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得一個雨天。
龍吟月獨自坐在檐前, 看細密的雨絲從天上倒掛下來。
蘭陵恕已一連好幾日不曾露面,他在如釋重負的同時卻也無奈地發現了另一個事實——他已許久不曾有過外面的消息。就這樣生活在這片閉塞的天地裡,即便錦衣玉食, 他也毫無心情享樂。
這些年來, 他確實改變了許多。
雨聲稠密, 催得人昏昏欲睡。龍吟月閉着眼睛, 耳邊是雨滴落入池塘的聲響。
“我的家鄉, 每到夏天也會下很大的雨。不是那種綿綿細雨,而是瓢潑大雨。雨來得快,去得急, 一場雨下來,總讓人覺得酣暢淋漓。”
耳邊隱隱傳來喬莎的聲音, 夜裡, 女子會柔柔地摟着他單薄的身體, 給他講一些關於自己家鄉的故事。
天上有閃爍的星,北風在門外呼呼作響, 可身體被環住,便只覺得暖暖的,那樣安詳。
“家鄉更往北的地方,也有像寒州這樣的城池。一年四季裡,冬季佔了一多半。讀書的時候曾經去過一次, 真是冷得讓人一生難忘。”
“據說這邊的西漠, 盛產一種金色的花朵, 等處理完離殤宮的事情, 我們便去瞧一瞧可好?不知這裡的東邊可也有海, 如果有的話,咱們也去瞧一瞧吧。”
習慣是那麼神奇的東西, 短短几日,他便發覺自己已貪戀上那種依偎在她懷中安睡的生活。她盡心寵溺着他,卻從不給她任何負擔。她對他那樣好,可他,甚至沒有對她說過一次喜歡……
直到她臨離開之前,他看到她竟會因他的一句擔心而那樣高興。
於是才發覺,他所爲她做的事,竟那樣少。
雨聲漸密,混雜着的幻聽也最終變成自己的嘆息。
不是沒有感情,不是沒有動心。只是那隱藏在心的愛意,他還未及說出口。
他如今身陷此處,不知何時才能再和喬莎相見。甚至可能,再也見不到她……早知會有如此,他後悔沒能早些對她說出自己的情意。
睏倦到了極致,反而不敢閉上眼睛。怔怔地望着天邊灰濛濛的雨幕,思念似濃霧化散不開。
待雨聲漸小,不速之客便上了門來。
蘭陵恕並沒有打傘,漆黑的髮絲上還掛着水珠。
“吟月,陪我下一盤棋如何?”
檐下的人兒彷彿失去了聽覺,蘊着春思秋緒的眸子依舊看着雨中。
“聽說冬墨前幾日曾來找過你,沒想到你們竟會是舊識。”
龍吟月眼中的水痕顫了顫,轉過視線。
圓潤的玉質棋子,一顆顆落在縱橫相間的棋盤上。蘭陵恕垂眸看到男子的手,修長的手指上,隱隱可見一些粗糙的薄繭。
“前幾日裡,慕容恨來過王府。我與她約定,倘若這月十五她能如約來到這裡,我便讓她將你帶走。”
蘭陵恕看到那執着棋子的手指輕輕一顫,而後輕輕落下一子。
“這月十五,是什麼特別的日子?”
龍吟月依舊沒有什麼太大的情緒波動,他已太瞭解蘭陵恕的脾性,此時又怎肯輕易放過他。
“這月十五確實是個特殊的日子。因爲那一天,正是各大門派要離殤宮交出世家滅門慘案真兇的日子。倘若那一天,慕容恨不能給整個武林一個交代,那麼……”
蘭陵恕頓了頓,看着龍吟月。
“吟月,你希望她來,還是不來呢?”
屋內安靜下來,唯有棋子落下時發出的輕響。倘若喬莎不能如約而至,他相信蘭陵再不會給他離開的機會。可倘若喬莎到來……亦是正中蘭陵下懷……
到時候,離殤宮不保,喬莎,亦會被當作慕容恨斬草除根。
蘭陵的計謀,實則是讓喬莎在龍吟月和她自己的性命之間做出選擇。
不費一兵一卒,便可讓“慕容恨”痛不欲生,甚至,失了性命……
“吟月,怎麼,不說話了?”
男子依舊沉默着,端起桌邊微涼的茶,飲了一口才發覺滋味不對。
蘭陵恕靜靜地端詳着,將男子的一舉一動看在眼中。
“若我說這茶中摻了劇毒,且這□□只有我一人可解,吟月,你可會選擇留在我身邊?”
蘭陵恕低眉淺笑,目光卻從未從男子身上移開。而後,她看到龍吟月忽而擡眸,溫潤的嗓音像是北國終年不化的寒冰。
“恕,你害怕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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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吟月,你希望她來,還是不來呢?”
彷彿是一個魔咒,自從蘭陵恕離開之後,那句話便整日漂浮在龍吟月的腦海中揮散不去。於是乎他開始有些害怕時間的流逝,害怕那一天的降臨。害怕面對……任何一種結果……
他原本以爲自己在經歷了一連串變故之後會變得堅韌剛強一些,然而如今,他卻苦澀地發現心中的那種搖擺與不安,幾乎要將他的心臟煎熬成一灘血水。
他告訴自己喬莎如何聰慧,如何勇敢,如何……愛着他。是的,他知道她的聰敏勇敢絕不在蘭陵恕之下,可是,沒有用。心中的不安,無法消散……
因爲青耀也好,武林也罷,喬莎一己之力,你讓她如何對抗?
最後的結局,似乎早已昭然若揭……
不想讓她受到傷害……
“我不想她來。”
幾日之後,當龍吟月再一次見到蘭陵恕的時候,這一句話幾乎是衝口而出。而後,龍吟月驚訝地發覺了自己的聲音,嘶啞絕望如冬日的枯葉。
“我不想她來……”
真的……不想她來……
臉上有些癢,伸手去撫,才發覺手中已是一片溼涼。他顫抖着縮成一團,緊緊咬着脣。
蘭陵恕看着這樣的龍吟月,暮色映在那蒼白剔透的面頰上,卻只增加了男子的憔悴無助。
她將他放在仙境一樣的王府別院,卻不能再將他變作當初那個天真爛漫的仙子。
“吟月,我們該走了。”
面對着眼前瀕臨崩潰邊緣的人兒,蘭陵恕只是平靜地說着。
龍吟月不記得他說如何被侍人們小心翼翼地侍候梳洗,又是懷着怎樣的心情隨蘭陵恕一起來到宴前。
他可以感覺到席下的人們一雙雙好奇的目光,他只是一直低着頭,有些失神而茫然地看着桌上昂貴精緻的器具。
“吟月,可是覺得失望了?看來,如何取捨,早已在她心中有了答案。”
蘭陵恕淡淡地環視着殿中滿座的賓朋,沒有慕容恨的身影。
果然,面對生死,沒有人能夠做到無畏。包括她,慕容恨,更是如此。
蘭陵恕在心中輕蔑地低笑。
對於愛得澄清如水的龍吟月來說,這是致命的打擊。
龍吟月剛剛原本沒有勇氣去看坐在席下之人,如今,清澈的眸子一掃,果真沒有看到喬莎的身影。
“我原本……就不希望她來。”
口中這樣說着,可心卻不受控制地抽痛。
這樣纔好,他在心中告訴自己。所以,不應該悲傷,不應該失望,不應該……
他告訴自己,心中那隱隱的期待是多麼可惡,他怎能期待喬莎會爲他隻身犯險?她總是那般冷靜聰慧,不會不知深淺。
那纔是他的喬莎,他心中,永遠知道輕重緩急的女子……
龍吟月在心中一遍一遍對自己說着,直到發覺宴席之上不知何時已變得鴉雀無聲,才後知後覺地發現衆人的目光,包括身旁一直從容淡雅的蘭陵恕在內,不知何時已全都錯愕地投向了大殿門口的位置。
門前,一身銀白衣衫的女子,一雙綺麗冰澈的眼眸,此時,正含笑望着自己。那神色笑意,是他夢中常憶,再熟悉不過的絕美容顏。
是喬莎。
她,真的來了。
撲通撲通,他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一瞬之間,富麗堂皇高朋滿座的大殿彷彿已經消失。眼前,只有那一道銀白的身影。
“王爺,久等了。”
喬莎雲淡風輕地對高坐主位的蘭陵恕說着,可眼神卻從未從她身旁的龍吟月身上移開。
月華初上,散着淡淡的銀輝。
那綺麗冰眸中,還帶着毫無掩飾的濃濃思念,刻骨纏綿。明明只是一個眼神,可龍吟月卻可以從中讀出許多東西。
他知道喬莎在對他說,吟月,我來了。
她說,吟月,不要害怕。
她說,從今以後,天塌地陷,都有我在。
於是,明明想罵她是傻瓜,抱怨她竟會傻到隻身前來犯險的男子,此時此刻卻只剩下含着淚微笑,告訴她,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一直,都是這樣相信着。
所以,一連幾日裡那些折磨着他的瑣碎繁複的理由,都是那麼不堪一擊。
只是因爲在內心深處,他一直都在期盼着她,等待着她,相信着她。
如今,他們終於見面了。
天涯海角,盡在咫尺。
在這之前,林花春紅,江南暮雨,他們已分別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