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國公李懷遠的威勢是沉浸在骨子裡的,那是早年殺伐沙場,後又一直身居高位而長期浸淫而來,即便他現在的身體早已與雄壯威武拉不上任何關係,但便是這樣一個瘦瘦小小的乾枯老頭,半躺於軟榻之上,半眯起的眼睛中也閃爍着慈愛的光芒,仍然讓李清能感覺到他的強勢,自己有一種在他的眼光下被剝得赤裸裸的感覺。似乎自己的任何想法與念頭在那雙眼睛的注視之下都無所遁形,原形畢露,這讓他很不安。
即使是在箭如雨下的撫遠城頭,也能安之若素的李清此時在這一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卻有如坐鍼氈的感覺,下意識地他扭動了一下身體。便是這輕輕地一動,榻上的老人卻露出了一絲笑容,這一笑使他高聳的顴骨更加突出,頦下的花白鬍須微微翹起,“很不錯。”他輕輕地道。
李清不知道李懷遠突地冒出這一句是什麼意思,如果是因爲他在定州做的事,那沒有必要再來誇獎一次自己,而如果是因爲自己在他面前,在他的注視下坐了這麼一會兒而誇獎自己,卻也說不過去,難不成一個孫兒在爺爺的面前還能噤若寒蟬麼?
李清其實不知,在李氏,李懷遠便是天,別說是那些孫兒輩,便是他的父親,大伯二伯在李懷遠的面前,都是噤若寒蟬,別看他三人都官至候爺,位居一品,但只要老爺子眼睛一掃,三人都得平空矮下一截去。
李懷遠半撐着身體坐起來,李清趕緊站起來,走過去,想去扶一把這個看起來已經有些弱不禁風的老人,李懷遠大笑着推開他的手,“我還沒那麼老呢?難不成這就要人幫忙了嗎?”李清尷尬地一笑,想拍馬屁卻拍到馬蹄上了。
“我聽說了你在定州的幾場仗,打得很不錯,其中特別是撫遠與完顏不魯的一場攻防大戰,堪稱完美。”李懷遠捋着花白的鬍子,眼光越過李清,投向過處,似乎看到了在撫遠城下那慘烈之極的攻防。
“爺爺謬讚了,這只不過是百姓齊心抗敵,士卒奮力死戰的結果,孫兒可沒有親自上陣,最多也只不過是坐上了城樓而已。”李清謙虛地道。
李懷遠呵呵一笑,看着李清,道:“你倒是挺內斂的,當初你大哥李錚只不過是率衆剿了翼州幾個土匪寨子,就把自己誇上了天,嗯,當初他也是這麼大吧!”
李清知道李懷遠嘴裡的李錚是大伯翼寧候李思之的獨子,在翼州軍中效力,頗有勇力。“大哥勇武,自小清兒便是知道的。”
“可眼下的他與你比起來,可謂是螢火之光,不值一提。”李懷遠嘆道:“你還剛剛二十歲,便獨立打下了一片天,而他在父親與李氏的翼護之下,直到如今,也還沒有獨掌一軍的能力,可見,圈養的老虎終究比不得要靠自己才能存活的猛獸啊!”
李清對老頭子的這個比喻很無語。
“你小時候受了委屈,我也是不久前才知道,說起來你父親的嘴倒是挺嚴的,居然將我瞞得嚴嚴實實,嘿,真是人老了,連家事都不清不楚了。”老頭子自嘲地道。目光掃向一邊的威遠候,威遠候羞愧地站了起來,低頭無語。
“你坐下來吧,好在清兒也已回家,往事就不用提了,以後該怎麼做你自己省得。”李懷遠淡淡地道。
“是!”威遠候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當着兒子的面,被老頭子這一頓斥責,讓他極爲羞愧。
目光轉回來,“你在撫遠設計的防守陣形,很是不錯,我帶了一輩子的兵,這些看似簡陋的東西居然有如此大的威力,卻是從來沒有想到的,回去後將他整理一下,給我送來,對了,還有那個衛堡,你也重新設計過吧,將他的結構圖也畫來。”
“是!”李清恭敬地道:“爺爺,這棱堡是一種最新式的堡塞,他的構造尚不爲外人所知,孫兒畫出來後,還需要爺爺在保密上面注意。”
李懷遠大笑:“好小子,爺爺這還要你提醒麼?你道我爲什麼找你要這堡子的圖紙,嗯,你把他叫棱堡是吧。”
李清微微想了一下,“爺爺,我李氏翼州四戰之地,雖富饒卻無險可守,一旦有事,便四面是敵,爺爺想在翼州大量修這種棱堡?”
李懷遠點頭:“舉一反三,果然不愧是大將之才,不錯,我想你這棱堡應該還可以擴大的吧?”
李清點頭稱是,“是能擴大,不過清兒在撫遠修的這種棱保只需三百人便可守衛,兩三千敵人萬萬不可能攻下,如果這種棱堡擴大一倍,則守衛的人數將要增加到一千人,但可抗數萬敵人圍攻。當然,這只是理論上的數值,因爲受限於棱堡的大小,不可能佇存那麼多的物資與軍械。”
李懷遠微微一笑:“如果我將這棱堡的地下挖空,做成倉庫呢?”
啊!李清吃了一驚,“爺爺,那這棱堡的造價就太大了?得不償失啊!”
李懷遠嘆了一口氣,“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翼州倒不缺錢,缺的就是險城,能讓敵人望而生畏的鐵壁。我翼州軍再精銳,但也架不住狼多啊!”
李清身上微微冒出寒意,老爺子對於中原的局勢如此悲觀麼?竟然要不惜代價將棱堡無限制擴大,從而將其變成一座血肉磨坊?
“爺爺,現在局勢已到了如此地步了麼?”李清問道,久居邊關的他自然不可能如李懷遠一樣,久居中樞,對天下大勢洞入觀火。
“只怕還要嚴重。”李懷遠重重地頓了一下頭,對李清的反應之快很是讚賞。“你怎麼看呢?”
“孫兒本來認爲三五年內不會有事。”李清遲疑地道。
“或許三五年,或許很快。”李懷遠閉上眼睛,“知道南方數州的叛亂麼?”
“興州,蓋州,青州,三州叛亂,清兒略有所聞,覺得有些奇怪。”李清字戡句酌。
“奇怪在哪裡?”李懷遠那本來無甚神采的眼中忽地射出有若實質的光芒,灼得李清背心發熱。
“南方三州叛亂前後兩次爆發,但兩次卻截然不同,第一次很快便被平定,但第二次,卻呈燎原之勢,這兩次之間,有一個節點,便是叛匪頭目呂小波與張偉的突然失蹤。”李清走到李懷遠掛在書房裡的地圖前,指着地圖道。
“第一次,呂張二人純粹便是流匪性質,所過之處,裹協鄉民,搶掠財物,民不聊生,雖然最盛之時號稱擁兵數十萬,但其中絕大部分都是普通的百姓,看似聲勢浩大,其實不堪一擊,而且人數越多,他的後勤壓力越大,他就只能更多地去搶掠,此舉如何能得人心,被擊敗只不過是遲早之事。”
李懷遠微微點頭,一邊的威遠候也注意地聽李清的分析。
“但這第二次,卻明顯不同。”李清重重地點了一下青州,“第二次叛亂是從這裡開始的,但呂張二人這一次卻與上次完全不同,甚至好像是換了一個人般,當初脫逃時的殘兵敗將居然改頭換面,儼然有了正規軍的模樣,而且這一次他們打下一地之後,不再搶掠,而是安排官員,就地治之,這正是讓孫兒懷疑之處。”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威遠候不解,“第一次吃了虧,第二次豈會還重蹈覆轍,自然會改弦易張。”
李清搖頭,“人才?他們哪裡來得哪麼多的人才?據我所知,經過呂張二人的兩次叛亂,當地的官員,讀書人要麼被殺,要麼北逃,短短的時間內,呂張二人是怎麼找到這麼多的讀書識字的人,而且說服這些人來爲他們治理地方的?”
吁了一口氣,李清頗有感慨地道:“當初我到崇縣,便爲這事傷透了腦筋,找不到那麼多的讀書識字的人,當時我轄下很多官員都不識字的。”
威遠候臉上變色,“你是說他們背後有人支持?”
李懷遠瞪了他一眼,“居然到現你纔看出來,枉你爲官這麼多年,還不及年紀輕輕的清兒有見識。”
李清對威遠候道:“父親,您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與呂張二人對壘,你有什麼感覺?”
李牧之不假思索,“呂張二人,極有軍事素養,所率部隊也頗有戰力,當然,這也與我帶的這三州鎮軍太弱有關。”
李清笑道:“父親,呂張二人,第一次被這三州鎮軍打得落花流水,而您統軍之後,居然只能勉強維持戰線不再北移,難道說久經沙場的您還不如原先的這三州鎮軍將軍麼?既如此,又爲何要調您過去呢?”
李牧之的一張臉頓時黑了下來,那三州鎮軍的將軍現在就在他的麾下,在他看來,都是幾個酒囊飯袋,但自己偏偏就拾掇不下來被他三人打敗的呂張二人,其中原委,讓他委實不明,難不成這二人在第一次敗逃之後,就得了天書?軍事素質蹭蹭地往上漲,這話說出來都惹人笑話。
“那你說是爲了什麼?”他氣鼓鼓地問道。
“我懷疑這一次的呂張部隊根本就不是他們二人在指揮,統兵的另有其人,而且他們的部隊必然有貓膩。”李清斷然道。
李懷遠微微頷首:“不錯,分析得鞭辟入裡,入骨三分,牧之,你還不明白麼?你打仗勇則勇已,戰場上也不乏謀略,但這些事你就不太懂了。這一仗,是很難打贏的。你也不行。”
威遠候李牧之此時也已大體明白,呆坐了片刻,道:“父親,那又如何?只要我還在統軍,總要竭盡全力去打贏的。”
李清搖頭道:“父親,這是一場註定贏不了的戰爭,除非朝廷授你全權節制這三州,能調集所有的豪門私軍,但這可能麼?朝廷會讓我們李氏再去把持這三州大權麼?”
“那你說,牧之應當怎麼做呢?”李懷遠考較李清道。
“脫身!儘早脫身!”李清毫不猶豫地道:“既然知道贏不了,何必在哪裡浪費精力,將這個亂攤子甩給別人,我們李氏要集中精力,應付接下來的中原大亂。”
“說得不錯,與我不謀而合。”李懷遠拍掌道:“牧之,你這時知道我爲什麼強令你這次一定要回來的道理了麼?藉此機會,你向皇帝呈上奏摺,便說你病了,不能理事,請朝廷另派人去平叛。”
“這不是臨陣脫逃麼?”李牧之悶悶地道,本想再次踏上戰場重整雄風,再立新功,哪想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你怕沒有仗打麼?只怕接下來的許多年你有的是仗打,直到你打得厭倦了,還不見得能結束。”李懷遠眼裡閃着睿智的光芒,“而且接下來的戰爭你將會爲我們李氏而奮鬥,要想我們李氏在這場亂世中不被吞噬,你現在便要稱病,辭職,辭去一切公職,回到翼州,協助你大哥整軍備武。”
李牧之也被老爺子重新挑起了鬥志,“我明白了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