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以受傷的腳作威脅,也沒能最終達到威脅他們講和的目的,千秋暖才說了兩句相互體諒不要吵架的話,染非就甩手走人,留她和思賦面面相覷。
思賦沉沉地嘆了口氣,吩咐下人來招呼她,自己則回房梳洗,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後才又回到內殿。千秋暖捧着茶杯看他,道:“看起來還是很憔悴。”
思賦笑了笑,在她身旁的另一張椅子上坐下:“天未亮就被叫起來,忙了一個時辰,又吵了一個時辰,想不憔悴委實不容易。”
“今天又是爲的什麼?”
按理說昨天才勸過染非,一晚上相安無事,不該大清早的又鬧脾氣纔是,千秋暖覺得自己要被這些個傢伙鬧得神經衰弱了。
思賦靠在椅子裡,籠着手笑道:“昨日他領回來一位客人,清晨就不見了人影,下人去房裡打掃發現少了只雙耳琉彩壺,慌慌張張向我報告,找了一陣沒見着碎片,就想定是被那人偷走了,我尋思着敢在木神宮下手的人定不是善類,想要追去……”
千秋暖明白了:“染非不讓?”
“何止是不讓,那傢伙說偷了就偷了,早知道他會偷,”思賦苦笑着揉了揉太陽穴,“明知是偷兒還要領回來,真不知他怎麼想的。”
千秋暖不理解了,問道:“爲一隻壺就吵得臉紅脖子粗不值得吧?”
凝時忍俊不禁:“怎可能就爲一隻壺。”
那邊千秋暖在追問思賦,這邊染非窩着一肚子火,碰巧見到凝時在亭子裡餵魚,便對着他一通傾訴。
“我看他就是做得不耐煩了,想走了,纔有事沒事都要和我吵。”染非氣鼓鼓地答道。
凝時見他不答,也不追問,繼續逗魚,沒一會兒染非自己憋不住了,艾艾地道:“我是好心,怕他遇到危險才攔着不讓他出去,不領情也就罷了,還將話說得這麼難聽,什麼叫貪生怕死,誰敢殺我,我不全是替他着想嗎?”越說越氣憤,抓起一把魚食甩進池塘,頓時幾十條大小鯉魚全都擁過去。
凝時無奈地轉回頭來:“哪有你這樣餵魚的,不知道魚吃食沒有節制麼?一次給一點點,它能吃飽,你也能感到愉悅,若是一次給的太多,反而會害了它,屆時傷心難過的不還是你。”
染非默然望着池中爭相奪食的鯉魚,半晌,黯然道:“即使是好心也不行?”
凝時笑了:“即使是好心也不行。”
“但他畢竟是好心啊,確實他表達不當,可你跟了他這麼些年,以你們的默契,你應該能領會吧?”千秋暖道。
思賦摸着剛剃過的下巴,微笑着:“能領會不代表能縱容,小暖,你看上去年幼,心思卻十分細膩,而那傢伙……空有幾千歲的年紀,還跟個小孩似的。我堅持的事,或許是違背了他的心意,卻並沒有錯。”
千秋暖卻不敢苟同:“世上並非所有事都講理,人若無情,與草木何異?”
思賦笑了笑,沒有接話,出神地望着杯中浮沉的茶葉,不知在想什麼。
千秋暖見狀,只得起身去找染非,無論如何追殺清覽是不能耽擱的,唯有解除了危機,才能緩解他們之間的矛盾。
然而染非的反應卻大大出乎她的預料。
“不去?你腦子進水了啊,怎麼又不去了,你不怕他再反咬一口?”千秋暖簡直懷疑自己聽錯了。
染非洋洋得意道:“我想通了,過度溺愛只會讓那糟老頭忘形,男人就該默默地付出,循序漸進,潤物細無聲。”
千秋暖:“……”
目光轉向倚在欄杆上的凝時,後者無辜地攤開手:“玄木大帝的領悟能力已然超出我的期望,你領走吧。”
儘管氣得要吐血,千秋暖還是堅決地將人擰出了木神宮,染非拖着兩條寬麪條淚,四肢揮舞:“我不去,我不去!”
“不去也得去!進攻是最好的防守。”千秋暖怒道。
“不去!”染非氣急敗壞,“他若是想做着木部正神,讓給他就是了!省得我成日不是挨訓就是擔心,做神仙做到我這份上,還不如侍弄兩畝地!”
千秋暖放開他的衣領,認真地道:“一個不做正神的你,要如何拯救一個不做護法的他,我以爲這道理你懂的,沒想到你白活了幾千歲,目光居然這麼短淺。”
染非眼圈都紅了:“你知道什麼,木族上仙之中,看得起我的你以爲有多少?什麼都肯爲我去做的護法,你以爲這麼容易求來?去他媽的正神之位,去他媽的萬人之上,沒了他我還能剩下什麼,什麼都沒有了!”
千秋暖噎住,一時竟不知說什麼好。
他抽抽鼻子,甕聲道:“哪怕你再任性,再懶惰,再沒用,也不會拋棄你——等你遇到這樣一個人的時候,你就會明白我的心思了。到那時,別說是正神之位,以命換命也要他活着,爲了他你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千秋暖腦海中瞬間浮現出昨晚自己說過的話,自己對蕭此又何嘗不是這樣,雖說從凝時口中得知守宮砂純屬子虛烏有,但即使不知道,在那場景下,只怕也會說出一樣的話來。忤逆天規,只爲圓他一個未了的心願,自己真有可能做得出來。
“不對。”
染非稍微平靜下來,奇怪地問:“什麼不對?”
“你說的不對,”千秋暖神情肅穆,盯住他的眼,“如果你真的在乎一個人,就要用你自己的手去讓他幸福,一味地退讓,你以爲後路有多少?”
染非提了口氣正要說什麼,被她擡手打斷:“什麼都不用說了,清覽是木族的叛徒,你愛殺不殺,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沒空陪你耗。”
說完扭頭就走,半點餘地也不留。
那番話,既是說給染非聽的,也是說給她自己聽的。曇落如流星,短暫地照耀過蕭此的生命,但未來還有無窮無盡的時光,讓他在思念與懊悔中度過未必就是真的對他好,何不盡自己所能,讓他重新找到快樂。
火族的上仙們都不約而同地發現了不對勁,一月一次的朝會上本族臭名昭著的護法重新出現在正神的身旁,但炙燕卻絲毫也沒有顯得比過去開心,仍然是陰沉着臉,令大家說話時都不得不加倍小心,以免又觸了他的黴頭。
耀火大帝放縱溺愛自家護法幾乎是人盡皆知的事,火族的上仙之中也有不少人隱隱猜到二人反目的原因,因而對現狀更加不解。
朝會結束後衆仙恭送正神離席,蕭此自然緊隨其後,才一邁步,身子搖晃着就要倒下,衆仙驚呼出聲,炙燕轉身扶住他,語氣波瀾不驚:“衆卿退下罷。”半是攙扶半是強迫地將蕭此帶離了正殿。
回到內殿,炙燕將懷中的人粗魯地搡到軟榻上,撣了撣袖子,冷冷道:“這就受不了了?”
蕭此手扳着小茶几的一角,勉強坐起來,臉色發青,反諷道:“你是正神,無論受了多重的傷,稍加時日都會自行痊癒,站一兩個時辰自然也不算什麼,我一介凡人,豈能和你比。”
挽起袖子,胳膊上皮開肉綻的傷口仍舊汨汨地滲出血來,竟是連繃帶也不纏,將裡衣染紅了一大片。
炙燕在桌邊坐下,立刻就有侍童端來茶水果品,他接過溼巾擦了擦手,姿態傲慢:“那也是你自找的。”
“當然是我自找的。”蕭此齜牙咧嘴地站起身,解了腰帶將禮服脫掉,雪白的裡衣上到處是殷紅的血漬。傷口和布料黏在一起,撕扯之下有些癒合的部位又重新破裂,鮮血直流,看得殿內侍童心驚肉跳。
炙燕不發話,自然也就無人敢上前幫忙,蕭此掙扎着將帶血的裡衣脫掉扔在一旁,皺着眉打量身上的傷口,一道道觸目驚心,疼得麻木了,只覺得人犯困。
正要歪着打個盹,忽然又聽炙燕冷颼颼地道:“現可不是休息的時候,朝會後該做什麼,你不會都忘了罷。”
蕭此眉頭一跳,怒從心起:“你要我這個樣子去見下頭那些散仙?”
每月朝會後上仙會將散仙的資料呈上來,由護法定奪是否有資格參加半年一次的飛仙儀式,最後再由正神根據各人表現賜予飛仙或上仙稱號。蕭此過去雖然放【縱橫】蕩不羈,這些應盡的職責卻從不推諉,因而上仙們也不好彈劾他。
炙燕冷冷一眼瞥來:“原來你也會有所顧忌。”
蕭此被堵得無話可說,忿忿撿起帶血的裡衣重新穿就,披上禮服踉蹌着走出了內殿。
攆走了蕭此,也並不是多麼令人愉快的事,炙燕放下手中的茶杯,默默地望着牆上的畫軸出神。
直到一名侍童在門外戰戰兢兢地稟報:“陛下,慧土大帝來訪,是否請進來?”
“請。”炙燕從走神狀態恢復,眼底燃燒着冷酷的火焰。
他們之間的矛盾,遲早要正面交鋒,既然人送上門來找死,正好免了他上門挑釁。
不多時千秋暖人未到聲先至:“炙燕吶炙燕,你就這麼怕我,沒有一羣侍衛押送,就不敢放我進你這火神宮?”
炙燕面色陰沉地看向殿外,千秋暖身後尾隨着一長串侍衛,個個面帶戒備之色,而這個年不過二八的神祇卻老實不客氣地跨過了門檻,笑吟吟地在一張椅子上坐了。
炙燕狠狠地瞪了一眼門外那羣自作主張的侍衛,慍怒道:“還不給我滾!”火神宮上下無人不對他充滿畏懼,話才一出口,侍衛們頓時作鳥獸散。
“你好像心情不是很好,怎麼了?”見主人不看茶,客人就自作主張地抓過一旁無人問津的茶碗。
炙燕語氣生硬地道:“那不是給你的。”
千秋暖不但不生氣,反而揚起笑臉來看着他:“是我的就是我的,不是我的也遲早是我的,你奈我何?”
一句話,令本就危險的氣氛更加一觸即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