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和袁長卿再次來到老太太的院子時,守寡的二嬸三嬸也已經來了。於是老太太吩咐一聲,衆人便一同往正堂過去。
正堂上,早設了香案紙馬等物。作爲長房長孫,便是袁老太太和袁禮再怎麼想要扶袁昶興上位,此時卻也不得不讓袁長卿排在前面。
老太太上完香後,是袁禮夫婦和二嬸三嬸。再他們之後,便是袁長卿和珊娘上香了。等他們上完了香,才輪到袁昶興和袁詠梅。
雖然年年都是如此的一套流程,卻因爲今年多了個珊娘,叫袁詠梅忽然就感覺到,原來袁長卿跟她的家人果然還是有區別的——以前她就感覺到,她和父母正說笑時,只要袁長卿一進來,那氣氛總有些不對,只是她總說不出哪裡不對。如今多了個珊娘,才叫她意識到,原來那種感覺,就像是家裡闖進個陌生人般叫人彆扭。
果然,袁長卿只是她隔房的堂兄。
袁詠梅在那裡胡思亂想時,珊娘也在默默打量着眼前的諸人。
此時就能看出袁家果然人丁單薄了。珊娘在孃家時,開年的祭祖,一個個排着上香總要排很久,袁家卻是到袁詠梅之後就再沒人了。
看着空曠的大堂上就這麼幾個人,老太太也是嘆息一聲,回頭對袁長卿道:“如今你也成親了,家裡開枝散葉就指望你們了。”說着,拉過珊孃的手慈祥地拍了拍。
珊娘低垂下頭,心裡一陣說不出的惴惴。前世時她就不是個好母親,便是這一世她和袁長卿之間不同了,她卻是沒把握自己能成爲一個合格的母親。
她這裡垂下頭去,老太太卻當她是害羞了,便笑了起來。
老太太吩咐一聲收了香案,便又領着一家人回到暖閣裡。
纔剛一進門,衆人還沒坐定,袁昶興就和袁詠梅相互使了個眼色,雙雙搶出來,上前給老太太磕了頭,嘴裡喊着各種過年的吉祥話兒。老太太頓時哈哈大笑起來,一手一個地拉起那二人,笑道:“怕是從昨兒起就盼着這一刻了吧?”說着,回頭剛要命丫鬟拿過壓歲紅包,卻是忽然就看到並肩站在一旁的袁長卿小倆口。
老太太一頓,這纔想起來,按照規矩,該長幼有序的。於是她忙又笑着拿手一戳袁昶興的額頭,道:“兩個猴兒,因着壓歲錢竟忘了禮數了?你哥哥嫂子還沒來拜年呢,哪就輪到你們了?”
這話,往好處聽,是說袁昶興和袁詠梅兩個人淘氣;往壞處聽,便是袁長卿和珊娘兩個怠慢了。
珊娘看看袁長卿,知道他人前習慣做個悶嘴葫蘆,便一拉他的衣袖,和他雙雙上前給老太太拜了年,又擡頭笑道:“老太太別怪弟弟妹妹們,誰小時候不是這樣過來的?小孩子盼過年,不就盼着個壓歲錢嘛。”
老太太那裡說是“小孩子淘氣”,珊娘便順着她乾脆把那二位真個兒往小處說。雖說如今袁昶興已經十七了,袁詠梅也已經十六了,早不能算是“孩子”了。
這個年紀的人,都怕被人當作小孩,袁詠梅一聽就不高興了,卻又不好說什麼——先說他們是孩子的,是她親祖母呢!
袁詠梅不高興,袁昶興心裡卻是有別的想法,看着珊娘笑彎起眼,一邊行禮作揖一邊道:“嫂子新年好……”
他語音未落,珊娘已經閃身避開了他的禮,笑道:“二弟又糊塗了不是?便是拜完老太太,還有幾個長輩呢,哪裡就輪到我們了?”——她故意沒提他只拜她而沒拜袁長卿的話。
便是她不提,袁長卿也注意到了,因此心裡很是一陣不爽。
其實不僅袁詠梅覺得袁長卿夾在一家人當中叫人彆扭,若是沒有外人在時,老太太也不願意這個孫兒在眼前轉悠的。小輩們各自拜完了年,袁詠梅和袁昶興都從袁長卿那裡拿了壓歲錢,袁昶興還想膩乎着珊娘說話時,老太太那裡忽然就道:“昨晚守歲都熬了一夜,趕緊都各自回去補個覺吧,”又問着袁長卿,“明兒你是不是要去你外祖家?”
袁長卿應了聲,“是。”
老太太便扭頭問着四夫人,“明兒我們家裡是請誰?”
四夫人笑道:“除了兩個姑娘姑爺外,就本家幾位約好了來拜年的嬸孃嫂子們。倒是外院請了外客。”說着,看向袁禮。
袁禮看了一眼袁長卿,才道:“外院請幾家至交還有同僚,另外就是常來往的那些老人兒。”——所謂“老人兒”,便是指袁家軍的那些老人兒。
老太太扭頭看向袁長卿,等着袁長卿接話,偏袁長卿沉默着,於是老太太便笑道:“你是晚些去你外祖家呢?還是早些回來?那些老人兒每年都要來給你拜年的,今年是你新婚的頭一年,倒不好不見。”
袁長卿這才答道:“我是小輩,他們都是長輩,原是來給四叔和老太太拜年的,見不見我也沒什麼要緊。”
老太太和袁禮之所以這麼安排,原就是不想讓袁長卿見那些人的,如今見他終於接了口,頓時都滿意地點了點頭。
轉身出來,袁長卿拉着珊娘回到含翠軒,才一進門,他就對珊娘道:“以後你離袁昶興遠點,我看他看你的眼神不對。”
“你也注意到了?”珊娘冷笑一聲,從頭上拔下一根簪子,作勢往空氣中戳了一下,憤憤道:“斷腿之仇我還沒報呢!下次他若是再敢拿那樣的眼神看我,我非戳他一下不可!”
袁長卿愕了愕,忽地就笑了起來,上前一把抱起她,凌空轉了個圈兒,湊到她耳邊笑道:“倒忘了,我家十三兒是再不肯吃虧的。”
珊娘原是拿這句話當玩笑說的,卻再想不到,到了晚上,她竟真的差點就拿簪子戳了袁昶興。
且說這是大年初一,晚宴極是正規,老太太還命人在院子裡放起了煙花。珊娘更衣回來時,才轉過後廊,忽地從斜刺裡就鑽出一個人來,把珊娘嚇了一跳。再擡眼看去時,卻是袁昶興。
“嫂子去哪兒了?”袁昶興嬉皮笑臉地湊過來,“那麼好看的煙花都不看?”
珊娘回頭找着五福,卻發現原本跟在身後的五福不知怎麼竟不見了。她眉頭一皺,忽地想到上一世袁長卿利用袁昶興搬出去的事。而這一世,四月份袁長卿可是要參加科舉的,可再不能叫他施那個苦肉計了。於是眨眼間,珊娘心裡有了個計謀,便改了笑臉,問着袁昶興道:“你怎麼也沒看煙花?”
見她跟他搭了話,袁昶興喜得無可無不可,差點就要抓耳撓腮了,又湊上前一步,笑道:“不是沒看到嫂子,擔心嫂子嘛。”
珊娘握了握拳,才忍住拔簪子去戳他的衝動,然後笑着側開一步,一邊繼續往前走,一邊頭也不回地跟袁昶興說着話,“幾年不見,你的嘴還是那麼甜。京裡的小姑娘沒少被你忽悠吧?”說着,她歪頭睨了他一眼。
那袁昶興心頭一動,頓時覺得這珊娘果然上道,也是個風流的,便趕緊又上前一步,湊到珊娘耳旁道:“嫂子笑話我,其實要說起來,這些年我遇到的姑娘,再沒一個比嫂子……”
“十三兒!”
忽然,前方傳來一聲低喝。
袁昶興嚇了一跳,忙後退一步。
珊娘則快走幾步,衝到袁長卿的身旁,看着他笑道:“來接我的?”
袁長卿沒吱聲,只冷眼看向袁昶興。
袁昶興趕緊嘻笑道:“巧了,正好半路上跟嫂子遇上。”又忽地一挑眉,看着袁長卿道,“大哥你可真是一刻也不放心嫂子呢。”
他轉身走後,袁長卿擰着眉,纔剛要責備珊娘,就只見珊娘忽然伸手扶住他的胳膊,站在那裡乾嘔了一聲。
“怎麼了?!”袁長卿嚇了一跳。
珊娘搖搖頭,扶着他的手臂長出了一口氣,撫着胸口道:“噁心死我了!世上怎麼有這種渾蛋!”
看着她,袁長卿一陣無語。頓了頓,才道:“那你還搭理他?”
珊娘橫他一眼,“還不是爲了你。”又問,“前面散了?”
“沒有,”袁長卿搖頭,“我跟老太太說,明天要去舅母家。”頓了頓,他又道,“其實沒有我,他們更像一家人。”
珊娘一默,然後伸手一捏他那肌肉堅實的手臂,道:“他們原不是你的家人,我纔是。”
袁長卿忽地扭頭看向珊娘。雖然珊娘早答應了要跟他好好過一輩子,但那時候的她,總叫他覺得她答應得不情不願,而這一句話,卻顯然是說得心甘情願。
“珊兒……”
他向她邁近一步,尚未接着開口,忽然就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聲“哎呦”。
袁長卿和珊娘同時扭頭看過去,就只見五福忽地背過身去,還拿手捂着眼。
珊娘一陣哭笑不得,衝五福叫道:“五福,纔剛去哪了?眨眼就不見了人!”
五福這才轉身過來,向着袁長卿吐舌一笑,衝珊娘抱怨道:“別提了,纔剛不知道哪個冒失鬼踩了我的鞋,我提個鞋的功夫,一擡頭,竟不見了姑娘。我問一個婆子,那婆子竟亂給我指方向,虧得這幾天我把府裡轉得差不多了,不然怕是就要被指到外院去了呢。”
珊娘和袁長卿對了個眼兒,頓時心裡明白,十有八-九是袁昶興的手筆。
二人回到房中,袁長卿再次正色警告着珊娘道:“你離他遠點。”
珊娘則揹着手笑眯眯地湊到他的面前,“你擔心我?”
“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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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長卿的直言不諱頓叫珊孃的臉一熱,忙後退一步,看着拿巾子擦着手的袁長卿道:“我發現了一件事。”
袁長卿將巾子遞給三和,又衝幾個丫鬟揮了揮手,然後站在那裡看着丫鬟們全都出去,李媽媽還貼心地帶上了門,他這纔回過頭來,一邊緩步向她走過去,一邊閃着眼問道:“什麼?”
雖然新婚尚未足一個月,他眼裡閃動着的光芒代表什麼意思,珊娘卻早有了足夠的瞭解。她不禁隨着他的前進一步步後退着,一邊道:“我發現你在人前叫我‘十三兒’,背後只叫我‘珊兒’……”
“是嗎?還當你沒注意到呢!”
袁長卿一步步逼過來,那時而凌厲時而柔軟的目光令珊娘一陣警覺又是一陣心頭麻癢,於是她笑着,一步步地後退着,卻在她的腳跟碰到牀頭的腳榻時,被袁長卿撲過來一把抱住。轉眼他就把她拋上了牀,然後如餓虎撲食般壓過來,制着她的雙手道:“你不明白嗎?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只是我的。”——所以連名字都是他的……
半晌,當他覺得懲罰夠了,從珊孃的脣上擡起頭來時,卻又被她那豔紅的脣色勾得心神閃了閃,才撫着她的脣道:“說吧,你在打什麼壞主意?”
珊娘一怔,“你怎麼知道?”
他拿手指一勾她的下巴,垂着眼笑道:“你說你瞭解我,難道我就不瞭解你了?說吧,你想做什麼?”又忽地抱怨道,“你說的話我都記着,偏我發現你自己竟不肯照着做。”
“我怎麼了?”珊娘不服地在他身-下扭動了一下,卻激得他驀地打了個顫兒。那顫抖延伸到她的身上,令她的眼波跟着一柔,便擡起頭用脣碰了碰他下巴上的那道淺溝,又道:“以前我都不知道你這裡有道溝……”
“哪裡?”袁長卿吻着她的脖子,然後忽地擡起頭來,壓着她道:“等等,別打岔,我倆還能不能好好說一回話了?”
珊娘想了想,這才發現,他倆似乎只顧着膩乎了,那話題竟老是跑偏。“好吧,你說。”她笑道。
袁長卿怔了怔,搖頭笑道:“我纔剛要問你什麼來着?”又問,“之前我們說什麼了?”
“你下巴上有道溝。”珊娘笑道。
“這是道疤,不是溝。”袁長卿笑道,“是小時候被袁昶興從臺階上推下去摔的。”
珊娘沉默了一下,才故意學着家鄉老婦人們的口頭禪“喔喲”了一聲,摸着他的下巴笑道:“好好一個俊哥兒,破相了呢。”又道,“虧得不深,不然怕是沒人會點你做探花郎了。”
“怎麼,這是看不起我嗎?”袁長卿笑道,“我竟只能中個探花?我覺得我怎麼也該是個狀元郎纔對。”
珊娘一眨眼。前世時他是探花,可這一世他連參加的科舉都不是同一場,還真未必就不能得個狀元呢。
“啊,”她忽地笑道:“又跑題了。”
袁長卿頂着她的額也是一陣默默的笑。然後他忽地一擡頭,正色道:“我想起來我要說什麼了。第一,你不許我對你有隱瞞,偏你自己想什麼從不肯告訴我……”
“你這是在抱怨嗎?”
珊娘很是冷豔地一挑眉梢。那俏生生的模樣,惹得袁長卿又是一陣心癢,便低頭在她高挑的眉上啄了一下,道:“別打岔。第二,你想怎麼處置袁昶興?”
珊娘衝着他又是一擡眉,從他的禁錮下抽出一隻手,掰着手指道:“第一,因爲你有張石板臉,心裡想什麼,不說別人是猜不到的。而我心裡想什麼,你一眼就能看出來,所以我不說你也知道,我就偷懶不說了……”
“狡辯!”
袁長卿在她鼻子上咬了一口,卻叫她一巴掌推開他的臉,又掰起第二根手指,道:“第二,搬出去的事,你說你有辦法,可你是要參加春闈的人,跟他們相比,你就是隻玉瓶,爲了打老鼠傷了玉瓶可不划算,所以我想這件事得我來。那袁昶興不是想作死嗎?老太太不是好臉面嗎?我就找着機會在老太太面前鬧那麼一場,不是我們搬出去,就是他們把袁昶興趕出去。想來兩下里比較,他們更寧願把我們趕出去……”
她話還沒說完,便叫袁長卿按下她的手,皺眉道:“不行!你這是拿你的清白冒險!”
“切,清白!”珊娘想到太后的那些話,忍不住就是一陣激憤,“我怕是早沒了清白名聲了……”
“不行……”
“你聽我說完!”珊娘擡手捂住他的嘴,“我不會傻到在衆目睽睽之下敗壞自己的名聲的,我只要在老太太和四老爺面前鬧開就好。事關着袁昶興,晾他們也不敢把事情鬧大……”
“不行!”袁長卿再次撥開她的手,按着她道:“你別胡來!我早有計劃……”
“藉着袁昶興對你的嫉妒,想讓他害你受一回傷?!”珊娘眯縫起眼,瞪着他道:“你怎麼知道你不會真受傷?!你可是要參加春闈的,傷了一星半點都不妥當……”
“那也不能由你出頭!”袁長卿正色道,“我是你的丈夫,你的難題該我來解決,我的難題更不能麻煩到你,當時我們不是這麼約定的嗎?!”
珊娘怔了怔,心頭忽地一柔,伸手環住他的腰,道:“可我也說過,我們現在哪還能分得清什麼彼此呢?有問題,就該我們一起解決。”她知道他不是個會輕易妥協的人,便嘆了口氣,道:“再看看吧,總有其他法子的。”
袁長卿也嘆了口氣,抱着她一陣沉默。二人相互依偎着,袁長卿以爲他已經說服了珊娘,珊娘心裡卻正在暗暗盤算着,怎麼不傷了自己又報復了袁昶興,順帶還叫老太太和袁禮吃個啞巴虧,同意他們搬出去……
——所以說,其實聰明人都有短板,特別是他以爲他比懷中之人更聰明的時候,就更容易被忽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