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青石臺階一步步向下,身後點將臺的錐形石身緩緩合攏。待她行至觀禮臺上,身後的點將臺已經恢復了原來的樣貌。望着點將檯曆經滄桑後的古樸色澤,聞着空氣中淡淡的青苔氣味。曾經,它是什麼模樣?終究還是被時光抹去了原本的顏色,所以仙也罷、神也罷,擁有無上的神力能如何?擁有永恆的生命又能如何?最後一樣都會向時間俯首稱臣。
他也一樣,他這般執着,或許只是時間不夠,等時間過得足夠久,愧也好、愛也罷,應該都會慢慢淡去的。
轉過身,向着南面走去。一切好的、壞的,終究要有了解的時候。
緝熙曾說過若是要找驪姬尋仇,一定要讓他相伴。但青葉卻不能事事讓他護着,正好此刻緝熙不在,她將腳步催得更快了些。
可還未走下石橋,另一個身影卻彷彿在橋頭等了多時。青葉進退兩難,但又避無可避,只好慢慢向他走去。
“見過將軍。”
她這般客套赫連已經見怪不怪了,見青葉眼神閃躲,便一臉平靜地開口問道:
“常青府在東,你卻急着向南行,這是要去往何處?”
天門在南面,他又怎會不知,比起緝熙,青葉更加不想讓他捲入此事,沉默了片刻見躲不過去,便開口回道:“隨意走走。”
“是嗎?那我陪你。”
赫連這般自然地說完,見青葉站在原地不應也不動,便又接了一句:“那換你陪我,隨意走走。”他的聲音很輕,不知怎的,青葉竟然從心底不,忍去拒絕他。
於是她順着心意點了點頭,赫連抑制住欣喜,同她一起慢慢向前走去。
一路上都很安靜,他們也未曾言語。青葉落在赫連身後半步,看着他背影,忽然覺得如從前般心安,此時不知要同他走向何處,卻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怎麼了?”赫連走了數步,回過頭卻看到青葉落在後面望着自己愣愣出神。
回過神來的青葉爲方纔的念頭吃了一驚,差一點,就又沉淪了。
“沒什麼。”青葉深吸一口氣,淺淺一笑,說道:“青葉還未謝過將軍呢!”
赫連也不追問,只是接過她的話又問道:“謝我什麼?”
“星石那般珍貴,青葉當真受之有愧。”
青葉知道,他這幾日不見蹤影,定是爲自己打造頭冠去了。
“喜歡嗎?”赫連問得到直白,青葉自然點了點頭。
“那‘清兮’的封號呢?”赫連又追問。
青葉遲疑了片刻,回道:“自然是好的。”低下頭,不由得嘆了一句:“只是青葉一直不知,這‘清兮’是爲何意?”
“一直?”赫連不懷好意地笑着問道:“那你從前怎的從未問起?”
“從前我……”
青葉的話戛然而止,但明顯是來不及了,赫連已經帶着玩味的笑容向她逼近。
“從前你怎麼?”
青葉向後退了兩步,支支吾吾的回道:“從前……從前我並不識將軍!”
“是嗎?”
她知道,赫連不會相信,但話已說出去便不能輕易改口了。
“我不信,你分明都記得,你分明……”
“青葉!”忽然響起的聲音打斷了赫連的話,話音剛落子木便興沖沖地跑了過來。
“胡鬧!”月老的聲音也響了起來,“青葉已是天神,你怎可直呼其名?”
聽月老這麼說,子木撇了撇嘴,但還是衝着赫連拜了拜,又對青葉行過一禮,恭恭敬敬地開口道:“小仙見過伏魔將軍,見過清兮元君!”
擡起頭時還衝青葉做了個鬼臉,那模樣,甚是有趣!
赫連用探究地眼神看着月老,月老卻是一言不發,倒是一旁的子木開口道:“小仙有要事告知清兮元君,不知元君能否移步和鈴殿?”
青葉明白,月老同子木是來替她解圍的,連忙應了一聲,同子木一道請辭離開了。
見他們逃也似的走開,月老這纔對赫連開口道:“前方有座涼亭,將軍與老夫去小坐片刻,可好?”
赫連收回追尋青葉的目光,看了看月老,點頭應允了。
拐進一條寬巷子裡,青葉與子木便停下了腳步。青葉小心的探出頭,確認赫連並未跟上後鬆了一口氣。
“都說你飛昇之後便沒了從前的記憶,如今看來,你真如月老所言,只是不肯認他罷了。”
聽子木這麼說,青葉沒有迴應,只是笑着說道:“不管怎樣,多謝你方纔替我解圍。”
子木也笑了笑,回道:“倒也不只是替你解圍,我確實有事同你說。”說着,他指了指巷子的盡頭,“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和鈴殿了,你同我去露臺,有東西給你看。”
見他一臉正色,青葉便也不急着趕去下界,同意與他一起去和鈴殿。
不過她一把拉過子木,說道:“去便是,只是不必那麼麻煩。”
話音剛落,他們便出現在了和鈴殿的圓臺之上,子木大呼神奇。
“天神果然不一樣,這移形換影之術當真厲害!”他這模樣,就如當年的青葉一般。
因着在天界,普通小仙是無法使出這等仙術的,但如今已是天神,自然不同。只是天界有規定,所有上古神祗處皆不可使用此術,不然方纔青葉便能直接瞬移至天門處。想來赫連也是知道她必須得走一段,纔在石橋盡頭等着她,讓她避無可避。
環顧四周,這也是青葉呆過多年的地方,隔了數百年,依然很熟悉。
趁着青葉懷舊的空當,子木拿出一個紅木盒子,遞給了青葉。
“這是什麼?”青葉接過盒子,疑惑地問道。
子木拉着她到一旁坐下,回道:“昨日不是八月十五嘛!凡世之人將這一日定爲月老的誕辰,所以都會在月圓之時都會拜月老以求良緣。一般那些祈願的書文都會由地仙代爲整理,鮮少會傳到月老這處。可今年卻有一處的地仙遞上了數十份祈願信,竟全是爲你祈福的,地仙不敢輕易處理,便呈給月老了。”
“爲我祈福?”青葉有些疑惑,緊接着便問道:“這位地仙,可是莫洛山的山神?”
子木回道:“不只是山神,還有那處的河神,土地!但凡能祈願的地方,都有替你的祈福的書文。”
見青葉看着紅木盒子一副若有所思的樣子,子木問道:“這莫洛山,便是你在凡世所居之地吧?”
青葉點了點頭,慢慢打開紅木盒子,一一展開其間的祈願書文。
映入眼簾的,皆是熟悉的字跡:
飛揚瀟灑的是易翟爾,他的字與他平日裡表現出來的溫和性情不同,其實這手字纔是他真實個性的展現;工整娟秀的是林雲兒,向來乖巧的女子;字角圓潤的是易兮爾,開朗、樂觀,又有些頑皮;還有那歪歪扭扭的,是樊華錦,她自小不喜舞文弄墨之事,一手字寫得實在勉強,爲此易先生不知訓過她多少回,卻也無計可施。
一張一張,堆了滿滿一盒子,不僅又全班弟子的,還有易夫子和師孃爲她祈願的書文。
子木輕聲嘆道:“這些凡人倒是挺重情義的!你突然失蹤,他們很是擔心。”
青葉看了看子木,又垂下眼簾,許久,嘆了口氣,沒有說話,然後便將紅木盒子蓋上遞給了子木,起身就要離開。
子木抱着盒子連忙站起來,喊道:“誒……你這是準備去凡世了?”
青葉“嗯”了一聲,便從露臺上消失不見了。
“天神就是神氣,來無影去無蹤的,真好!”子木嘟囔着,臉上始終帶着笑意。
天樞閣第九方。
緝熙陪同天帝玄光正在研讀老天帝的手稿,玄光的手中,還有一份混元天尊的手書,上面詳述了當年尊者協助老天帝封印惡靈之源的經過。
玄光望着手中的兩份手書,輕聲嘆道:“若不是天尊的手書,本帝委實不知父神當初真是受盡艱難萬險才重現了這天地間的太平。只是,當初合他們二位尊神之力,又以父神半壁玲瓏心爲代價才保諸界萬萬年的安穩,如今本帝雖同天尊一道重新封印了惡靈之源,但此法不過權宜之計,本帝終究擔心。”頓了頓,他又將老天帝的手稿拿得近了些,繼續說道:“只可惜,父神的手稿向來寫得隱晦,你跟在他身側許久,可有看出些什麼?”
玄光擡起頭髮現緝熙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便問道:“從方纔起你便心不在焉的,可有心事?”
緝熙回過神來,連忙賠罪:“太恭失禮,還望天帝恕罪。”
玄光放下手中的書卷,笑了笑,又問道:“可是在擔心青葉?”
見緝熙一愣,玄光知道自己料想沒錯,想着緝熙今日是無心研讀這些書稿,索性站起身來,活動了一下肩膀,緩緩開口道:“你是擔心她會去找舒窈,哦,如今應該稱驪姬纔對,你怕青葉會因青松之死去找她尋仇?”
“果然六界之中沒有什麼事能瞞過天帝。”緝熙嘆道。其實當初青葉在對天帝講述飛昇的經過時是刻意隱去了一些事實的,如今看來,天帝早已洞悉一切。
玄光揚眉笑了笑,說道:“當日之事本帝倒也沒有特地去查證,不過她肯重返天界的因由本帝倒也能猜出一二。只是本帝覺得,你不大可不必這樣憂心,她如今已是天神,難道還打不贏一個墜了魔的小仙?”
天帝一臉輕鬆,緝熙卻是滿臉沉重,回道:“這個臣下自然是不擔心的。只是……只是青松神君夫婦的死,她終究自責,再加上前塵往事她也一併憶起,早已讓她心灰意冷。若不是因爲要爲陶陶和間接被驪姬害死的青松神君報仇,她定不會重返天界。臣下怕一旦大仇得報,她沒有了牽掛,恐會做出傻事啊!”
聞言天帝的眉頭也皺了皺,但還是寬慰道:“她怎會沒有牽掛呢?這天界不還有一個你嗎?”
緝熙苦笑,青葉要緊他自是不假,但他明白,自己在她心中的分量,終究是不夠的。他無奈地嘆道:“臣下若是能夠左右她的想法,就不會有數百年前玄天澗的悲劇了。”
玄光又道:“放心吧,不是還有赫連,他斷不會讓她有事的。”
緝熙依舊一臉憂色:“天帝該知道,青葉自打回來便在刻意疏遠赫連神君。”
“這你就更該放心了!”玄光笑着說道:“本帝與赫連相識數萬年,只要他認定的事就從未放棄過。你瞧他如今的諸般作爲,便知他不會輕易退縮的。”
緝熙輕嘆:“他若真能讓青葉回心轉意,臣下倒也能安心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