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稚嫩的聲音,在微微揚起尾音中彷彿化成了一把羽毛的小軟刷,有意無意地掃過人的心頭,癢癢地,帶着融雪化春的魔力,讓門口那人的腳步都不由得爲之一滯……
彷彿是感應到了什麼,榮月兒起身看向門外,就看見了逆光而立的人。
“張大哥!”小姑娘驚呼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直衝那人而去。
張安多少有些尷尬,微微往後讓了一步,“月小姐。張某今日是來辭行的。”
一句話生生剎住了她的腳步。少女臉上的神色由狂喜到驚訝再到失落和難過,簡直半點都掩蓋不住。“你爲什麼要走,是因爲我麼?”
張安沉吟了一下,“也不全是。”
小姑娘一聽,當即眼淚就下來了。
“誒……你別哭啊,我知道那些事情不能怪你的,你什麼都不知道。上一代的恩怨和你沒有任何的關係。我離開王府,是有我必須要做的事情。”
榮月兒的臉上微微褪去了那種小姑娘所有的稚嫩,嘆息了一聲道,“當年爹爹和爺爺竟然爲了冒功,反而誣陷了爲孫將軍,爲我大昭殫精竭慮的軍師先生。害的先生家破人亡。你要復仇,卻也是該的。”
張安沒想到她竟然知道這些,但是一想到家族的仇恨,他的心就抽痛起來。張了張嘴,卻是無聲。
“我乾孃都和我說了。”榮月兒淡淡道,“若有一日,先生屠我滿門,我也不會有意見,但求那時,莫留了月兒一人。爹爹犯下滔天大錯,二十年前就該斬了。如此也就不可能有我……”
她寥寥數語,卻掀起張安心中的滔天巨浪。
良久之後,他忽然冷了語氣,說,“是王妃非讓我過來見你一面,我纔來的。這就是你要和我說的話?”
在我好不容易下定決心不殺你之後,你求我報仇之後千萬不要放過你這一個?榮月兒,你可當真是能耐。
榮月兒的重點卻是放在了前面那一句,“月兒知道先生厭惡於月兒。先生答應乾孃的事情已經做到了,不如就此走吧!”
她淚在眼中打圈,嘴角卻是勉強上揚的,手也擡起來,告別似的搖了搖。卻是不願意自己轉身。
張安抱了抱拳。轉身離去。動作利落,背影決絕。
然而,張安走了一炷香的時間不到,榮月兒就後悔了。她淚奔去尋蘇雲嫿,只要求要一匹馬。
蘇雲嫿彷彿料到了她一定會來一般,只淡淡道,“早就備好了。只是月兒你會騎麼?”
“會的,只不過上下馬有些困難罷了。”到底是個子小。
蘇雲嫿淺笑道,“蘇霧,送月小姐去北門外,你扶她上馬後就回來吧!”然後,她又轉過來道,“路你肯定不會陌生,本宮便不多說了。但是月兒,你要記住,開工沒有回頭箭,此去後,結果如何,你都需要自己承擔。”
某小姑娘早就一顆心不在這裡,“放心吧乾孃,謝謝!”
北門外,果真有匹身量似乎要比一般的馬小很多,饒是如此,對榮月兒來說還是有些大,所以,蘇雲嫿細心地讓人特製了馬鐙的
馬兒在等她,乾糧衣物一應俱全。蘇霧送她上去後,等她坐穩之後,果真就不再管她。
風中似乎還留着那個人的味道。榮月兒手握着繮繩,心中被某種情緒充盈着,“駕!”
追上張安的時候,已經是在龍巷鎮的郊外。彼時,他正因爲馬兒不知道爲何忽然顯了病態而鬱悶不已,正逗留在一片桃花林中小憩。
直到馬蹄聲靠近,一匹頗爲滑稽的矮腳馬馱着一個紅衣的小人兒出現在他的視線中,張安才隱約明白自己的馬兒爲什麼會莫名其妙地生病。
“張先生——”
那紅衣的小人兒遠遠就認出了他,揮着手兒向他靠近。
“張先生,月兒有話要對你說……”
小丫頭聒噪極了,這讓他十分鬱悶。但是漸漸地,好像發現她似乎不知道怎麼停住這馬。
不然,在快要靠近自己的時候,怎麼完全不知道減速呢?
“啊呀,先生快讓一讓,月兒不會停馬兒……”
張安無語極了,“勒繮繩,先避開樹木,”
榮月兒照做之後,他長打了號子,“籲——”
馬兒卻是不停。張安皺眉,“你別夾馬肚子!”然而榮月兒和馬似乎都驚着了,完全停不下來。他到底看不下去了,當即提氣飛身去救,落在榮月兒的身後,很快就將馬控制住,然後把人抱下來。
“虧你竟然能把王妃養着看的馬兒都騎出來了。”張安看着那匹已經累得不行的矮腳馬,有些哭笑不得。
“因爲是很重要的事情,所以便管不得這許多啦!”榮月兒微微喘息着說。小臉兒紅彤彤的,更是可愛非凡。
張安也不看她,只淡淡道,“先歇息一下吧,一時半會兒反正我也是走不了的。等你歇過氣兒來,再說不遲。太難也還早。更是不急着將你送回去。”
“我不走了。”小丫頭語出驚人。
張安凝滯了一下,假裝沒有聽見。
可榮月兒卻不打算就這麼放過他,“從今日起,我……我便跟着先生。這事兒乾孃也是同意了的。”
張安有些抓狂,“跟着我作甚?跟着我,好在我屠你滿門的時候,好讓你死的及時些麼?”
榮月兒小手捂着胸口,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我、我想要對你說的很重要的事情,就是我要追隨你的理由呢……”
張安見她這麼氣喘吁吁的,到底看不過眼兒去,就將水囊遞給她,“歇過來再說。”
她見他如此溫柔,心中越發覺得他的好。臉上一熱,便接過水囊,“嗯!”
桃林中,花已開得繁茂。
仰頭喝水小女孩,在陽光下、在紛飛的花瓣中,擡起的手腕白皙細膩若瓷胎,在紅衣的映襯下越發顯得紅的紅,白的白。纖長的脖子揚起,已然有了少女纔會有的韻味。
春風拂過,裙帶飄飄,鮮豔明快的畫面裡,勾人心絃。
張安挪不開眼,只怔怔地看,良久之後,等她嗆到了,才低笑一聲道,“讓你學人豪邁。喝水的時候小口些,沒人和你搶。”
榮
月兒嗆的答不上話來,咳嗽的更是厲害,整張小臉都憋的通紅。張安卻是緊張了,靠過來爲她順氣,一如當初照顧她的那日,當她在噩夢中掙扎的時候,輕緩地拍她的背。
榮月兒要對張安說的事兒,其實真的是十分重要的,因爲,那是她人生中最大的秘密。迄今爲止,也就是與蘇雲嫿說過。
她的開場白是這樣的,“先生,接下來月兒要說的事情,不管你信不信,都聽我說完好麼?”
張安見小姑娘的神色忽然認真又正經起來,就回以同樣的專注和嚴肅,“嗯。”
然後,他聽見了今生以來最爲匪夷所思的事兒——竟有人能生生世世在一處地方死循環?他想說不信,但是張口卻無言。
因爲,在說完這些的時候,榮月兒臉上所流露出來的,那種與她的年紀不符的滄桑和疲憊,着實是刻入靈魂、無處不在的。
張安的反應,她淨收眼底,着實是沒有蘇雲嫿接受的快。但是,也已經好過她所有的預想了。
“先生能聽月兒說完,月兒感激不盡。”
“我……說實話我不太能理解這事兒。”永遠的童年,世世殫盡竭慮?
“我原也是一點兒都不理解的,甚至在這一世之前,百思不得其解。”榮月兒淺笑起來,那笑靨竟比身後桃花都還要豔麗幾分,“然而,事實擺在眼前,我就算不理解也必須接受。”
張安想說些甚麼,然張口卻依然是沉默。
“絕對不能更改的結局,所有人都有自己的路線,唯獨我被拋在規則之外,生生世世地死循環,也算是永生了,但也是永遠的孤寂……”她的聲音開始的有些沙啞,還未張開的臉龐上露出的表情也越發的滄桑,看的張安心中某處莫名鈍痛。
然而,榮月兒最嘴角笑意卻是漸漸地綻放了,“不過,現在我知道啦……這一切,原來都是報應啊!榮家欠了這麼多人命,舉家上下兩百多口,恐怕真是要死個幾十輩子才能還上呢,而我,大概就是那個見證人吧。”
張安斂了眉眼,心中萬千的情緒被壓下去,“那你又爲什麼一定要跟着我呢?”你自見證你的,我自報我的仇,與你何干呢?
“因爲這輩子我遇上了我乾孃,又遇上了你啊。”她的回答很無厘頭。
張安無奈地扶額,“月小姐……”你答非所問,我理解能力跟不上啊!
榮月兒自然明白他的意思,良久之後,她忽然道,“其實啊,我就是厭倦了這麼往復循環,一次次死亡又重來的日子。不管是灰飛煙滅,還是永不超生,只要能結束這死循環,我就願意嘗試。”
張安看着她滔滔不絕的樣子,只覺得這陽光有些耀眼,所以竟連帶着這陽光下的少女也色彩鮮明,閃亮又奪目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