閣的飛檐上發呆,喜歡秦叔對你笑,喜歡和黑煞叔父鬧。你喜歡吃桃,喜歡藍色鳶尾,喜歡竹林,喜歡……”
“喜歡你。”她打斷葉承韜,死死抱住他。
想起那些年對巴郡的想念,想起這多年來的顛沛流離和孤獨寂寥,哭訴道:“葉子,那時候,我求阿婆等我的,等我長大了,回來給她過壽的。可是,可是她沒等到我……我是不是很不孝順……”
葉承韜安撫着她:“傻丫頭,她走的時候,你又不知道!”
她哭得涕淚橫流,在他胸膛上蹭了蹭,仰起臉:“那時候父親要將我許人,我不想嫁,就跑了。與家人不曾聯絡,再回去,阿姆告訴我,阿婆已經過世了。葉子,我心裡真的好難過啊……”
葉承韜摸出一方錦帕,細細地擦着那張臉,薄脣的微笑令人心安:“別哭了,她不捨得你傷心的。”
她不理會,非得抱着他繼續哭。哭了許久,料來是累了,竟然靠着他睡着了?
葉承韜發誓,從沒見過站着都能睡着的啊?敢情這是睡神吧!
看着榻上睡意正濃的人,心裡一片溫暖,真想就這樣看一輩子吧!什麼慶陽王府,什麼涼王世子,什麼棹隱煙波,都不用再多想!他,只要她,只要一個她,便足矣!
葉承韜倚着木質牆壁,雙腿伸展在榻沿。第五驀妥妥地將腦袋放在他腿上,找了個舒服的姿勢固定下來,又伸手在下頜抓了抓癢,隨意搭在他雙 腿 之 間。
他很無奈,一點一點地挪動身子,扯着衣襟,生怕驚醒那人。
不知怎的,老是有東西在耳畔晃,第五驀皺着眉,一巴掌打了過去,只覺着一陣地動山搖。這是,發生了什麼嗎?可是,好睏哦!
她緊緊抱住大地,一陣呢喃:“葉子,我陪你回青都,別一個人走了,我不想你再孑然一身了……”
葉承韜自問,真是好險沒 斷 子 絕 孫了!這丫頭睡着了力氣還大的要命啊!如今死死地抱着自己的腰又是鬧哪樣?不是,您老人家抱着就抱着唄,還不住地在腰上蹭個什麼勁兒啊……
阿驀,我是大活人啊!你,你如此這般,我如何是好!葉承韜在心裡叫苦,那人依舊睡得很熟,在夢裡笑得很是開心。真是有人歡喜有人愁啊!
看着她的睡顏,只覺得不大真實,方纔那句話,他是聽到心裡去的。
孑然一身,她亦懂得,自己這些年來,與她又有何異?她一直被關在青苑,自己則被限制在面具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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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她,露晞荷倦,雲薄霧淡。
回首處,柳疏鶯懨,水清日懶。
一切,靜好如春,絢爛若夏,來去似秋。真希望,冬日莫要到來。
似乎從那個朝霞漫天的夏日起,他便患了一種病,一種叫做“相思”的病。
他知道,聖上將公主許給自己,不過僅是爲了控制住沈伏。畢竟,公主有一半的血液屬於敕勒族,無論如何都是烏茲國王的外甥女,只要一省親,去了烏茲,獨孤九鶴定會將歷代烏茲公主擁有的勢力,盡數交給公主。到底獨孤九鶴膝下無女,自是對沈驀疼愛些。
聖旨下達的那一刻,他卻是無法理解。
那時自己只有北斗與四靈,只有二十八個星宿護衛,也沒有棹隱煙波。更沒遇到舅舅梅君鶴,還沒有秦楓叔父,沒有秦帥姑姑,只一味地思想簡單、任性衝動。
那時自己什麼都沒有,甚至連性命,都攥在一個叫做賀江北的神醫手中。
那個春天,他去了慶陽王府,想見到她們,於是,四靈爲他闖了王府後院,帶着他進了那個地牢,終於見到了那兩個人,那樣瘦骨嶙峋,將他的心扯得生疼。而闖王府地牢的後果就是,沈伏怒火中燒,命七大怪人率殺手包圍了他們,討要一個說法!
僵持不下,四靈情願葬身於王府,只求他儘快離去。
他不能用四個人的命,來爲自己的魯莽與苟且交換。
於是,剛愎自用的少年按照沈伏給出的條件,手執純鈞,孤身一人對戰七大怪人,那是沈伏花了好些功夫才收攏的高手,自是有些分量。
最終,他用自己十年的修爲使出一葉菩提的最高境界,那招虛妄坐化遠超出了身體內力的支持,將他的經脈盡數震斷。
那時不過是想着,也罷,好歹我一個人死了,你們四個人都能活着!
我若死了,沈伏反而不會再爲難父親了……那時,還保持了些許天真幼稚的想法,並且年少輕狂。
他昏迷了近一個月,終於醒了過來,是被一陣尖嗓子吵醒的——
“皇帝制曰:涼王世子葉承韜文武兼備,才高行潔,年至十五,學已有成。朕感涼王忠心,爲嘉賞葉家仁義,特賜婚薄公主沈驀與涼王世子,公主及笈之日即乃成婚之時。欽此!衆人平身。”
他無力迴應屋外的聲音,雙眸緩啓,卻見一箇中年男子端坐於他身側,沉默而惆悵,沒有絲毫官員的氣息,相反,那人身上是閒雲野鶴的氣質。
葉承韜的聲音細若蚊蠅:“敢問,閣下是……”
中年男子的小鬍子動了動:“老夫賀江北,受人之託,來爲世子保命。”
他早就聽聞過懸壺醫仙賀江北了,眸子裡有虛弱的驚喜,有氣無力道:“多謝前輩救命之恩,不知,晚輩現下身體如何了?能保住性命否?”
賀江北似乎很滿意病人娃娃的謙卑模樣,捋捋鬍子:“孩子,你說的不錯,能保命便是上佳的了!現下你雖無性命之憂,但從今以後,你只能成爲一個廢人了。除非,有驚人的毅力及戰勝一切的決心,古往今來,這樣的例子是有,但是寥寥無幾。”
傷筋動骨一百天,但百日之後,他仍舊只能坐在四輪車上,被白虎或玄武推進推出,聖上給他賜了凝露洲,方便他休養。
凝露洲,無涼王及世子允許的接近者流放,擅闖者處死!聖上言出必行,直接拿了不知死活的司馬開過繼的侄孫司馬瑞開刀,因擅自闖入凝露洲,並且辱罵世子,竟然是斬立決!
其實意思就是皇權神聖不可挑戰,抗令者死!
一時間,無人再敢去凝露洲。
至於沈伏、沈轍,更是高枕無憂,乾脆置之不理,反正就是一廢物罷了!
這時,他知道公主已在青苑一年,但是,他沒興趣看她。其實,明明陛下早就在公主九歲那年,請了高僧利用公主與他的生辰八字,爲公主和他種下相思咒。
如此,沈轍即便搶婚,亦無用了。
相思咒,難相恨,心心共情深,別後兩銷魂。何所解,雙 子 生!
自從他痊癒,便一心撲在勢力上,他不想再有第二次的衝動,更不想一招制敵時始終欠缺了一縷東風!那將會是對自己和涼王府的致命打擊,他不能再允許發生第二次!
自被救活醒來的那日起,他便開始歸攏各地閒散遊士,託詞爲殘廢半生,遊玩以慰己心。
後來,他遇見舅舅梅君鶴,又通過了幾大護法及長老的考驗,這才接手了棹隱煙波。
於是,直到那個雨後清晨,他看到她,聽到她對自己說的話,他心裡被狠狠撞了一下,內心深處,站起來的想法從未有過的強烈!
那天起,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摔了多少次,又從地上爬起來。後來,從最初的爬行,到了扶牆,再到拉着鐵鏈行走。最後,終於可以不需要任何人幫扶。
遇見她,再到自己恢復如初,他只花費了一年的時間,這是個奇蹟。當他看見四靈眼中的驚異,他知道自己贏了!當自己行動自如,又運行內力疏通了全身經絡後,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潛伏在青苑。
青苑,一座皇家別院,護影密衛衆多,層層包裹,可謂密不透風。院落足足有兩個太元殿那麼大,不知道她住在哪座樓閣內,每一座樓閣的密衛數量都相同,根本看不出任何異樣,他只能用最蠢的辦法。
一座樓閣一座樓閣,一間屋子一間屋子地搜尋,直到倒數第二間,他在檐角躲避密衛,卻見一名白衣男子大搖大擺地走過來,懷裡抱着一個小女孩,女孩摟住他的脖頸,額頭蹭了蹭他的臉。
看見白衣男子將女孩放在玉檀木榻上,又放下帷幔,轉身闔住門離開。
他再三確定,才放心地從窗子翻進去。再次見到那個女孩,依舊是一身碧衣,帶着淡淡的梨花香氣。
他癡癡地笑着,探手撫着那張小臉,長長的睫毛在夢中撲閃撲閃,好不可愛。
他一邊笑,一邊自言自語:“阿驀,一年了,好想你!亦未知,你可還記得我……”
“她自是記得你了!”白衣男子無聲無息地出現,不知何時已跪坐在几案前,自顧自地倒了杯水。
那人笑謔道:“世子,別來無恙!”
“你,你究竟是何人?”他自認這白衣男子未有惡意,只是驚訝於他的身份以及功力。
“世子真是貴人多忘事啊!”白衣男子笑容明媚,將茶水飲盡,笑道:“驀丫頭喚我一聲師父,你覺着我是誰?”
葉承韜見他神情自若,似有閒聊意,便坐在他對面,只道:“前輩該懂得晚輩之意。”
白衣男子讚賞地擡了擡眉,俊逸的容貌只有一絲冷光乍現:“過兩招便清楚了!”
葉承韜小臂護住面門,在對方猛烈的攻勢之下,他喝下那杯已經端在手中的水,又完好如初地擱下杯子。二人相峙不下,百招雖已過,伯仲仍難分。
白衣男子穩如泰山,葉承韜蹙着眉,純鈞劍清水芙蓉般顯現,卻在一剎那被一道青光攔截。
兩劍相交,鏗鏘有力,劍音長鳴。
他看見那柄青幽幽的劍,不由感嘆:“好一把青冥劍,果然劍如其人!”
下一刻,劍已入鞘,他抱拳笑道:“不愧秦樓樓主,晚輩拜服!”
秦楓卻有些自嘲,咳了幾聲,沒趣道:“看來,劍比人出名,真是不大好!”
葉承韜卻笑了:“前輩……”
秦楓打斷了他的話,仍舊一副和風細雨的樣子:“不必客氣,我敬你這般驚人的毅力,是個漢子!日後,喚我一聲‘秦叔’即可,無需多禮了。”
少時,秦楓覺得不妥,遂道:“世子,公主已就寢,不如到我房裡坐坐?”
葉承韜停杯,起身道:“秦叔同樣不必與我客套,如若看得起,便喚我一聲‘葉子’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