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赫連神君與月老,正在一處涼亭內對坐品茶。
赫連接過月老手中的茶盞,放在鼻邊聞了一聞,眉頭便擰了一擰,再放到嘴邊喝上一口,臉上隨即露出一個笑容。
“神君覺得老夫這茶如何?”月老似有深意地問道。
赫連把玩着手中的茶盞,輕聲回道:“看來她烹茶的手藝倒是從月老這習得的。”
月老喝了一口茶,笑着問道:“看來神君過去沒少喝呢?”
赫連點點頭,回道:“她入曷訧殿的第一日,便烹了一壺這樣的茶。打那以後這味道就一直陪着本君。她不在的數百年,本君便不再喝茶,如今再嘗此茶香,過往種種倒有些有恍如昨日的錯覺。”
提起過往,月老也不由得嘆道:“那丫頭,初到老夫的和鈴殿,讓她溫壺茶都不情不願,後來每每讓她烹茶,少不了要聽她一番冷言冷語。不曾想那被逼煉就的手藝,倒是在曷訧殿用得純熟。看來打一開始,神君在她心中便是不同的。哎!可惜啊……”
“可惜什麼?”赫連放下茶盞,狐疑地看着月老。
月老順勢替他添了一些茶,提着茶壺回道:“昨日不可留,今昔多煩憂!”
赫連盯着月老,又問:“你仍舊覺得本君與她無緣?”
月老喝過一口茶,慢悠悠地回道:“仙神的姻緣老夫說了不算,只是老夫見如今的情狀,青葉似乎不願與神君再續前緣了。”
赫連知道,這月老自然是不相信青葉不記得過往,不然方纔也不用急着替她解圍。只是赫連不明,月老這樣意欲何爲。但不論怎樣,赫連都不會對青葉放手。於是他開口道:“本君惹她傷心,她生本君的氣實屬應該,但過去本君不曾放棄,如今她孤身一人,本君更加不會輕易退縮。”
月老忽地大笑起來,“有神君這席話,老夫也是放心不少哇!不過那丫頭倒也不是孤身一人,這天界只要有太恭元君與老夫在,就不會讓旁人將她欺負了去。”
赫連倒是有些意外,嘆道:“你竟不是來阻撓本君的?”
“許是老夫掌管那凡世姻緣,便見不得別人情路坎坷。那丫頭對神君情根深種,卻偏偏要受盡磨難,既然都這麼苦了,老夫自然希望她與神君能夠有個好的結果。”
“本君也該去尋她了。”赫連將茶盞中的茶一口飲盡,又道:“好茶,多謝!”
還未起身,月老便阻止道:“神君不必着急,子木找她確實有事。既是好茶,神君不妨慢慢地品一品。”
凡世莫洛山,鎮遠侯府。
此刻府門緊閉,門上懸着兩個大白燈籠,兩側貼着白聯,門前供着香爐,地上擺滿了成束的黃白菊。
鎮遠侯離世的消失讓西南民衆哀痛不已,又因着他屍骨無存,且府中衆人全部失蹤,連個衣冠冢都沒人給他置辦,堂堂一代大將,死得如此淒涼,百姓更是不忍,便自發來鎮遠侯府祭拜。只因自發前來的百姓實在太多,當地官府恐生不妥,思慮再三後稟告了朝廷,朝廷下旨封了侯府。於是百姓便在侯府門前設爐進香、焚紙獻花,以此來祭拜。
青葉在門前站了許久,終究沒有進去。
轉過身剛欲離開,就看到幾個熟悉得身影緩緩向鎮遠侯府走來,皆是一臉的愁思。
他們掠過青葉,走到府門前,將手中的黃白菊放好,又對着侯府恭恭敬敬拜了拜。
“青葉,你到底去哪了呀?”兮爾憋着嘴,一副要哭的模樣。
一旁的樊華錦也嘆着氣說道:“是啊!過了這麼久一點消息都沒有。真是讓人擔心啊!”
雲兒也神思哀傷地開口道:“官府派兵尋了多時,你爹也組織了鄉紳沿着官道、省道、商道到處去找了,怎麼還是沒有消息呢?”
樊華錦搖了搖頭,大家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片刻後,一直沒有作聲的翟爾對兮爾說道:“我們走吧!娘還在家裡等我們。”
這時,雲兒一把來過兮爾急急說道:“你們當真要走嗎?青葉不知所蹤,如今連你們也要走了,我跟華錦該怎麼辦?”話音剛落眼淚便跟着落了下來。
易兮爾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只能紅着眼眶低下了頭。
樊華錦拍拍雲兒的背,安慰道:“好了,雲兒……”同樣的難過,多的話也是說不出了。
“青葉,我們要走了,惟願你平安,也願有朝一日我們還能相見。”翟爾心裡也不好受,但還是鎮定地說道:“都別難過了,相聚總有時。”
再上前一步對兮爾輕聲說道:“走吧!爹一會也該從學堂回去了,我們趕緊回去幫娘收拾東西。”
樊華錦最先平復心緒,摟着林雲兒點着頭說道:“走吧!我們也去幫忙!”
一直隱者身形的青葉幾經掙扎,終究還是沒有現身,只是靜靜地看着他們,漸行漸遠。
百草學堂。
易夫子寫完最後一個“休”字,遂將手中的毛筆擱好,望着剛剛寫下的幾個大字怔怔出神。
“咚咚咚”,門被敲響了。
“進來。”他擡起頭,心中還有些疑惑。
這一批弟子剛剛結業,昨夜爲青葉祈福後,今日趕考的趕考,回鄉的回鄉,該是不會有弟子再來了纔對。
“夫子”
“青葉!”
見面的瞬間,兩人同時喚着對方。青葉的聲音很輕很柔,易夫子卻是難得的激動,繞過書桌迎了出來。
“你這孩子,這些時日都去哪了?”易夫子關切地問道。
青葉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憂傷,回道:“一言難盡……”
易夫子點着頭,舒了一口氣,也不再多問,只是嘆道:“平安回來就好!”
同青葉一起到窗邊坐下,易夫子又開口道:“鎮遠侯府,你可回去了?”
青葉點了點頭,回道:“剛從那處過來。”
易夫子又問:“翟爾他們也說是要過去的,看樣子,是沒碰到?”
青葉自然搖了搖頭,說道:“在侯府外看到他們了,本該好好道個別的,只是怕見了面有些道別的話就說不出口了,便躲着沒同他們相見。 ”
易夫子笑了笑,應道:“也對,離別之情最傷。”頓了頓,忽然問道:“看來你也要離開此地了,是同赫先生一起嗎?”
青葉一愣,疑惑地開口道:“夫子,怎麼會……”突然想到在凡世得知赫連離開那日易夫子同自己說得話,仔細一想,過往在學堂中夫子所總是不經意爲他們製造獨處的機會,青葉旋即明白了,紅着臉問道:“夫子是不是一早便知道我與他的關係?”
易夫子笑着回道:“赫先生難道沒有告訴你他是怎麼做成我這百草學堂的武藝師父?”
聽完易夫子講了赫連在凡世的種種,青葉半晌沒有說話,只是神情之中的憂傷更重了些。
“赫先生當真是很要緊你的。”易夫子看她的神情也猜出了他二人如今的行狀,不由得這般嘆道。
青葉苦笑,然後緩緩站起身來,邊踱步邊嘆道:“縱使他現在如何要緊我,但愛也好、愧也罷,過去的終究過去了。”
“當真過去了?”易夫子也站了起來。
她來到易夫子的書桌前,看到墨跡還未乾的幾個大字,淺笑着說道:“所謂‘物是人非事事休’,大概是那些讓你躊躇不安夜不能寐的曾經,你以爲會留下刺眼的疤,卻只是讓你癢過的痂,如同沉入湖底的石子,它依然在,卻再也無法激起半點漣漪,今後遇見它好的壞的,你嫣然一笑,波瀾不驚……”
易夫子來到青葉身邊,看着自己方纔寫下的“物是人非事事休”七個大字,意味深長地說道:“我的過去或許是可以剝除的痂,是沉入湖底的石子,但你與他,或許還未到這樣絕望的境地。”
青葉看着易夫子,他的前半生在眼前一一閃現,原來,是這樣!
過去總覺得夫子與師孃伉儷情深是自然天成,不曾想他們也經歷過那樣的銘心刻骨。
不由嘆道:“若是人人都能如夫子這般放得下,世間該是能少去不少煩惱呢!”
易夫子開懷地笑了起來,環顧一圈小書房,嘆惜着說道:“也不是所有過去都能放下的呀!比如說這裡,生活了數十年,如今要離開,還當真有些捨不得呢!”
青葉看着易夫子認真地說道:“既然不捨,不走便是!”
易夫子搖了搖頭,回道:“有些想要放下的過去最近找上門來,不走不行啊!”
“若這世上再無前朝太子,故人沒了念想,便不會再來叨擾一位教書先生了。”
青葉的這番話讓易夫子驚詫不提,愣了半晌才緩緩開口道:“你與赫先生,到底是什麼人?”
“夫子相信這世上有神仙嗎?”青葉看着易夫子平靜地問道。
易夫子沒有答話,只是靜靜地將她望着。
青葉嘴角上揚,輕聲說道:“夫子在爲我祈願的書文上寫道‘願一切傷痛皆成過往,將來萬般隨心’,今日,我便將這個願望轉贈給夫子。從今往後,前朝太子不在,世間只有同家人在此安居的平凡先生。一生和和美美,平安順遂!”
只見她周身散發着金色的流光,話音剛落,金色的光芒漾了開來,易夫子在這刺眼的光芒中閉上了眼睛。
等他睜開眼時,看着空蕩蕩的小書房,恍若一夢,窗外淅淅瀝瀝的下起了雨,他望着書桌上的幾個字怔怔出神……
一處小院內,杜師孃從屋內走出來,看着四個孩子懷裡抱着東西,卻呆呆地站在雨中一同望着天空。
“下雨了,你們這些孩子還不進來!”
隨着她的一聲呼喚,四個年輕的男女回過神來,嬉笑着向屋內跑去。杜師孃佯怒數落着,卻不自覺地望着這場莫名的雨,悵然若失……
從此,這凡世,不再有易夫子那些要放下的過往,也同樣,沒了與青葉有關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