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書究竟是怎樣的一支筆?恐怕在當下的儒齋很難有人給出詳盡的解釋,李合鋒只知道這個白瓷筆是以儒齋的開齋二老祖的本命瓷煉成的筆身,上古魘獸頭頂的毛髮做毫製成的靈寶,數千年以來,儒齋一直奉爲至寶。
這筆在天降大災時寫過泣血陳祭過山河,也在大澤有妖獸作亂時寫過儒家箴言鎮過妖,更是在儒齋內門弟子及冠之時爲一輩又一輩讀書人寫過金銘冊,而此刻,這筆被一個年輕人握住,開始散發出陣陣白光,沈星河只覺周身被鎖住不得動,靈海神識翻騰起來。
李合鋒看着行書散發出來的微光,眼睛眯了起來,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只見那眉眼清秀的年輕人握住這筆雙眼緊閉,眉頭微皺,像是在忍耐着些許疼痛。老儒生知道,這便是在修補沈星河周身的經脈了。
陽習看着此件場景,有些緊張,看着有些痛苦的少東家,又看了看神色平靜地老頭,便撓了撓頭在一旁坐了下來。
此刻的沈星河已經習慣了經脈修復時的痛苦,藉由此寶自觀起來。只見那個破碎的自己坐在靈海高臺上,目光呆滯,行書的氤氳白光像是蠶絲,星星縷縷的在修補那個自己身上的裂縫。沈星河放眼四周,可憐的靈海像是快要乾涸的河牀,不禁嘆了一口氣。
靈臺上的“沈星河”像是感受到了自己的嘆息,神色開始生動起來。他對着沈星河說道:“可是後悔了?”
沈星河沒有看他,想起了那女子的音容相貌,心中有些溫暖,他輕鬆道:“自然是不後悔的,這世間相遇本就難得,更何況是碰到了如此的一番境遇,與有榮焉。”
靈海中,溪山上,沈星河和那個靈臺上的自己同時喃喃道:“秦玉,我做的是值得的啊。”
老儒生猛然睜大了眼睛,周身氣勢驀地綻出開來,只見溪山道上頃刻有勁風吹起,陽習瞬間被吹倒在地,老儒生身上的儒衫獵獵作響,一時間羣山木石顫抖,整座山脈裡迴響着淒厲的山風。
陽習第一時間未能作出反應,起身一看,只見那老儒生雙手虛點向沈星河,只見少東家臉上的痛苦之色愈發嚴重起來,行書開始散發出耀眼的熾芒。
溪山之所以得名爲溪山,是因爲在羣山之底並非是土地,而是一條名爲通嶽的大溪,鮮有人可以到溪山的最下面一探究竟,而此刻,通嶽溪沸騰了起來,一道黑影從水中驟然躍出,襲向了山頂的老儒生。
李合鋒似乎早有防範,左手往後一抓,將那黑影摁在地上,連頭都沒有回,他眼神熾熱的盯着這少年,心中早已巨浪滔天。此子打坐觀星,神遊萬里,經脈盡碎, 又是星宗弟子,關鍵是,他叫出了那個名字,老頭兒一時間錯愕的說不出話來,想要在求證一下,於是索性閉上了眼睛,進入了沈星河的靈海。
陽習看着場間瞬變的情景,想要做些什麼卻也不知道從何做起。只見老頭左手下,摁着一個黑衣少年,那少年有一雙妖異的紅眸,雙手撐着地,努力的運氣想要站起來,可是奈何那雙手像是萬鈞高山, 壓的他喘不過氣來。陽習看着那黑衣少年,不知是敵是友,關鍵在這老儒生,他右手按在沈星河的肩頭,閉着眼,明顯是在和少東家神識交流,自己又能怎麼做?陽習想起了任老闆的一句話,:“當你的進退變得無關緊要的時候,就無需進退兩難。”於是心安理得的坐了下來,黑衣少年看着這淡定的小少年,紅色的眸子裡透出暴戾憤怒來,心想老子過來幫你家少東家對付這個老頭,你雖還沒能修行可是幫也不幫一把,都不想試試看?
沈星河站在靈臺中央的自己身旁,神色落寞,都說春風雨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只是少年還未慶幸自己的相遇,就已經訣別。
老儒生來到了他的靈海里,知道自己先前散出氣勢,又將這渾身倒刺的大妖摁在手下,自己氣數已盡了,終歸還是老了。他緩緩飄向這孩子,溫和的問道:“可有喜歡的人了?”
沈星河怔了怔,萬萬沒想到這老儒生在世間的最後一句,竟是此問。他趕忙答道,:“有的先生,是我神遊萬里時碰到的女子,叫秦玉。我與她...應該再也見不到了吧。”
“我與她相遇在一個叫沙城關的地方,那裡是座舊城,”少年的聲音有些悵然,“那裡是東疆關,我遇見她時,關外還有青山。”
“我從一幅山水上看到她。”
“她很好看。”
“我和她在一間客棧裡待了一段時間,她對敵時受了重傷。”
“那人是道門強者,叫宋道人。”
“最後還是被他殺上門來,因爲我要引星破境,秦玉爲我護法,卻暴露了她的位置。”
“想來她是知道的,我一破鏡會引來道門的注目,可是她還是沒有阻攔。”
“先生你看,這般善良溫婉的女子,我怎能不喜歡呢?”
“我很後悔啊先生,好在最後我燃了星元,幫她在蚌山尋得了黑刀。”
“想來那宋道人是死了,可是我還沒來得及多看她一眼,就被強弩之末的宋道人給捏住星魂隨他兵解了。”
“我離她太遠了啊,我想再看她一眼的。”
“她真的好好看啊,可是我卻忘記了她的長相,這很嘲諷不是嗎。”
“我燃了星元,也只記得這件事,卻難以記得她的音容相貌了。”
“對了,她還握着我的手,可是我再也碰不到她的手了......”
“謝過先生再造之恩,沈星河定當銘記於心。”
少年流下了眼淚,感慨自己的周遭際遇,亦是爲老儒生的離去感到悲傷。
老儒生聽着眼前少年的字字句句,擡頭看了看湛湛青天,感慨人間真是有趣,自己這輩子活的實在是精彩,竟有些捨不得了。
沈星河流着眼淚看着眼前老人在自己的靈海里漸漸飄散的身形,鞠了一躬。
老儒生帶着滿足的微笑散於天地,像是個聽到了美好結局故事的孩子。
李合鋒散緣佈道於溪山,自此儒齋再無合字輩的大儒。各地的儒齋蒙學學堂在今天都讀起了他生前寫的《安身策》,書聲琅琅。
那書上第一段是這麼寫的。
世間萬般無奈事,行路閱書得安身。
君子沉靜圖正道,儒齋不負有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