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偕春站在一線天的入口,揮舞着長刀的同時,露出了滿面兇狠:“老子先進,哪個敢跑的,回去後滿門抄斬!”
於此同時,他手下的十幾個親兵也在拿着刀虛劈喝罵,試圖將畏縮不前的200號操軍趕進一線天。
這200來號衛所操軍雖說穿得破破爛爛,但好歹平日裡也領着一份錢糧,有操練,也和盜匪見過仗,基本上就是龍巖衛的主力了。
而今天把大夥趕進一線天,李偕春也是迫不得已——不把這200人送掉,他老人家就要去漳州坐大牢。
踮起腳尖望了望前方,發現之前進去的那幾位爺已經消失不見後,李千戶不禁大爲頭痛,急忙更加賣力的驅趕起操軍來。
......
昨天李千戶被教訓了一通後,今日一早,他便帶着主力人馬來到了天后宮,聽候調遣。而天后宮此刻也正忙得不可開交:紅槍營正在厲兵秣馬,看樣子也在準備着什麼。
這個時候衛遠當然很忙了,所以他只是出來草草見了李千戶一面,其餘的事都交給丁立秋負責。
丁立秋這邊也很簡單:他直接派了5個穿綠褂子的士兵加入衛所隊伍,然後就完事了。李千戶知道,他的隊伍接下來就要聽從這幾個人指揮了。
5個人裡領頭的一位叫吳班長,剩下的人裡最醒目的就是揹着電臺和天線的兩個通信員。
到了中午,這些衛所軍在天后宮混了一頓好飯之後就出發了。然而部隊出發後,卻總有人在陰沉着臉竊竊私語:斷頭飯。
這種局面李偕春是很清楚的,但他也不敢太過彈壓,生怕有人譁變......沒辦法,是個人都知道巖頭寨根本不是這點人手能打下來的,所以隊伍士氣低沉也就不爲怪了。
李千戶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把隊伍帶到巖頭寨,然後丟盔棄甲也好,全軍覆沒也好,只要他老人家能安然跑路就可以——敗軍之將總比被人構陷後抓去殺頭要好。何況短毛們也答應他可以臨陣脫逃了,儘管這怎麼看都像個陷阱。
他現在已經自認爲搞懂了局勢:他這支隊伍就是用來吸引巖頭寨匪夥注意力的,是給紅槍營爭取時間剿滅林十萬匪夥用的。
於是,心思各異,毫無士氣的剿匪大軍就這樣出發了。
隊伍一路上行程很慢,磨蹭到巖頭寨山下時,甚至還大休息了一次。不過這次休息卻是吳班長下令的,人們還免費看了一場爬樹表演:一個通信兵往腳上套了對“鐵鐮刀”之後,就踩着樹幹蹭蹭地走了上去。
到了樹頭之後,他送開雙手,從背後抽出天線,開始按照腳下的指示調整起方向來。
所有人都張大嘴仰頭看着這一幕,直到報務員收發完電報後,通信兵才從樹頭爬下來。千戶大人原本也想問問這是怎麼回事,不過看吳班長也不想搭理他,還是算了。
隊伍一直休息了40多分鐘,直到下午3點多,吳班長才命令重新開拔。
等大夥心懷恐懼地爬上山,來到一線天的入口時,所有人都停下了腳步:這裡是有名的險境,是佈置陷阱的好地方,誰也不知頭頂埋伏着多少土匪。
然而隊伍最終還是動了:千戶大人在吳班長冷冷地注視下,先是高聲開出了2兩銀子/人的賞格,然後就拔出刀開始和親兵一起“趕起牲口”來。
“牲口”們自然是不願意進去送死的。然而就在雙方僵持不下,眼看要卷堂大散或者引發火拼時,吳班長那幾個人卻一馬當先,分開衆人走進了一線天。
這下所有人都傻眼了。
而千戶大人則抓住時機狂吼一聲:“去你媽的,折了監軍,你家孃老子一併砍頭,還不給老子往裡衝!”
說完這句話後,李千戶一邊破口大罵,一邊帶頭衝進了一線天。
雙重威脅下,操軍們終於擠擠挨挨地跟了進去。
一線天地如其名,當操軍們進入這條只有頭頂才能看到天光的狹窄山縫時,渾身的冷汗都下來了。
戰戰兢兢地李千戶此刻睜大了眼睛,隨時注意着頭頂和前方:他生怕那位勇猛無雙的馬寨主提着大刀殺出來,將他們這些人串了葫蘆。
然而世事難料,直到千戶大人走出一線天,也沒有發現土匪的蹤影?
站在天光明媚的出口,李千戶不禁深深吐了一口氣,接下來他又不淡定了:一線天過後是一段長約50米的狹窄山脊,此刻那5個監軍已經走過了三分之二的路程,而路的盡頭,就是巖頭寨大門。
大門前,山風蕭瑟中,鬼魅般坐着一個青面獠牙的怪人。
李千戶原本要大喊一聲:“小心,有埋伏!”然而就在他張口欲呼時,不想卻被人推了個趔趄......身後大批的操軍涌了出來,腳下沒地方站了。
見此情形,千戶大人也只能硬着頭皮往前衝。然而他衝到一半的時候,卻突然發現5個監軍和那個鬼魅一般的人消失在了寨門裡。
最終,戰戰兢兢,迷迷茫茫,亦步亦趨,一步一個腳印的剿匪勇士們,在你推我搡中,終於挪到了巖頭寨敞開的大門口,然後他們就看到了滿地的屍首。
......
千戶大人拄着刀,站在廣場上,看着坐在屍體旁正在吃雞的手下,終於明白了出發前丁立秋那句話的意思:“叫你去是撿漏的。”
他們真是來撿漏的:當200條勇士衝進巖頭寨後,經歷了天堂地獄,大喜大悲之後的人們頓時胃口大開,不待招呼就開始橫掃宴席上的豬羊雞鴨,連打掃屍體都顧不上了。
等目瞪口呆的知情者們反應過來,已經有五六個人大口喝起了壇裡的酒。
下一刻,被告知真相的李千戶頓時跳着腳砍翻了一個正在灌酒的蠢貨......場面是制止住了,但那幾個已經喝了酒的,就像後世喝了百草枯的人一樣,看起來活蹦亂跳,其實沒救了......除非他們能瞬間移動到大員島上的醫院。
滑稽又荒謬的剿匪行動就在一片詭異的咀嚼聲中開始了。這些等級只夠得上“聯防隊員”的操軍們,在發現自己成了這裡的主人後,第一時間就蛻變成了強盜。
他們不但往嘴裡塞現成的東西,還打開了匪寨的糧庫,從裡面拿出白米,鹽巴和雞鴨開始用大鍋熬煮,渾沒有把自己當外人。
另外,一部分人還試圖衝擊公庫——這裡面放着銀兩和財貨。
而冷眼旁觀的5人組和戴着面具的南望,除了給山下發報之外,絲毫沒有阻攔這些人的意思:如果李千戶彈壓不住,那是他無能,回去後自然有人和他算總賬。
好在千戶大人對事態的發展也是門清,所以他和親兵們及時用砍刀和鳥銃制止了這種搶劫公庫的腦殘行爲:“搶一錢滿門抄斬”這句話,幫助大家冷卻了下來。
......
吃飽喝足後,操軍們的精神放鬆下來。到了這時候,千戶纔敢給這些人安排差事。
前文說過,明末的衛所軍制已經蛻化成了一種事實上的半農奴制度,各級將官對手下的軍戶壓榨極其殘酷。
食不果腹,衣不遮體,妻女出賣身體已經成了常態化。歷年來軍戶大批逃亡,“幹羣”關係已經上升到了“仇恨”這一級別。
而滑稽的是,很多時候,衛所還需要軍戶出力。這種情況在保衛家園時還問題不大,畢竟被盜匪得手的話,大夥都要遭殃。
然而在類似於今天這種主動出擊的行動中,將主們其實控制力是很弱的:隊伍在任何時候都有可能潰散,將主本人也隨時處於一種被“打黑槍”的狀態。
所以李千戶這會也不敢逼迫太過,在守住最重要的銀庫後,就由這些人去吃喝了,局面安穩下來後,他纔開始發號施令。
第一步自然是清理屍體。
馬勢下和幾個頭目的人頭被砍下來打包,準備拿回去邀功。
其他土匪就沒那麼好運。一身破爛的軍戶們一邊發出嘿嘿的笑聲,一邊將這人剝了個乾淨,然後將他們的屍體扔下後崖,就這麼曝屍荒野了。
能出來當土匪的,身上穿得起碼也是厚實的土布,這些衣服對於貧困的軍戶來說,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料子。
將土匪身上的衣服和私人物品搜刮一空後,天色已經黑了下來,200來號人於是在寨子裡就地駐紮了一晚。
今天晚上,巖頭寨裡燈火通明,大堆的柴禾都被拿出來燒了火堆,不夠的話,還有建築物——反正也帶不走。
第二天一早,就在軍戶們歡喜地吃着白米煮臘肉時,山下的支援隊伍來了。
這些人都是丁立秋派出的人馬,是由各家商人的護衛和民工裡的積極分子組成的聯合隊伍。將近300人的隊伍帶來了馱馬和火槍,他們一來,操軍就不重要了。
很快,千戶大人在監軍授意下,完成了自己的承諾:給每個操軍發了2兩銀子的現金,另外,還允許他們每人帶走20斤米和一點鹽巴。
於是乎,揹着大包小包,跑來撿了一趟大漏的軍戶們,就快樂地被打發回家了,現場只留下了李千戶和幾個親兵。
哦對了,軍戶們還擡走了那幾具自己人的屍體——他們入夜前就死了,犧牲在了酒桌上,工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