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渢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五日之後了。
一一將這些時日的事情都告訴了他,聽得他目瞪口呆,心想:天無絕人之路,看來,老天將一切都安排好了,可惜,他們還是不知道那位幫助他們的恩人是誰。
因傷勢頗重,他也安然在此住下了。
無回谷中常年披霜帶銀,這樣幽靜的小院位於其中,倒有種別樣的韻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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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後來才知道,老前輩沒有雙腿,他們兩人都是他馴出來的雪狼揹回來的,住了數日後,原爲生死仇敵的雪狼變得親近友好,還有銀狐常在院落附近出沒。暫且拋去紛擾的江湖恩怨,他們住在這裡,反而覺得輕鬆自在起來。
院中的溫泉爲他們療愈傷痛,栽種的罕見藥草強身固體,他們底子不錯,不過半月時間,兩人就已經恢復大半。
在身體完全復原後,正遇上北域最嚴寒的大寒之日。
一連七八天都是大雪飄飛,天如同被遮上一層深灰色的幔布,讓這片大地都沉默在一片幽寒之中,連最兇惡的雪狼都懶得出門,伏在山穴之內打瞌睡。
一抹纖瘦的身影立在門前,似在遠遠眺望連綿起伏的山丘。
飄轉的雪花落得她全身都是,她卻絲毫不覺得寒冷,恍惚間,大師父的模樣又似在眼前,風華絕代,而二師父悲傷的面容,卻離她越來越遠。
“二師父,你會怪我嗎?我不僅沒有能夠帶你回去,就連僅剩的遺物,都給弄丟了……”她哽咽着。在那段不願回憶的噩夢之中,活着已經變得艱難,只顧着逃命,二師父的遺物也不知是什麼時候丟的。想到這裡,她就萬分自責。
“一一,不要自責。”
明渢站在她的身邊,看着她微微泛紅的眼,輕聲說道:“你二師父雖然不在了,但是她一直活在你的心中!何況,丟失遺物非是你之過,我想,你能夠好好活着回到江南,這也許就是她最大的心願了……”
“明大哥,你說的對!”
一一望着他寧靜的面容,認真地點點頭:“二師父已經不在了,但是大師父還在!等我找到大師父,我一定用餘生好好報答大師父!”
“一一,你……”明渢嘆息一聲,沒有說出後面的話。
“我知道,明大哥,你覺得我太固執了是嗎?”一一慘然而笑,“師父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來到江湖就是爲了找他們,我什麼也不需要,只想和師父們回到屬於我們的家,平平淡淡,就像當初一樣!”
入了江湖,又怎能平淡?
你的師父不是別人,是刀狂,他又怎甘於平淡?
明渢愣了楞,有許多的話,他不知道如何開口。他不是一一,但是,他感同身受。
一一她還小,甚至有點不諳世事,她固執地認爲,回到當初便是最好,但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永恆不變,過去的終究過去,要面對的只能是未知的將來。這些……他又如何告訴她?他不忍心,因爲,這都是她心中最美的夢。
可假若有一天,她發現事情並非她所想象的美好,又該怎麼辦?
他望着她,心中涌現無限痛惜之情。
一一突然望向他,問道:“對了,明大哥,你……知道我大師父吧?”他們說,大師父是刀狂,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刀客,既然如此,那麼,江湖上應該流傳許多他的事情吧!
聽她這般問,明渢遲疑了番,答道:“的確,我聽過他的一些事蹟。”
一一睜大眼睛望着他。
明渢道:“刀宗掌門說的不錯,刀狂確是江湖狂傲第一人,他的刀法出神入化,無數刀法名家都敗於他手上,堪稱江湖第一高手……”其實刀狂成名於十多年前,那個時候的他也還小,這些事情,都是他後來在江湖上聽聞來的,但唯有一件事情……他欲言又止。
一一眼眸漆亮,她想象着她的師父在江湖中是如何叱吒風雲,如何敗盡天下高手,儘管師父是這樣的身份,但在她面前,她的大師父,除了教她刀法的時候過於嚴苛,平時卻是最溫柔最可親的一個人,他如此隱瞞自己,原來是因爲他在江湖上名聲太響,他應是怕那些仇家會找來,牽連到自己吧!
她望向明渢,顫聲道:“你知道他的下落嗎?”
明渢搖了搖頭,似是不忍看到所有的希望碎在她的眼底,於是側過頭去,說道:“他在江湖上已經銷聲匿跡很久了,我也不知道他的下落,一一,你……”
並沒有在他口中聽到噩耗,一一鬆了一口氣。
只要師父還在,那便好!
她遙望着遠山,似乎能夠看到山巒背後的大路,那裡是通往中原或江南的必經之路,他們騎着馬很快就可以離開,離開這個可怕的刀宗之地。想到這裡,她又變得興奮起來。
“明大哥,你說,雪停了,我們是不是就可以離開?”
“不可以!”回答她的不是明渢,而是那個神秘的老人。
“前輩!”一一望向他。
“無回谷中藏有多少危險,在這裡住了多年的我也不甚清楚,在這個時候你們想離開,恐怕是死路一條!”老者似笑非笑,“怎麼,陪我這樣一個糟老頭子,不願意了?”
“不不不,前輩誤會了。”一一連忙解釋,“我只是想快些找到我師父!”
“去找刀狂?呵呵……”老者笑着道,“真是想不到,孤傲一世的刀狂,會收了你這樣一個小丫頭做徒兒。我還以爲,他的心中只有刀,只想揚名江湖呢!”
他所說的這些,明渢也有所耳聞,刀狂是江湖中刀法第一人,但他孤高自詡,沒有朋友,沒有親人,除了挑戰江湖高手,從不輕易在江湖露面,見過他的,絕大多數是死人……這也是他沒有將一一與刀狂聯繫起來的重要原因。
“前輩……見過我的師父嗎?”一一雙眼又露出期待之色。
“何止見過,十年前,我還與他交過手呢,你這把霜雪落……”說到這裡,老人擺擺手,“也罷也罷,我是刀狂手下敗將,也恥於提及這些!”
明渢從他的話裡,隱隱察覺出了什麼。
老者對上他的目光,忽然一笑,又對着一一道:“有時窮根究底並非好事!”他似在告誡一一,又彷彿在提醒明渢莫想其他。
看着那雙與他容貌不符的眼,明渢似乎更加確定了什麼。
老者沒有再理會他,而是從身上拿出刀,那把名爲霜雪落的稀世兵刃,對她道:“小丫頭,你根骨不錯,不知道這把霜雪落在你的手中,能夠發揮出幾成功力?”
一一接過她遞來的刀,心中的擔憂終於塵埃落定。
老者緩緩笑了笑,道:“來,練給我看看!”
一一點點頭:“是!”
她躍身於數尺之外,凝如清光的霜雪落再度出鞘,在那隻雪白的掌心裡翻轉着,如凝化的霜,似飄零的雪,將那股至盛的寒氣化爲刀意,捲起地上無數積雪,在那漫天飛雪之中,纖細的身影矯若遊龍,數刀揮出,清光萬千……
這邊,老者一邊看着一一,一邊與明渢聊着。
“聽說你出自劍崖,那麼,師承何人?”
“不瞞前輩,先師蕭翊,劍崖第六代掌門。”
“先師?他已經不在了?”
“師父五年前便已身故,前輩……認得我師父?”
“嗯,我與你師父曾有過一面之緣,你能夠拜他爲師,運氣不錯!”老人目中露出讚賞之情,“不過,十年前見他,他似乎無心於掌門之位,你跟着他學了幾年的劍?”
明渢嘆了口氣,答道:“我入門的晚,師父三年後便辭去掌門之位了,我只與他學過兩年劍法,之後便是跟着兩位師兄學。”師父所教都是劍法精髓,其餘的便是靠自己領悟。之後他陸續跟着二師兄紀樑和大師兄蕭霆學過一些,二師兄做什麼都比較慢,大師兄個性太急,兩個人的劍法截然不一樣,因此在學劍的過程中,他將師父及兩位師兄所教內容融合,所以現在他的劍法也是自成一格。
“你的劍法與她的刀法誰更強?”
明渢也被問住了:“這個……晚輩實在不知!”
老人喝住一一,對明渢道:“你們倆切磋一下!”
以前,他們都是聯手除敵,若要真正說起誰更甚一籌,還真是不知道,現在有這樣的機會讓他們切磋一下,非常難得!
一人執劍,一人握刀,兩人很快便對上了。
叮的一聲,刀劍發出第一聲清脆交擊聲,彷彿在提醒他們,要專注。
一一身形柔軟,刀法輕靈,數度在明渢的長劍下游走,霜雪落散發出清麗的寒光。
在經過修羅臺的磨練之後,她的反應力得到了極大的提升,但交手的過程中,她又想起了宿長老的教誨,她決定在師父所教的刀法上改變一下。宿長老說得不錯,師父的刀法太剛,是一往無前的,但人生總要給自己留些退路,或許,留一點仁慈會比較好。
明渢劍法精湛,面對一一這樣的刀中強手自然也不敢懈怠,他長劍在握,也沒有佔到什麼優勢,一一的刀非常的快,以至於他一招未出完就被截住了,不得不適當變招,以應對一一的攻勢。
又是叮叮叮數聲,兩人的身法越來越快。
一炷香的功夫過去,切磋的兩人依然不相上下。
老者坐在門口,手中端着一盞茶,細細看着他們,時而凝眉,時而嘆息。
又過了片刻,明渢的劍削去一一的一縷髮絲,而一一的刀則抵在明渢的左肋之處,很顯然,是一一的刀更快。兩人相視一笑,同望向老者。
老者捻了捻鬍鬚,對着一一道:“你的刀快是快,但顯得太柔,失了銳氣,未戰便輸對方三分,且真正與對手過招時反應不及,導致下盤不穩,此最爲致命,爲武者之大忌。你最終能險勝對方,根基不差,若是能再勤加多練,這把刀你便可以用得遊刃有餘!”
說完,他又對明渢道:“你的劍法自成一格,精妙多變,沉穩有加,在江湖上必罕有對手,但面對武器、內力比你更甚一籌的敵手,你的劍法卻止步於此,一一小姑娘是個不錯的對手,你與她切磋,來日必能突破瓶頸,再進一層!”
兩句話就說出了他們的不足,兩人皆垂首受教。
老者又對他們道:“你們不妨回去鑽研一下各自刀法劍法,明日這個時候再來切磋!”
從來沒有人這麼指導過他們,明渢與一一同受震撼。
***
一連二十天,每天這個時候,他們都會切磋武藝。
在這個無人打擾的清靜之地,有絕世高手在旁指導,他們可以專心鑽研武藝,儘管他們兩人依然不相上下,但實際上他們的刀法劍法都有了極大的提升。
第三十日切磋完之時,明渢忽然想到什麼,道:“一一,我們倆在這裡互相切磋了這麼多時日,除了你我的武功都有提高之外,我倒有了個想法!”
這些日的相處,他們兩人早就默契連心,見他這樣說,一一自然心神領會道:“明大哥,我的短處,便是你的長處。既然你我皆有破綻,不妨我們合招同修,以你之長補我之短!”
明渢點點頭:“知我者,唯一一!”
一一笑道:“那我們現在便想一想,創個什麼招式好?”
兩人說着便往蓮池邊走去。
***
從那天開始,兩人不僅限於切磋武藝,更是一併創新招式。
在那片荒寒的空地上,雪樹寒梅邊,常常能見到兩道鑽研武藝的身影。
***
不遠處的老者望着他們,眉眼間露出笑意來:“孺子可教也!”
***
自從他們來了之後,這個雪谷深處的院落總算有了些生息,孤寡的老人也有了說話的伴,有人替他捉來野味,有人爲過冬曬乾木柴,山谷深處合樂非常。
他們暫且忘記自己的身份,忘卻了心中的執着,在這裡一併成長……
***
不知不覺,山谷裡下雪的時候少了,大多數時候都是暖陽當空。
平日裡懶散的雪狼們開始在山谷裡尋覓獵物,隔三差五都能帶回些雪狐雪兔來,他們吃的也好了很多,明渢偶然發現,一一居然還長高了不少,臉蛋也圓潤了一些,相較之前如孩子般的纖瘦,她現在顯得更加妍麗,多了幾許英氣後,她更像是個江湖女俠了。
那日練功完畢,一一坐在蓮池邊看着所有凋謝的冰花玉蓮,心中有說不出的悵然。
據書中記載,冰花玉蓮的花期只有三個月,必須在嚴苛的環境裡才能綻放,她也是忽然纔想起,現在天氣早就沒有當初那樣嚴寒,冰花玉蓮自然而然也凋謝了。
沒想到,他們機緣巧合來到這個山谷,一住便是這麼多時日。
老者坐着輪椅,正朝着她這邊而來,明渢也跟在他的身後,目光一片複雜。
這是怎麼了?一一有些不解。
看着他如此艱難的動作,她感覺一陣痛心。
老前輩不僅救了他們的命,還教他們武學,這份恩情早就大過一切,但老前輩昔年遭暗害失去雙腿,作爲醫者卻幫不上他什麼,這讓她格外內疚。
老者坐下,對他們道:“你們來無回谷也有了數月,我能幫你們的也就到此爲止了,現在天氣轉暖,山谷裡的積雪消融大半,是離開的最佳時期!”
“前輩!”兩人異口同聲。
前輩的意思是,讓他們就此離開?
乍然聽到這個消息,兩人是喜也是憂,喜的是,他們終於可以再回到江湖,去完成他們沒有完成的心願。憂的是,都已經徹底習慣了這裡,轉眼間就要離別。
“怎麼,捨不得了嗎?”老者眼中流露出異樣神色。
一一率先道:“我們走了,前輩您怎麼辦?”
明渢亦道:“前輩不妨和我們一併離開吧!”
老者笑了笑:“不了,這一把年歲,該放下的都早已經放下,何況,你們帶着我這個廢人能去哪裡……”老者眼中流露出一絲悲哀,卻還是道:“相遇皆是緣分,只不過,天下無不散之筵席,望你們離開之後,善加利用這身武藝,去幫助更多的人!”
兩人齊聲道:“前輩的教誨,晚輩謹記在心!”
老者點點頭,道:“收拾收拾,我讓雪狼引路,帶你們出去!”
兩人默然,各自離開去收拾東西。
他們來的時候並沒有什麼,此時便帶了一些禦寒的衣物和食物,站在院前,看着眉須皆白的老前輩,兩人同時跪下,一叩救命之恩,二叩收留之情,三叩教誨之義。
老者微笑道:“起來吧!你們的路還長着,各自珍重!”
兩人面露不捨,皆道:“前輩保重!”
***
看着他們離去的身影,老者重重嘆了口氣。
環顧這空寂的院落,那如寒星般的眸子多了幾許悲慼之色。
***
他知道,他終究會死在這個地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