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娘從太太的繡房裡出來,一擡頭,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兩個都站在太太的院子裡。
她忙過去問着桂叔道:“怎麼回事?老爺怎麼好好的……”
桂叔衝她擺了擺手,領着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幾人來到偏廳裡坐了,桂叔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說了一遍。
卻原來,從很久以前開始,五老爺就發現馬媽媽的手腳不太乾淨了。只是,一來,那時候太太跟老爺的關係很僵,便是老爺想說,也怕太太不會信;二來,馬媽媽只是沾點小便宜,於太太沒有大的損失,老爺覺得沒必要叫太太因爲這點小事煩惱,能描補的他也就偷偷幫着描補了。
“……以前馬婆子只不過是拿太太莊子上的出息去放債,或者以多報少,都是些小手段罷了,可打今年開春後,她不知怎麼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一開始說是莊子上受了災,吞了莊子上的田租,後來又說佃戶們要救濟,哄着太太往外掏錢,今兒老爺更是得了消息,說她居然哄着太太要賤賣了太太的陪嫁莊子。老爺覺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願意太太知道內情難過,便想着叫馬婆子榮養算了,誰知那馬婆子竟鬧將起來,偏太太不明就裡,還替馬婆子求情,老爺就給氣着了。”
珊娘皺眉道:“老爺是出於好心才瞞着太太的,可若是因爲這個反而叫太太對老爺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償失了。桂叔該勸着老爺些纔是。”
桂叔垂着的雙手相互一握,嘆道:“哪能不勸呢?可老爺的脾氣姑娘也是知道的,這會兒在氣頭上,聽不進勸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們也不能這麼幹看着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爺試着再去勸勸老爺?”
珊娘正沉思着要怎麼勸老爺,侯瑞忽然道:“我去吧。總不能任由老爺太太這麼僵持着。”
珊娘驚訝擡頭,她再沒想到,那麼怕老爺的侯瑞竟會主動這麼說。
許是她的驚訝太過明顯了,侯瑞衝她翻了個白眼兒,道:“怎麼說我也是家裡的老大,該我擔着的事我總要擔着的。”說着,轉身就要走。
珊娘趕緊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麼跟老爺說?”
“還能怎麼說?就把你剛纔說的話跟老爺再說一遍唄。”侯瑞道。
珊娘道:“可這些話桂叔應該早就跟老爺說過了,老爺願意聽,早聽進去了。”
“那怎麼辦?”侯瑞沒法子了。
珊娘想了想,纔剛準備說“我跟你一起去”,忽然看看侯瑞,改口道:“我們先商量商量。”
她拉着侯瑞回來坐下,又道,“老爺爲什麼生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侯瑞就道:“還能爲了什麼,爲了太太的不領情唄。”
“可太太並不知道實情。”珊娘給他細細分析道,“偏老爺覺得委屈,就倔着不肯跟太太說實話。老爺這裡只覺得自己委屈了,就沒想過太太什麼都不知道,突然聽說老爺要把自己的奶孃送走,太太心裡會怎麼想。換作是老爺自己,怕也要跟太太一樣,替自己的奶孃求上幾句情的。老爺這是鑽進牛角尖裡去了呢。”又道,“太太那人原就心重,什麼心思都只藏在心裡,老爺若是再不肯說個清楚,跟太太的誤會怕是就再難解開了。”
侯瑞眨巴了一下眼,忽地站起來道:“我知道怎麼說了。”一轉身,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珊娘看着他的背影一陣微笑。等她回過頭來,就看到桂叔細眯着老鼠眼在打量着她。
“怎麼了?”她問。
桂叔笑道:“還以爲姑娘會跟着一起去呢。”
珊娘笑了笑,沒吱聲。有那麼一瞬,她確實想要自己出面的,可後來想想,又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侯瑞父子相互多溝通一二,所以也就只從側面指點了侯瑞幾句——若是換作以前,她一定不會放心,可經歷了操碎一世心還不得好的前世後,她覺得也該是學着放手的時候了。
“總覺得姑娘回來後,家裡什麼都不一樣了。”一旁,桂叔忽然道。
珊娘一陣詫異,擡頭看向桂叔時,桂叔卻已經向着她欠身一禮,告退着出了花廳。
看着桂叔遠去的背影,珊娘不禁歪了歪腦袋,便是直到如今,她仍然覺得桂叔纔是家裡最神秘的一個人,叫人看不透。
也不知道侯瑞到底怎麼跟老爺說的,珊娘坐在偏廳裡喝了半壺茶後,便看到老爺以和侯瑞一模一樣的風風火火,闖進了太太的院子。
在老爺身後,侯瑞雙手背在身後,正得意洋洋地踱着方步。見她站在廊下看着他,便以一副討賞的表情,趾高氣揚地衝着她一陣挑眉。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果然,便是她放了手,也不代表別人就做不好事情。
侯瑞晃過來,湊到她耳旁悄聲笑道:“要不要去看看老爺怎麼向太太求饒?”
珊娘拿手肘往他懷裡搗了一記,翻着白眼兒道:“老爺那裡纔給你一點好臉色,你就又要造反了?!”又道,“侯玦那裡還不知道怎麼樣了呢。”
侯瑞一默。馬氏母女對侯瑞並不怎麼好,以他和珊孃的立場來說,這兩個禍害從此遠離了府裡纔好,可對於侯玦來說,那卻是養育他長大的親人。
“馬媽媽的事,要告訴他嗎?”侯瑞道。
“當然要!”珊娘道,“不告訴他,反而要叫他心裡生了誤會。”又嘆道,“老爺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有時候,你以爲是爲了對方好,其實這麼瞞着,反而對兩邊都不好。”
侯瑞默了默,道:“那傢伙定然又要哭個稀哩嘩啦了。”
其實五老爺一家都挺像的,都是那種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侯瑞只要一想到侯玦哭哭啼啼的樣子,就只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忙對珊娘一陣搖手道:“我可不去看他哭。”
等珊娘來到侯玦的院子時,小胖墩正蔫頭耷腦地趴在榻上。見珊娘來了,小傢伙忙跳將起來,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巴巴問道:“老爺可說了什麼時候去接我姨娘回來?”
珊娘暗暗一嘆,伸手摸摸他的頭,拉着他回到榻邊坐了,細細將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他,又道:“她們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這原跟你無關,你若想你姨娘了,便跟老爺太太說,等逢着休沐時,讓人帶你去看她們就是。”
侯玦鬆了珊孃的衣袖,站在那裡任由眼淚吧噠吧噠地往下掉着。
珊娘心頭一軟,伸手抱住小胖,道:“你若願意,我陪你去。”
老爺太太這麼一鬧,倒叫珊娘分了神,一時竟忘了有關她的那些“緋聞”。直到第二天在大講堂裡看到陳麗娟和林如亭,她才忽地想起這件事來。
倒不是她心大,而是如今的她早已經不再像前世那樣執着於別人對她的評價了。而一個人如果徹底想通了,總會變得比一般人更要通透三分。如今珊娘只關心她所關心的人對她的看法,至於那些不相干的路人甲會怎麼想,她纔不在乎,反正除了氣急敗壞的十四外,大概也沒人會把這些閒話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來。
當然,便是直接搬弄到她的面前她也不怕,她雖然已經有一陣不曾跟人逞過口舌之利了,她相信她的功力應該還在的。
在珊娘替袁長卿送了那封信後不久,冒領善款的事也就被查清了,所有那些善款善物也全都趕在端午節前發放完畢,這一次珊娘和林如稚她們再次聚到大講堂,卻是爲了最後的盤點總結。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並不是個很細心的人,之前不知道那些“緋聞”時,她還沒有感覺出什麼異樣,如今知道了之後,那些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叫她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林如亭林學長對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地客氣有禮了。
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她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客氣,更加有禮了。
再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林如亭林學長,也變得更更客氣,更更有禮了。
而林學長看向陳麗娟的眼神,則帶着幾分暗淡和頹喪。
還有,柳眉柳學長,似乎更喜歡黏在林如亭的左右了……
當然,還有每次她一靠近林如亭,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停下交談,扭頭以奇怪的眼神在她和林如亭之間一陣來回掃蕩,就好像生怕一個錯眼,就漏過了親眼見證他們“奸-情”的機會一樣。
前世時,珊娘最愛用迂迴曲折的方式去表達她的意見和想法,而這一世,在經歷過幾次暢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後,珊娘便愛上了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
當她抱着賬本來到大講堂中央的講臺上時,再一次,樓上樓下所有人的眼都悄悄盯在了她和林如亭之間。
珊娘把那賬冊往林如亭面前的書案上一丟,然後以雙手撐着桌子,看着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聽到一個笑話,好像現在學裡很多人都在傳,說你我之間有點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這會兒,林如亭正坐在書案後面和柳眉陳麗娟二人覈對着賬目。珊娘這麼一說,頓時令林如亭的筆在那賬本上拖出一道蚯蚓似的長線,拿着賬本的陳麗娟傻傻看着珊娘,柳眉則伸手捂住嘴,整個大講堂裡也在瞬間變得一片安靜,就彷彿此處無人一般。
珊娘很是滿意這樣的效果,便笑眯眯地又放了一炮,“還有人說我偷偷揹着人給林學長寫了什麼情書。”
她忽地一轉身,看着被她的話驚得呆住的衆人笑道:“今天這半天也辛苦大家了,這一邊做着事,一邊還要偷偷看着我和林學長的動靜,我看到好幾回都有人差點踩空了樓梯呢。爲了能讓大家安心做事,今天我就在這裡告訴各位一句實話,我這人最痛恨的就是‘偷偷摸摸’四個字,我若是喜歡誰,我一定會當着他的面告訴他,纔不會假惺惺地寫什麼情書,更不會偷偷摸摸去拿給誰!我倒覺得,傳這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自己想要給林學長寫情書,偏又沒那膽子,才編出這樣的瞎話來!”她回頭瞥了柳眉一眼。
柳眉的臉頓時就紅了。
珊娘微微一笑,扭回頭看着衆人道:“好了,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大家也該收收心了,該做什麼做什麼去吧。下次再有什麼話,當面問我就好,爲了這些捕風捉影的事踩空了樓梯栽掉牙,那纔是個笑話呢!”
珊娘這麼說時,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林如稚也被她給驚呆了。直到珊娘拉着她一同出了大講堂,林如稚纔回過神來,一臉驚愕地看着珊娘道:“我的老天爺,怎麼竟還有這樣的閒話?你怎麼都沒告訴我?!”又道,“我以爲我就算是個膽子大的了,沒想到……”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得大講堂裡如一滴水掉進油鍋一般,“譁”地一下炸開了,原來是裡面的人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議論紛紛。便是如今大周算是開明的,世人對女孩子的名節要求仍是甚嚴,一個女孩子遭遇這種流言,往往都只能裝作不知情默默忍了,因此,珊娘這番自我辯駁的話,在衆人聽來頗有些驚悚,有那保守的,說珊娘厚臉皮不知羞,竟敢當衆跟人議論這種事;自然也有那明理的,認爲珊娘做得對。但不管是哪一種,倒是都相信了,有關她和林如亭的那些傳聞是造謠。
那遊慧和趙香兒拉着手跑過來,遊慧一看到珊娘就吐着舌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種事,到底對我們女孩子的名節有損。被人那麼說,便是聽到也要裝作不知道的,偏你竟當衆嚷嚷開了,你也不怕人說你不知羞!”
珊娘冷笑道:“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才越不敢拿出來見人呢,我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有什麼不敢當衆說開的?!而且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敢這麼肆無忌憚地亂說話,就是以爲我定然不敢跟他們對質,可我偏就這麼做了!我寧願被人說我不知羞,也不要忍受那些無中生有的中傷。我倒要看看,他們誰還敢在我背後嘀嘀咕咕,有本事,就當着我的面嘰歪,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打歪她的臉!”
“對!”趙香兒猛地一拍珊孃的肩,“就該這樣纔對!你越是不敢吱聲,那些人就越會放肆起鬨!之前我是不知道的,我若知道,一定先幫你一耳括子打過去!”
低頭沉默着的林如稚忽然一擡頭,恍然道:“我說這兩天我哥哥怎麼都愁眉不展的呢,原來是因爲這些流言啊!”她待還要說什麼,一擡頭,忽然就看到林如亭也從大講堂裡出來了。
見林如亭看着她們過來了,遊慧和趙香兒忙迴避了,林如稚也悄悄退開一些。林如亭看着有些尷尬,對珊娘歉意說道:“這樣的誤會,原該由我出面澄清纔是,只是,那些人全都是在背後說着小話,叫我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起……”他嘆息一聲,“還是你勇敢。”
珊娘忽地一撇嘴,承認道:“我還真就比你勇敢!”
林如亭一窘。
珊娘又道,“不是我多嘴,你心裡喜歡誰,就趕緊跟人挑明瞭說去,該請媒人請媒人,該怎樣怎樣吧,趕緊斷了那些人的念想!若不是你這裡整天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叫人心裡存了妄念,我也不至於會被人盯上!”
雖然這件事怪不得林如亭,可此時的珊娘卻覺得,還是袁長卿那樣的性情好,清清冷冷的,不會給人什麼多餘的念想——當然,這會兒她是一時忘了十四娘了。
不過,似乎袁長卿和她的“緋聞”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外面傳得沸沸揚揚的全是她和林如亭的閒話,倒少有人會提及袁長卿。
珊娘以爲,她那番大膽辯駁之後,這件事應該也就到此爲止了。卻不想,這件事只消停了兩天,又有流言說她其實是在暗戀着林如亭,那番話不過是要引起林如亭對她的重視而已……
珊娘把該說的話說透後,也就懶得再搭理這些閒言碎語了。她哥哥侯瑞卻是不能裝作沒聽到,於是在書院裡跟人狠打了兩架,便被學裡把五老爺給叫了去。
如今老爺總算有了點老爺的模樣,倒沒有再派桂叔或珊娘頂替家長,而是親自來了。侯玦先還倔着,不肯告訴老爺打架的原因,可終究紙包不住火,到底還是叫老爺知道了這件事。老爺暴跳如雷,差點親自動手把對方那熊孩子又給揍了一頓。還是珊娘勸着五老爺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爲了不相干的人生氣,不值得。”
很多時候,流言不是因爲它是事實才傳播開來的,而是因爲它正好符合某些人獵奇的低劣心態,以及某些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故意傳播。總之,便是不久之後林如亭和陳麗娟正式定了親,仍會有人時不時地提起珊娘和林如亭的那一段“緋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