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軍區還是那個軍區,人還是那些人,一切似乎都沒有變,一切似乎又都變了。

柳秋莎走在軍區總院的一個角落裡,這裡的一草一木還是當年的樣子,只不過是人變了。院長很年輕,是當年的崔助理,柳秋莎當年一口一個小崔地喊着,如今的小崔已經是崔院長了,章梅也已經是副院長了。當年醫院裡那些老人都還記得柳秋莎,他們見了柳秋莎不知如何稱呼,遲疑片刻,才熱情地打招呼:老院長回來了,然後敬禮,握手。

柳秋莎走在醫院的每一個科室裡,情形大體都差不多。還有那些年輕的醫生護士已經不認識她了,當她走過,那些年輕人就問那些老人:這是誰呀?知道的便答:咱們的老院長,柳秋莎。問的人便說:哦,是她呀。

柳秋莎被明確下來的職務是醫院的顧問,她的辦公室和崔院長的辦公室對門,門上就添了一塊牌子,上面用紅筆醒目地寫着兩個字:顧問。她辦公室裡的擺設和崔院長辦公室的擺設竟也分毫不差,有電話有沙發,還有兩盆君子蘭擺在窗臺上。

她的門是打開的,崔院長辦公室的門也是打開的。崔院長辦公室裡很忙亂,電話不斷,來人不斷,來的人大都是請示工作的,很詳細地和崔院長彙報工作,然後寫上批件,崔院長就在批件上寫上這樣或那樣的意見。崔院長最後總是關照那些人說:請柳顧問過一下目。

那些人便笑容滿面地從崔院長辦公室走過來,很謙遜地說:柳顧問,崔院長請你過目。說完,便把批件呈上去。

剛開始,她還認真地看那些批件,一頁一頁的,那樣子比崔院長看得還仔細。來人就自然不耐煩的樣子,在屋裡踱了兩步,後來索性坐在了招待客人的沙發上,點上支菸,輕輕淡淡地吸,柳秋莎聞到煙味,就下意識地擰緊眉頭,來人注意到了,把吸了半截的煙掐掉了。

柳秋莎再去看崔院長的批示,崔院長的批示寫得龍飛鳳舞,她有時能看懂一兩個字,有時一個字也看不懂。批件送到你這裡了,按規定也是要寫上自己意見的,這些柳秋莎懂,提起筆來,想了一會,又想了一會,就寫了幾個字:同意崔院長的意見。便把批件還給來的人,來的人便拿着批件走了。

漸漸的,柳秋莎對這種工作厭倦了,不就是看看文件麼,她知道,看也是同意,不看也是同意,難道她還不同意崔院長的意見?時間長了,她就有了自己是個閒人的感覺,親人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既然這樣,那還回來幹什麼,還不如她在靠山屯,每日出去,做一些自己能做的。在靠山屯的日子,她是踏實的,回到醫院的日子她是個閒人。不行,決不能過這種閒人的日子,她這麼想過了,便鎖上辦公室的門,來到了軍區胡參謀長辦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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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參謀長辦事說話依舊,他正往電話裡喊:這事是軍區總委定的,執行也得執行,不執行也得執行,你要是辦不好,我就把你的師長撤了。

說完呱搭一聲放下電話。擡起頭來,纔看見了站在門口的柳秋莎,他不認識似的看了一眼柳秋莎,然後才驚呼一聲:小柳原來是你,快進來,快進來。柳秋莎坐在招待客人的沙發上,胡參謀長一屁股也坐了過來,亮着嗓子說:你回來我還沒去看你,你倒來看我了。

柳秋莎就公事公辦地說:胡參謀長,我要工作。

胡一百就吃驚地問:你不是有工作了麼?

柳秋莎:就那個顧問。

胡一百:小崔是個新同志,你要給他當好這個顧問,你是老同志了,你要幫助小崔。

柳秋莎又問:我的工作是誰定的?

胡一百就說:軍區黨委呀。

柳秋莎就又說:那要是我不當這個顧問呢?

胡一百終於明白柳秋莎來的目的了,便說:小柳哇,你年輕也不小了,黨委考慮你離開崗位這麼多年,讓你擔任顧問,先熟悉熟悉情況,以後再說。

柳秋莎心驚了,她知道自己工作的路快走到頭了,自己那還有以後,再以後就該退休了。想到這,她不說什麼了,站起身來對胡一百說:看來組織是想讓我吃閒飯了。

胡一百就說:小柳,你誤會了,這是組織對你的關心。

柳秋莎就走了,順着長長的樓道往前走着。

胡一百在後面喊:小柳,生活上有啥困難提出來,組織一定給你解決。柳秋莎沒有回頭,一直走到軍區辦公樓外,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眼淚嘩嘩啦啦地流了下來,她流淚、傷心,不是爲了自己的得失,而是爲了自己是個閒人,她爲了自己終於成了一個閒人而感到悲哀。

後來章梅找到了她,兩個女人有了如下的對話。

章梅說:柳呀,我今年都快五十五了,到了五十五就該退休了,你呢,今年也有五十三了吧,再有兩年就該退了,顧問就顧問吧。

柳秋莎就說:那以後我們就都吃閒飯了。

章梅說:這是客觀規律,強求不得。

柳秋莎又說:那男人爲啥能幹到六十,我們咋就不能。

章梅道:這是國家的規定,國家有國家的道理,就是幹到六十,最後不也得退休。話說回來了,誰讓咱們是女人來着。

柳秋莎就說:下輩子說啥我也不再當女人了。

章梅笑了,她望着柳秋莎說:柳哇,你還是當年那個樣子。

從那以後,柳秋莎似乎擺正了自己的位子,再有人來請示報告時,她不那麼費勁巴力地一頁頁地看了,而是在崔院長的批示下面寫上:知道了。就算完成自己的工作了,後來,她連這三個字也不寫了,她學會了畫圈,於是,她就開始畫圈了。這樣一來,大家都很滿意的樣子,來的人再也不用坐在沙發上等,或點支菸什麼的了,而是匆匆地來,把批件往她前面一放,她很乾脆、麻利地畫了一個圈,寫上一個柳字,工作就順利地完成了。

來人就謙恭地對她點着頭說:謝謝顧問。

她衝着過去的背影,顯得一臉茫然和困惑。然後抓抓頭皮,衝着窗外發呆。

邱雲飛的境況和柳秋莎的處境大相徑庭,他整天到晚忙得很。他現在已經是學院的負責人了,正領着一幫專家、老師的,籌備恢復軍隊院校招生。學院已經十年沒有招生了,而是變成了教訓隊,師資力量大批的流失,一切都要從頭再來。邱雲飛是學院的老工作者了,於是,邱雲飛便成了新一屆學院的領導人之一,被任命爲主管教學工作的副院長。

邱雲飛已經不是以前的邱雲飛了,他整天到晚忙得很,一大早,便有主車停在樓下,他一邊嚼着飯,一邊夾着包往外走。晚上回到家後,很忙得很,一邊看文件一邊批示,還不停地打電話聯繫工作。

那一陣子家裡的電話鈴聲不斷,剛開始柳秋莎還勤奮地去接電話,打電話的人,都在找邱副院長的。從那以後,柳秋莎不再接電話了,而是一有電話鈴響她便喊:邱雲飛,邱副院長,電話。

邱雲飛就急三火四地從書房裡跑過來,衝電話裡這樣那樣地指示一氣說上一氣。然後才放下電話,放下電話還沒忘了指示柳秋莎兩句,以後有電話你就接,別大呼小叫的,這樣不好。

說完便走回書房。柳秋莎來氣了,她尾隨着邱雲飛走進了書房,指着邱雲飛的鼻子說:你把話說清楚,我那樣不好了?

邱雲飛就不耐煩地揮揮手說:沒工夫和你磨牙。

說完便伏案繼續看自己的文件去了。

柳秋莎一摔門,坐在了客廳的沙發上,賭着氣道:不就是當個破副院長麼,有啥了不起的,哼,看把你美的。

柳秋莎只能獨自生悶氣了。

不一會兒,電話鈴又響了,她剛想大聲喊邱雲飛,想了想又停下了,電話鈴聲在想,她乾脆用手把耳朵堵上了,做出一副耳不聽心不煩的樣子。

邱雲飛接完電話,看了她了一眼,哼一聲走了。

沒過兩天,家裡來了一個通訊班的戰士,把家裡的電話乾脆扯進了邱雲飛的書房裡。

那些日子,柳秋莎的心空落得很,閒來愁腸嗜睡多,有時晚上,柳秋莎都睡醒一覺了,見身邊的位置仍然空着,擡起頭來,見書房的燈仍然亮着,她悄悄地起牀,走到書房門口,看見邱雲飛還在那裡寫寫畫畫的,她站在那裡愣了一會神,最後還是走了回來,躺在牀上,望着暗夜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