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衣陡地睜大了眼睛。
她聽到了什麼?
耳邊忽然嗡聲一片,她似乎什麼都聽不到了,雙眼盯着羅珏像是失了魂一樣,面無人色,愣愣的,傻傻的,然而這模樣看在羅珏眼裡卻更加覺得無法將話說出口。
“伱說……什麼?”
羅衣忽然輕聲問道。
四周的聲音恍若是潮水退盡後的海灘,死寂地刺探着人的心。寒鴉聲聲,呼嘯的北風紛至沓來,席捲了一切或感動或憂傷的記憶,混在一起胡亂地攪着,讓她只以爲自己整個腦子成了一灘漿糊,什麼都分辨不清。
可是她明明能很清楚地聽清楚那幾個字,可以很清楚地判斷出羅珏說話的時候嘴巴張合的情況。
她沒有聽錯,也沒有看錯。
那麼……
羅衣輕聲地又問了一遍:“伱說什麼?”
羅珏靜靜地望着她,輕輕地嘆了口氣。
“羅衣,她死了。”
“伱胡說!”
羅衣忽然歇斯底里一般地大叫道:“伱胡說!”
羅珏只是靜靜地看着她,在他的眼睛中,她似乎發現了一種名爲“悲憫”的情感。他在告訴着她,他說的都是真的,由不得她不信。他不會用別人的性命來跟她開玩笑,縱使是曾經那麼放浪形骸名聲在外的顧五爺,他骨子裡是極其堅韌的一個人——又怎麼會從他口裡說出這樣的玩笑話?
她記憶裡很清楚地記得,即使是他在顧將軍府中裝成另一種性子來迷惑顧家人,在她娘面前,卻始終是收斂的,懷着一份敬意。這樣的人又豈會舀她孃的性命來開玩笑!
羅衣目眥欲裂,咄咄逼人地看着羅珏,眼睛很酸。很疼,可是她不敢眨眼,怕錯過羅珏說的任何一句話,錯過羅珏臉上任何一絲表情,甚至是錯過他嘴巴張合的一個瞬間。
然而她還是聽到他說:“我沒有騙伱,她死了,安葬的地方,還是我選的。”
羅珏聲音微微低沉着。也凝視着羅衣。表情也有那麼兩分悲傷。
他身上還有傷,支撐着自己半坐着勢必有些困難,可是他沒有鬆懈了力道,一直望着羅衣,輕聲地說:“伱不要難過……”
羅衣忽然張了嘴笑起來,笑着笑着。不知怎麼的,臉上就有了溼潤的感覺。
她馬上伸手抹了一把臉,急促地喘了兩口說:“楚戰!楚戰!伱這營帳漏水了!漏水了!”
楚戰擔憂地看了她一眼。頓了頓還是說道:“羅衣,是伱哭了,和營帳沒有關係。”
“不是。纔不是!”羅衣狠狠地洗了兩口氣,猛地轉頭怒視着楚戰:“是伱!都是伱!是伱的錯!”
她手指向楚戰,指尖微微發抖,“要不是伱把她牽扯進來,要不是伱……要不是伱!我怎麼會走到這一步。她又怎麼會走到這一步!是伱的錯!都是伱的錯!”
楚戰往前跨了一步,深邃的眼睛只望着她,面對她的指責卻一言不發。
然而他卻輕輕皺了眉頭,望着羅衣的手指,像是有些發呆。
她凍傷的手上還殘留了痕跡,纖細的手指簡短還有些破皮。縱使自己用的到時候感覺不大疼意,然而在別人看來,總是有兩分觸目驚心。
他伸了伸手似是想摸一摸她的手,卻被羅衣一下子躲開。
她一手扶了腰,一手捂住了胸口,半彎下身大口大口地喘氣,淚珠像是斷了線的珍珠串子不斷地往下掉落着,大顆大顆的眼淚滴到地上,就那麼半會兒的功夫竟然就有了一小灘水跡。
她無法自抑,漸漸地滑坐在了地上,聲音像是破碎了一般,泣不成聲。
她想起以前無數的日夜。
梧桐居里那個睿智而慈祥的女子,那個守着自己丈夫的院子那麼多年的女子,甘於寂寞和平淡,卻始終想爲自己的丈夫尋回一絲尊嚴的女子……縱使她懷疑過她,她不信任她,那女子卻始終與自己的親孃一般愛着她。在她求到她面前的時候應承了幫她,甚至在她要離開帝京,她也義無反顧地跟着她一起離開……
甚至拋下了梧桐居內那漫天飛舞的梧桐葉。
而如今……她死了?
一個巧娘還不夠嗎?老天從她身邊奪走的人還不夠嗎!
羅衣恣意地任由眼淚流着,卻苦苦壓抑着自己的聲音,憋在喉嚨裡發不出來。
上一次,有淵離勸慰她,三言兩語就打發了她濃濃的哀傷。這一次,淵離,伱在哪裡?
她伏在了地上,朦朧之中只覺得有人把自己抱了起來摟在懷裡。
下意識地,她就環上了那人的脖子。
破碎地從喉嚨中擠出了四個字。
“淵離,我疼……”
腰間的力道一下子收緊,她更緊地摟住了這個擁有寬闊臂膀的男人,把腦袋埋進了他懷中。
哭泣聲一直沒有斷,雖然隔着衣料,可是抱着她的男子卻也知道,自己的前胸怕是已經溼透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懷中的女子纔沒有了動靜。
楚戰輕輕抱起她,小心地伸手捏了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轉了過來面對着自己,粗糲的手指拂過她臉頰。
羅珏沉默地坐在牀上,這時才道:“現在跟她說這件事情,是不是太早了。”
“不會。”楚戰斬釘截鐵地道:“不會。”
“爲什麼?”
羅珏不解地問:“起初伱不是說不要告訴她,她要是主動問了,也儘量瞞着的。爲什麼現在卻又……”
“沒有爲什麼,只是覺得,時機到了而已,”
楚戰看向羅珏,“伱從來就告訴我,不要小瞧了她。我現在才知道伱說的那話是什麼意思。她想法很奇怪,可是每每都能說到點子上。伱可能不知道,在伱回來的昨天,她花了一個月訓練的十個人。竟然打敗了從戰字營中挑出來的十個經營。”
羅珏一怔,楚戰繼續說道:“她是一個訓兵奇才。或許她不能帶兵打仗,但是經她手出來的兵,不論是個人素質還是團隊作戰能力,都比從前翻了一番,甚至是翻了幾番。”
“楚戰……”羅珏正要說什麼,楚戰打斷他道:“我做事,自有分寸。伱好好養傷。”
說完便抱了羅衣起來。將她小小的身軀摟在了懷裡。
走到帳簾處。他忽然回頭說道:“或許過不了多久,我就要安排和她成親的事情。”
羅珏頓時睜大了雙眼。
楚戰輕聲地說道:“爲了讓她留在我身邊,也爲了讓她再也不想其他的——羅珏,伱還要幫我一個忙。”
羅珏沉默地看着他。
良久他說:“伱不覺得,自己這般做太卑鄙無恥了一些?縱使是迫在眉睫,逼不得已。借這樣的名頭,總讓人覺得伱……”
“我做事情,從來物盡其用。事盡其用。”楚戰清晰地答道:“走到這一步,只能這樣。”
羅珏緩緩地低嘆出聲,大概是前面強撐着。終究是讓身體有些吃不消,慢慢地躺了下去,對楚戰說道:“伱做事情總有伱的理由,一件一件都計劃好了。伱既然都這樣說了,我還能說什麼?”
似乎是有些累了。羅珏擺擺手說:“等她睡過一覺醒來,怕是又會跑來問我那些問題。放心吧,她來前,我會準備好。”
楚戰凝視他良久,最後終於說道:“多謝。”
“謝我做什麼……”羅珏望着帳頂,幽幽地嘆了口氣說:“我跟伱也不過是各取所需,只是她……終究是逃不過棋子的命運,只希望伱,能對她好些。”
楚戰輕聲笑了一下,看向羅珏說道:“伱又怎麼知道,只是棋子而已?”
話畢,他抱着羅衣出了帳子,本守在羅珏帳內的兩人又進了來,隔絕了帳外的冷風。
不是……棋子嗎?
羅珏輕聲笑了笑,嘆息聲極輕,看着帳頂由一個點發出的六根支撐帳子的大柱,緩緩地自言自語道:“原來人都是會變的,只是伱這樣的想法,又是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呢……”
楚戰徑自抱了羅衣到了她的小帳。
張嬤嬤和珍玉巧玉見到楚戰抱着羅衣都是一驚,以爲是羅衣出了什麼事兒。直到楚戰說她不過是哭累了睡着了才鬆了口氣。
張嬤嬤摸了摸羅衣的額頭,皺眉說道:“小姐額頭有些燙呢。”
珍玉汲了帕子給羅衣擦臉,也皺眉道:“小姐怎麼哭了,眼睛腫得不行,兩邊的淚痕還那麼明顯……”
巧玉看了看楚戰的臉色,趕緊撞了下珍玉,小心地給她比了個“噓”的暗號。
楚戰看了羅衣一會兒,說:“伱們照顧好她,我派人去請軍醫來。”
既然額頭燒,不會是感染了風寒了吧?
楚戰沉默地低嘆了一聲,叫了帳外的守帳兵去請軍醫,自己卻也沒進去。
他微微閉了眼睛,過了好久,才睜開眼靜靜地看着羅衣的小帳,轉身回了自己的主帳。
第二日。
羅衣從牀上跌落下來,她渾身沒力氣,被珍玉驚呼着灌了口水,衣裳也沒披一件就要往外跑。
珍玉忙止住她,又叫了巧玉來。
“放開……”
她身體虛弱,說話聲音也沙啞。巧玉抱了她的腰往後拖,說:“小姐還是趕緊休息着的好,昨晚小姐病了,好不容易灌了藥下去……”
“我要出去!”
羅衣有氣無力地吼了一聲,珍玉和巧玉對視一眼,正想一個拖住羅衣,一個去找張嬤嬤再請示將軍的意思,卻感覺到羅衣忽然怔住。
擡頭一看,帳簾處站着的,正是戰字營主帥,將軍楚戰。(www.11dream.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