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都

三年前,唸叨着定南這個地名時,正是冬天,我在龍川的山嶺間漫無目的地走着。因爲定南緊挨龍川,龍川有嶺南時間最漫長的古鎮,我想象定南也一定是古老歲月裡的一個名字。不曾想自己會犯下錯。

我注意它,完全是由於古代的一支軍隊。我在龍川的山坡地裡想象着這支長途跋涉的北方軍隊。在龍川的佗城,我看到了這支軍隊挖出的深井,一對有幾分像麒麟的石獅棄之於鎮**大門外,殘缺的下齶被人用水泥拙劣地修補過,據說這也是二千餘年前的東西。這支由任囂、趙佗率領的軍隊駐紮到這個鳥語啁啾之地(鳥語當然是指百越方言),並建立起一個土牆圍築的城——佗城。

定南是江西南疆的一段,它像一把斧頭一樣砍進嶺南的版圖,把一條東西橫貫的南嶺山脈折得如同九曲黃河。秦朝的軍隊就像一股朔風從斧刃處刮到了嶺南山地。龍川雖爲廣東北疆,因爲山脈的南移,它已深入嶺南腹地,與現今的梅州緊緊連成一片——都是客家人居住的地方——我在客家人的地盤上步履匆匆,卻完全是由着一種情緒左右,我對這片土地上發生的千年遷徙的歷史無法釋懷。它從南蠻漸漸走向與北方的融合,這一次軍事行動無疑作用巨大。行動的前夜,定南那個拔帳發兵的地方當然令人遐想。

中華版圖南移,讓遷徙有了更廣大的空間。數千年來,移民大多向着南方邁開腳步。即便西南,譬如雲南,山坡上的少數民族也大都從甘青南遷,羌氐人的血液沿橫斷山脈的峽谷灑向了大江大河的下游。漫長的歲月,我注意着煙雨迷濛的時間序數裡成羣結隊而行的一羣——客家人,他們求生圖存,慎終追遠,生動的面孔一直呈現至今。在閩西、粵東、贛南,客家廣佈,是怎樣的一種延傳和融合,一個被中原人視爲荒蠻溼溽的地方,甚至數百年前仍是流放之地,而今變作了一個富庶的江南,詩詞歌賦的江南?

一部以黃河文明爲起點的中華編年史,同時確立的也是一個以中原文明爲中心的視角。廣闊的、在北方人看來是沒有邊際的南方,客家人遠未曾到來之前,又是怎樣的呢?它呈現出的面目之模糊,如無邊黑暗。歷史的神秘正由這種被忽視的部分糾集。顯然,這片土地並不缺少人的生存,南遷者這才被稱爲客家。土著們不在這部編年史的視野之中,他們洇沒於同樣廣闊的歲月。那是另一種生存,另一類的文明。這種文明也許並不遜色於北方,這從廣東新出土的石器、花紋細密造型輕巧的陶器等文物得到證明。這些埋沒於地底文物的主人,他們的血液依然還在南方人的身上流淌着,像文化的交融血液也隨時間進行了悄無聲息的大融合。面對一個個充滿生命活力的嶺南人,你能想象身體裡潛流着的血液,但是你無從分辨。

有十年多的時間,我生活於這塊土地,二十世紀末開始,我見證了南方中國歷史上從沒有出現過的經濟奇蹟。無數孤獨又精彩的庸常日子流逝過後,我再也不能把這裡當作自己的客居之地了,與許多南下者一樣,我成了一個嶺南人。但我深深懷念自己的故土,與客家人一樣從忙碌的生存動作裡偶爾擡起頭來,眺望一眼北方,那種進入骨血的深沉和憂鬱,猛然間我有了切身的體驗。關注客家,也許與我這樣的身份有關。

踏足定南縣時,我已走過了閩西,看過了永定客家人的土樓,到了潮汕地區,然後是被稱爲客都的梅州——自覺或不自覺地幾乎是環繞着她在走。在綠樹蔥蘢遠山如煙的丘陵山地,在客家人豪爽熱情的語氣與行爲裡,我濃濃郁結着的鄉愁——這是我回故鄉也不曾消失的落寞心緒,散得像一股輕煙。客家的山水與情懷,是根深葉茂的古樹,讓我靈魂皈依,客家人對人信任、熱情的天性,他們堅持至今的觀念、準則,一種鮮活又古老的文化傳統,與流淌在我血液中的精神深深契合。我們精神的源頭都能在那個遙遠的中原找到匯合點。

在定南新修的寬敞水泥大街上走,空氣中飄着這個緯度上春天特有的濃烈的植物芬芳。我向路人打聽縣名的來由。不同的面孔表情各異,他們都是回答不了問題的表情。他們或是走在上班的路上,或是剛從菜市場買回一堆肉和青菜,或是在街上橫穿馬路,不知道要去幹些什麼。我像故意考一道題似的,覺得有趣。一大早趕來,本想找到答案即走,沒想到這成爲一個難題。

找到新華書店,像個街頭閒人,我一個人站在大門外等着門開,去尋一本有關定南歷史的書籍。

跨進書店,燈還來不及開,兩眼已一路掃射。密密麻麻陳列於架上的書,內容大都是如何成爲富人,如何調情取樂。它啓悟——消遣與發財是人生的兩大基本主題。有關歷史的書卻一本也沒有。

我的問題離現實是不是過於遙遠了?把歷史與現實混合在一起,不是多數人的行爲,我什麼時候成了少數派?發現自己一直行走在時間的迷霧中,我感到了太陽光下的街景濃郁的夢幻色彩。歷史的蛛絲馬跡與個人的想象建立起海市蜃樓,它們與現實的生活交織得骨肉難分。感覺有一雙手是能相握的,儘管隔着時間的帷幕。這帷幕對我是那樣薄,似乎聞得到那邊的神秘氣息,一切只需輕輕一揭。揭去時間的包裹,其實我們都在同一個舞臺上。

既然對百越之國用兵,軍隊必聚集於南嶺山脈北麓,定南自然是取平定南方之意。二千多年前那場戰爭的前沿陣地,定南丘陵溝壑間,帳篷遍地,刀光閃爍,人喧馬嘯……我一路觀察定南的地貌,都是些不高的丘陵,紅泥綠草,松枝幽幽,散落山坡平疇的民居都愛挑出一個陽臺。五十萬大軍駐紮,炊煙起處,連綿相映。誰也不知道這支軍隊是不是同時從這片山地南進。有一陣,我站在一條水溝邊,流水聲引得視線待在藍得發黑的水波上。看慣石屎森林的眼睛正在發痛。

消逝的歷史有時只留下一個地名而已,譬如佗城。相信定南也是同樣的產物。

爲着印證,我曾上網搜索定南名稱的來歷,沒有收穫。偶爾的機緣,到了定南九曲溪,同樣是爲了印證,臨走還是往北折回了縣城。

回到廣州,才知道自己的錯。定南宣傳部受我之託,終於找到縣名的來由,女部長打來長途,電話裡大聲說話,潑出一腔激情,她的話證明,定南明朝隆慶三年才建縣,起因是客家人賴清規的一次起義。朝廷平叛後,就將這個信豐、安遠和龍南三縣交界的地方單獨劃出來,取名定南。

愕然間,歷史像一隻箭穿過了想象的邊緣,它容不得人半點猜測。古老的土地,短暫的縣史,全因一個客家人的作爲,而非一支遠征軍。

同樣的錯誤還發生在定南的地理上。三年前,我一路北上,想從龍川的土地上穿越南嶺山脈,體驗一下任囂、趙佗的部隊如何翻越重重屏障,進入嶺南。同行的龍川人知道我的意圖,告訴我,那道南嶺山脈與我車窗外看到的山坡沒有什麼兩樣。內心一時震盪,雙眼圓睜。事實令人不可置信。那些山間勞作的農人,竟也幻化成定南農民的樣子。也許,他們本來就沒有什麼大的區別。

我曾多次從韶關翻越南嶺山脈,那些鋼青色的巨大山峰,能阻擋住北方的滾滾寒流,甚至是中原的文化,儒家的文化就被這道山脈阻隔得面目全非。趙佗如何就找到了漫長山脈的這個低落處?這片地域廣大溽熱之地,秦人對它之陌生,把百越國語言當作鳥語,但他們卻能找到地理的關鍵!上千裡的漫長山脈,幾十萬人的軍隊就這樣輕易地穿過去了。

從定南迴廣州,走與龍川相鄰的和平,翻越南嶺山脈時,仍然山體巨大,溝壑深切。和平更西的連平是去時的路線,因爲錯路,我誤入這條南嶺山脈上的公路,路旁高巖孤懸,峽谷幽閉,更見險惡。這兩個相鄰的縣都在那把斧頭的利刃之下。當年的百越降歸,也許與龍川這個地理上的變化不無關係。(現在,京九鐵路通過這裡,高速公路也從龍川修過去了。)

趙佗的軍隊入粵後,一路從龍川打到番禺(廣州),最終在此建立王廷。

駐紮在龍川的部隊,秦始皇爲了讓他們落地生根,從中原送來了一萬多女人,給士兵做“衣補”,也就是做老婆。這大概是粵東山區最早的移民之一了。與他們一同到達的還有那些被當作囚犯的六國貴族的後裔。那時,梅州、閩西一帶依然是真正的土著山都、木客的天下。或者,一支更神秘的移民已經悄悄抵達或正在路途上,他們是如今人數變得極少的畲族人。

畲族人的遷徙開始於商朝末年。他們翻越桐柏山,渡過漢水、長江,直奔洞庭湖南岸,從這裡,他們分成兩撥,一路逆沅江而上,進入四川酉陽,走出武陵山脈後,沿着南嶺山脈一路東行,一直到廣東的潮州定居;另一路入江西,直奔贛閩粵三省交界處,在梅州定居下來。向東的一路,與後來客家人走的路線極其相似。

客家的遷徙開始於東晉,他們從潼關出發,過新安到洛陽,沿着黃河向東,經鞏縣、河陰,轉入汴河,走陳留、雍丘、宋州、埇橋,在泗州進入淮河,一路水上下揚州,一路從埇橋走陸地,經和州、宣州、江州、饒州,溯贛江而上,抵達虔贛。少數人繞過南嶺山脈,從武夷山南段的低平隘口東進,進入閩西石壁,再西遷至梅州。

唐僖宗乾符五年,居住吉州、虔州的客家爲避戰亂(黃巢起義),又不得不溯章江、貢江而上,沿同樣的路線進入閩粵。隨着北宋、元、明、清南遷的人越來越多,一批又一批的客家來到了閩粵贛交界的山地。歷經三次大遷徙,梅州漸漸成爲客都,龍川也成了客家人的龍川,南嶺山脈變作了客家人躲避戰亂的一道天然屏障。背離故土的客家不無悲傷地唱起山歌,憂傷的眼睛總是眺望到山脈深處的北方。

早到的畲人,在此與客家人、潮人遭遇,歲月幽暗的深處,不知掩藏了多少不尋常的苦難。

潮州像是我抵達梅州的一次預演。去年秋天,我站在韓江遠眺它煙雨朦朧中的上游——梅江,那裡是我向往已久卻仍未曾到達的客都梅州。我幾乎走遍它的周遭,只有這個客家人的中心成了我不曾踏足的地方。想不到一個多月後,當南嶺之北飄下第一場紛紛揚揚的雪花,我在最寒冷的冬季走到了梅江邊。同一條江,因居住了不同的民系而被賦予兩個名字,讓外人略感訝異。在潮州,我的目光從韓江碧波輕漾的江面收回時,我看到了客家的生命之水,並獲得了一個客家人的眼光——後來我才意識到我一直在拿客家與潮人相比,在以一個梅州人的眼光觀察潮州。是這條江水讓我把他們連在一起。

在潮人謹慎的談話裡面,我感覺到了他們血液裡的孤獨情懷。他們在世界各地彼此間稱呼自己人時,詰屈鰲牙的潮州話就像一個相互對接的暗號,那一定是一種內心孤立的表現,也是不肯認同外人自我封閉的一份倨傲。他們南遷至這個遠離內陸、面對茫茫大海的平原,那些升起炊煙的閩越人、畲人,那些在東方架鍋起屋的福佬人,與新來者有過怎樣的血肉碰撞?他們陷入一種難以自拔的情緒,是因爲前者,還是由於背井離鄉的孤獨在他們來得特別強烈,以至連綿千年而不絕?那是一次怎樣的啓程?

潮人是嶺南山地的一個異數。同樣遷自北方,但他們甚少關心自己的來歷。他們佔據了嶺南最好最肥沃的土地——潮汕平原,作爲強者,他們除了表現出孤傲,卻從骨子裡透出一種悽惶。他們把一個貶官大文豪韓愈當作神靈來祭拜,以至江山易姓爲韓。韓愈在潮州只有八個月時間,其作爲並非特別顯著,其影響卻橫穿歷史時空波及至今。韓愈撥動了一羣怎樣的心靈?是潮人內心深處的渴求在韓愈的身上找到了文化的井噴?是他們惺惺相惜?是同樣的文化與遭際引發了共鳴?大顛和尚與韓愈談佛論世,據說改變了韓愈的一些觀念,彼此引爲知己。這個留傳的故事,也許象徵了潮人與韓愈是文化觸動了彼此的心、彼此的深深認同。

潮州文化,表現最極致的是其精細的審美趣味,精工細作的潮州菜,講究素養品位的功夫茶,散淡閒致的潮樂,抽紗刺繡、青白瓷器、鏤空木雕,甚至是耕田種地,也把繡花的功夫用到耕作上了,樣樣都極盡細膩與精緻之能事,就像他們害怕丟失這樣一種趣味,不敢變易,代代相傳而從不言倦。

潮樂保留了漢樂的原味——它是中原古音的演變,沿用二十四譜的弦絲。潮州菜也是古老的口味,有名的“豆醬焗雞”是宋代就有的菜。潮州話相當多地保存了古漢語語法、詞彙,甚至發音:走路——“行路”,吃飯——“食飯”,吃飯了沒有——“食未”,喝粥——“食糜”,要——“欲”,菜——“羹”,房子——“厝”。潮人說“一人,一桌,一椅”,仍如古文一樣省略量詞。在建築上,潮人說“潮汕厝,皇宮起”,他們建房子就像建皇宮一樣講究,從風水、格局都有不少的形式,最著名的有:駟馬拖車、下山虎等。祠堂是最奢華的建築,每個姓氏都有自己的宗祠,它是潮州建築的代表。潮人還用紅瓦表示一種特別的榮譽——標誌一個村落曾經出過皇后。大凡造型藝術,都表現出一種東方式的洛可可風格,這種繁複的趣味在如今簡約化的現代社會中仍舊在潮汕平原留傳。

這些幾乎成了他們的根——文化的依賴——他們視之最高貴的品格。這文化把他們凝聚到了一起,使他們成了“膠己人”(自己人),也使他們可以乜視周遭。

只是一次地道的潮州菜,它的器具之多,調料之豐,味道之淡,做法之精,吃法之講究,絕非民間飲食氣息,而像宮廷之享用。再犯一次錯,我也想下一個結論——這個民系一定出自貴族。他們隱瞞了自己的歷史,他們的祖先隱名埋姓,只把自己過去的生活習慣與文化保持,向後傳遞。譬如潮州鄞姓,有人說是由靳姓改過來的。楚國大臣靳尚是鄞姓人的祖先。也許是陷害屈原的原因,後人恥於用這個姓氏。

求證是困難的,只當是詩人的一次狂想吧,一束光投向了時間的深處。黑暗太深,像潮人的沉默與遺忘,無法看清那個走在時間深處的人。

這天深夜,在潮州古城騎樓下走得累了,坐在韓江古城牆上,看出現於客家歌謠裡的湘子橋,那些孤立江中的巨石橋墩激起陣陣水聲。想起一條綿延幾百裡的江,兩個名字,兩種文化,兩個民系,他們上游下游分隔開來,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只有那些梅江漂下來的竹木,那些赤條條立於木排竹排上的放排人,那些泊在城牆下的貨船,穿梭在客家人的山地、潮州人的平原……幾十年前還歷歷在目的情景,已隨流水而去。上游的梅江只有清水流下來,把韓江流淌得一派嫵媚。善於經商的潮人,可會對這清澈柔順之水發出怎樣的感嘆?

水,經年不息觸摸八百年石的橋墩,提示着一種生生不息的生命哲學。

現實的時空在由一城璀璨燈光撐開。空氣不因時間的疊壓而黴變,江河卻因水流的沖刷、沉澱,日積月累得以改觀。韓愈眼裡的江不是今夜收窄的岸渚,從前清水流過的地方,夜色裡跑着甲殼蟲的小車。

對岸山坡,月光下更見黑暗。山坡上千年韓文公之祠,被潮人屋脊上貼滿刺繡一樣精細的瓷片拼花,蓋上積木一樣小巧的青泥瓦片,山牆、屋脊,曲線高聳,被誇張到極致。溶溶月光裡,它正流水一樣超越模糊時空。

黑暗中若有若無的水霧降落。一時領悟——韓祠只是這片土地上的一座建築,是潮人需要的一座文化聖殿,依靠它,可以凝聚並張揚自己的文化。它就像一股心靈的不絕水流,滋養一方水土蔚然充沛的精神。

說梅州是客都,她曾經是一個遷徙的終結之地,也是一個再度出發的地方。成羣結隊的客家人來到這裡,幽藍而空靈的山水,令人心靈撫慰。一片江南的雲霧飄來,那是一種如夢如幻的牽繫。青蔥山嶺波浪一樣涌過麻木的腳板後,眼裡出現的這片盆地,就是夢中的家園。

客家沿着汀江一路西行,逼窄的紅土山地漸行漸闊,待到一江兩岸升起炊煙,汀江下游半軍事化的土樓已經不再需要了,大大減弱了防禦性的圍龍屋出現在梅江。那種滲透骨髓的儒家文化又有了表現的空間。那種對於文化的信仰,到了這片土地,又以詩書耕讀的形式延傳。

比定南客家民居看重陽臺更具匠心,梅州圍龍屋在封閉的建築裡表現了空間上的倫理。梅城有116年曆史的承德樓,天方地圓,橢圓形平面,圓的是正門外禾坪、風水塘,是後院的花頭,粉白的圍牆照壁圈出前庭,半圓形廊屋環抱出花頭。金、木、水、火、土五行,北方先人們認爲構成世界的五大元素(二千多年前,西方雅典的先哲們也用四種差不多的元素土、氣、火、水來解說世界),神靈一樣被供在花頭的上門。中間方正的房屋以正堂爲中心軸線相對而出,由內向外層層展開,方格紙一樣形成了八廳八井十八堂,表現出極強的向心觀。其秩序由上堂、中堂、下堂按長幼尊卑依次展開,五代同堂的大家族起居變得井然有序。山牆瓦脊,講究線條的曲直對比,黑白塊面相生相剋,如一幅寧靜淡雅的空間水墨。

而梅城西郊的南華又廬是另一種風格的客家民居,十廳九井,注重庭園,大廳開放,井置廡廊、亭臺、花池,組團之間以巷道分隔。拋物線造型的山牆一字排開,以之構築立面,青山起伏間,平整的稻田,深處的溪流,粉白的牆面,砸人的陽光,沁肺的涼風,青空裡的樹冠,一方天人合一的至境,表露的是主人淡然安逸的生活情調,寧靜致遠的心境,隱然的人生態度,一種生活品質的熱愛與追求。一首凝固在空間裡的田園詩,深藏着東晉南北朝遺韻至今的古詩意趣。

客家人對於根的追問,構成了客都的一處獨特風景,甚至一種新民俗。懇親大會定期開,世界各地的客家雲集。客家菜也表現了同樣的情結:客家釀豆腐——豆腐裡包肉餡——客家人樂意解說它爲南方的水餃。因爲南方沒有面粉,客家爲了不忘記北方的飲食而刻意模仿。

沒有一座城市像梅城會與一棵樹相聯繫。這棵大榕樹把一座城市比擬成了一座庭院,一個村莊。客家出行,要在這棵大榕樹下拜祭。遠行人放下行裝,點燃香火,稍稍平靜一下離愁別緒,甚至回顧一下漫長歲月含辛茹苦養育自己的故土,內心深處作一次人生的回眸。他(她)雙膝跪地,向着這棵與自己一同生長的樹,虔誠地叩響額頭,向她祈求路途的平安。歸來者,進入梅州盆地,遠遠望見大榕樹,她高揚的樹冠,就像慈母揮動的臂膀。遊子的眼眶因此而時常變得溼潤。

樹,離家的日子千百次在記憶裡出現,她代表的是故鄉,是親情,是心靈的歸宿,精神的寄託,靈魂最後的牽掛與抵達,人生最溫暖的角落。一棵古樹,因爲共同的懷念而變得神聖。

樹成了梅江邊生長着的鄉愁。

490萬梅州人,三百多萬人從這裡走向了海外。

客都,一個遷徙之城,腳步聲總從這裡響起,它打破寂靜深夜裡的睡夢,踏響黃昏時的蒼茫。闖蕩世界,成了客家人的一種秉性,一種進入血脈的遺傳密碼。與守望田園的中原農業文明養成的故土難離心理大異其趣。他們讀書,信奉儒家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理想。他們進入仕途,無梅不成衙。他們進入文化領地,詩人、畫家皆名震一方。一路漂洋過海的,有的成了當地頭領、巨賈。客家邁開了腳步,就難以停息,他們永遠在路上,所以記得最牢的是自己的血脈自己的根。

遠行的客家,夢鄉里一定有這樣的情景:一層淡淡的雲霧飄動在梅江水底,那是綠水裡的青山;一座青山一片白雲,一條江走在天空裡,它像出閣的少女,明眸皓齒,黛眉輕臥,柔美的弧線畫出大盆地的靈動;身後青山,蓊蓊鬱鬱緊守一個個青春的秘密。

寒冷的臘月,江邊徜徉,倚着石砌的欄杆眺望、懷想,不瘦的江水,展開藍墨水的江面,風吹漣漪,銀光一灘,如鱗光晃盪。江岸劃出半圓,彎月一輪框住一城清淳民風。天光水色間,往來人羣,無半點匆迫。水的潺緩漾到了岸上,在人的臉上釋放瀲灩波光。

我從江南跨過大橋走到江北,踏過鬧市的一地燈光,梅江拐過彎後與我重逢,我又在江南了。“一路誰栽十里梅,下臨溪水恰齊開”。“誰向江頭羯鼓撾,水邊疏影未橫斜”。浪漫的情懷,孳生在這個晚上:客家女孩耳邊喁喁私語;十里梅香,不聞已齒頰生香;岸上人影,垂柳依依,人面桃花曾相識;一彎碧透,抽動夜色如帶……

一個喜愛自然、雅好山水、熱愛家族的民系,把一生一世的眷念系掛到了這一片煙藍的土地。

一個遊子把人生最美好的回憶留在了梅江兩岸。

南方的土地充滿了靈性,也許因爲縱橫交錯的水。南方的歷史如此奧妙,因爲有民系的大遷徙。用不着刻意去一個地方,用不着刻意尋找一羣人,在南方的山水間行走,你能隨時發現歷史。南方起伏的山嶺構成一個個封閉的空間,保存下了古老的文化,那些消失的語言、服飾、習俗……呈現出來時就像一個異族。歷史並非只是過去的事物,它在大地上仍以各種方式發生着影響,呈現出茂然的脈絡之勢。

深圳鵬城村,明朝北方一支軍隊形成的村莊,至今仍被一座六百年的城牆圍繞。當年軍隊開赴南海爲了消除倭患。這些海邊安家的士兵,鵬城村還供着他們的牌位,後人遵從其訓,爲國效力,青石板巷的民宅裡,至今有十餘座將軍府第隱身其間。抗英名將賴恩爵出生於此。他曾作爲林則徐的副將,參加了抗英的“九龍海戰”。**迴歸在鵬城村引起的反響,並非只是燃放爆竹,還有向祖宗上香,告之乃翁**收回的音訊。家國之憂的傳統一脈相承。

鳳凰山,離鵬城村不遠的一座山,客家人文天祥侄孫文應鱗逃到了這裡,一代一代悄悄繁衍生息,至今已發展成一個文家村莊。

南方的土地,幾乎可以找到另一部中華歷史——每一個重大的歷史事件幾乎都能在這裡找到迴應,參與者總是以失敗或失勢或弱勢一方的南遷躲避、流放而波浪一樣消逝,餘波在南方的山水間歸於平靜,隱於無聲。

個人在大地上的行走,是一些瞬間的事,像急流捲起的一個漩渦。在這樣一個匆忙的年代,高速公路全面鋪築,就連行走也幾乎變質——許多地方只有一個路名——高速路出口處的名稱而已,幾乎是一閃而過,它們在現代化的速度面前都被一一抽象掉了,成爲目的地之間可以忽略的地帶。

那些迂迴的省道顯示了親切質樸的模樣。特別是山嶺相峙或者綠樹當冠的道路,行車走過,讓人生出迷戀。這些瞬間是珍貴的,它就像匆匆人生,朝如青絲暮成雪,每分每秒都是自己的生命自己的人生歷程。

每走過一地,總是想看清之前走過的人,或者是我一樣的過客,或者是紮根下來成爲炊煙起處的土著,或者某一個特殊時段,歷史有驚人的表現。這表現總能從眼前的事情裡找出線索。那些被時間收走的歷史,感覺在靠近。孩提時遙想二十歲是多麼遙遠的事,人到中年,感覺二千年也不過彈指一揮間。不同年齡不同時間的感覺,讓我把目光朝歷史的深處伸展,道路一樣延伸,直到許多的腳步踏上來了。

我不再孤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