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恆知道,他提出的這個問題很殘忍。
許佑寧和孩子,相當於穆司爵的左右心房。
失去任何一個,穆司爵都需要承受一場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是,如果給穆司爵時間考慮,他一定會因爲無法抉擇而拖延。
這麼拖下去,孩子無法存活,許佑寧康復的機率也會越變越小。
穆司爵必須承受這樣的疼痛,才能在鮮血中看見曙光,找到活下去的希望。
方恆把手放到穆司爵的肩膀上,語氣有些沉重:“我會回去告訴其他醫生。我們會以保住許佑寧作爲第一目標,並且朝着這個目標制定醫療方案。至於其他的,我們就顧不上了。”
穆司爵聽得懂方恆的言外之意。
直到這一刻,他和許佑寧的孩子還是健健康康的,他還有機會來到這個世界。
可是,許佑寧開始治療後,孩子會慢慢失去生命。
就算孩子的生命力足夠頑強,可以陪着許佑寧度過一次又一次治療,他也難逃被藥物影響健康的命運。
到最後,他還是無法來到這個世界。
孩子明明是無辜的,可是如果想讓許佑寧活下來,這個無辜的小傢伙就必須付出代價。
不管穆司爵付出什麼代價,都無法避免這個尖銳殘酷的結果。
方恆見穆司爵一直不說話,忍不住再次向他確認:“司爵,你不會再改變主意了,對嗎?”
他回去後,就會針對保住許佑寧而制定醫療方案,如果穆司爵臨時要改的話,肯定來不及。
相較於世間的一切,時間纔是最奢侈的東西,特別是在病魔面前。
他們絕對不能再浪費時間了。
穆司爵緩緩閉上眼睛:“方恆,你們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方恆知道,穆司爵還是不肯面對事實,不肯死心。
如果可以,穆司爵還是希望同時保住許佑寧和孩子。
可是,實在太難了,包括他在內的醫療團隊成員,沒有人敢挑戰這麼高難度的遊戲。
站在醫學的角度,這種情況下,他們能保住大人小孩的其中一個,已經是萬幸。
穆司爵還要保孩子的話,方恆怕整個團隊都會分心,到了最後,他們連許佑寧都留不住。
方恆嘆了口氣,語氣裡更多的是無奈:“穆小七,對不起,我們……真的做不到。”
穆司爵的眼睛閉得更緊了,好像呈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個血淚斑斑的世界,他根本無法直接面對。
不知道過了多久,穆司爵才緩緩開口:“我知道,我不會再改變主意。”
方恆點點頭:“既然這樣,我走了。”
他順手替穆司爵關上大門,在手下的帶領下,離開公寓。
方恆屬於骨骼比較清奇的年輕人,一般人以話少爲酷,他卻喜歡反其道而行之,噠噠噠說個不停,卻一點都不討厭。
可是今天,他從穆司爵的公寓出來後,竟然一直在沉默,一聲都不吭。
這太反常了!
手下“咳”了聲,試探性的問:“方醫生,你是被七哥虐了嗎?”
方恆聞言,不知道爲什麼擡頭看了眼天空。
已經是凌晨了,喧囂了一天的城市終於感覺到疲累,漸漸安靜下來,巨aa大的夜幕中浮現着寥寥幾顆星星,勉強點綴了一下黑夜。
“唉——”方恆忍不住長長嘆了口氣,承認道,“是啊,被虐了,而且被虐得很慘。”
他被什麼和許佑寧之間的曲折虐到了。
手下完全不知道方恆話裡的“內涵”,忍不住八卦:“方醫生,七哥怎麼虐了你啊?”
方恆意味深長的看了手下一眼:“相信我,知道七哥虐待我的方式,對你沒有好處。”
“……”
方式,方式……
一時間,手下忍不住就想多了。
方恆倒是沒有意識到他的話很容易引起誤會,瀟瀟灑灑的上車離開公寓。
方恆的車子消失在長街上的時候,穆司爵還站在公寓的陽臺上。
穆司爵也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他變得非常不喜歡黑夜。
看着天色暗下來,他總是忍不住懷疑,漫長的黑暗會不會就此淹沒人間,光明再也不會來臨?
不知道是不是因爲這種擔心,他開始在漫漫長夜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想要一夜好眠,他只能依賴安眠藥。
許佑寧這次離開後,只有得知許佑寧其實知道真相的那天晚上,他睡過一個安穩覺。
穆司爵一度以爲,他或許可以擺脫安眠藥了。
現在看來,他還是太樂觀了。
抽不知道多少根菸,穆司爵終於回到客廳,撥通陸薄言的電話。
這個時候,遠在丁亞山莊的陸薄言剛剛回到房間,正準備躺下的時候,手機就猝不及防的響起來。
陸薄言預感到什麼,拿過手機看了看屏幕,果然,上面顯示着穆司爵的號碼。
他走出房間,在外面的走廊上接通電話,卻遲遲沒有聽見穆司爵的聲音。
穆司爵的時間觀念非常強,從來都是直入主題,言簡意賅。
他不會浪費別人的時間,也不允許別人浪費自己的時間。
這是他第一次撥通電話後,遲遲沒有說話。
陸薄言隱隱約約意識到,事情應該比他想象中糟糕。
他沒有催促穆司爵,只是維持着接電話的姿勢,等着穆司爵開口。
不知道過了多久,穆司爵染着冬夜霜寒的聲音低低的傳來:“方恆要我做出選擇。”
陸薄言知道穆司爵說的是什麼。
方恆回國的時候,和劉醫生了解了一下許佑寧的情況。
聽完劉醫生的話,方恆當場就說,穆司爵需要在許佑寧和孩子之間二選一。
這很殘忍。
但是,他們沒有更好的選擇。
陸薄言沉吟了兩秒,緩緩說:“只要許佑寧好起來,你們還可以要孩子。但是,許佑寧只有一個,你一旦放棄她,就再也找不到第二個許佑寧了。”
陸薄言不用猜都知道,穆司爵一定會選擇許佑寧。
他之所以這麼篤定,是因爲他假設過,如果同樣的情況發生在他身上,他會如何選擇。
最後,陸薄言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考慮,下意識的選擇了蘇簡安。
西遇和相宜已經來到這個世界,日漸長大,他當然很愛兩個小傢伙。
可是如果時間倒退回蘇簡安懷孕的時候,這樣的危機降臨到蘇簡安的身上,哪怕他見過兩個小傢伙可愛的模樣,他還是無法用蘇簡安去換他們。
當然,只是假設。
現實中,陸薄言不會讓那麼糟糕的情況發生。
就算真的發生了,他也會着手尋找一個兩全其美的方法。
他要蘇簡安,也要孩子。
想到這裡,陸薄言突然明白過來,哪怕他想方設法幫穆司爵的選擇找理由,也根本緩解不了穆司爵的痛苦。
穆司爵和他一樣,想同時保住大人和孩子。
這個選擇,會變成一道永久的傷痕,永久鏤刻在穆司爵身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穆司爵突然問:“他會不會怪我?”
陸薄言知道,穆司爵說的是孩子。
每一個生命,都彌足珍貴而且值得珍惜。
穆司爵就這麼放棄一個小生命,如果那個小傢伙有意識的話,他當然無法理解爸爸的選擇,甚至會心生不滿。
可是,穆司爵沒有更多的選擇了,他只能放棄自己的孩子。
陸薄言不說話,穆司爵已經知道答案了,他笑了笑,掛了電話。
陸薄言聽見穆司爵的笑聲,卻沒有從他的笑聲裡聽見半分高興的味道。
實際上,穆司爵是在自嘲吧?
陸薄言緩緩收回手機,轉過身,看見蘇簡安站在房間門口。
他意外了一下,走過去:“你還沒睡?”
蘇簡安搖搖頭:“你還沒回來,我睡不着。”
陸薄言牽着蘇簡安回房間,帶着她一起躺到牀上,讓她靠進他懷裡:“在想許佑寧的事情?”
蘇簡安“嗯”了聲,聲音裡透出一抹擔憂:“不知道佑寧現在怎麼樣了……”說完,幾乎是一一種期盼的目光看着陸薄言。
方恆離開康家的時候,給陸薄言發過一封短信,簡單的把許佑寧的事情告訴他。
陸薄言想了想,把短信的內容複述給蘇簡安,最後說:“簡安,你一開始的懷疑是對的,許佑寧其實什麼都知道,她這次回去,不只是爲了把媽媽換回來,還想親手替許奶奶的報仇。”
蘇簡安的目光中多了一抹期盼:“司爵知道這件事,心情是不是可以好一點?”
陸薄言看了蘇簡安一眼,很少見的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蘇簡安突然意識到不對勁,坐起來看着陸薄言:“發生了什麼事?”
陸薄言過了片刻才說:“以方恆爲首的醫生團隊,需要針對許佑寧的情況做出治療方案。可是,許佑寧的情況太特殊,司爵只能在許佑寧和孩子之間二選一……”
默契使然,不需要陸薄言說下去,蘇簡安已經猜到他的後半句了,替他說:“司爵選擇了佑寧。”
陸薄言“嗯”了聲,肯定了蘇簡安的猜測。
蘇簡安的目光低下去,聲音也充斥滿失落:“雖然對孩子很不公平,可是,我可以理解司爵爲什麼這麼選擇。”
“我們都可以理解。”陸薄言抱着蘇簡安躺下去,輕嘆了一聲,接着說,“可是,司爵無法原諒自己做出這樣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