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是傍晚,鳳凰臺上的夏日餘熱殘存,藉着高處擡眼望去,只見高高的漢白玉臺到處是樓宇連闕,飛閣重檐,猶如籠罩在金色紗罩中!
絲絲晚風襲入亭閣,太監仕女們一一佇立在亭閣之下,連帶槐兒也是退離了出去!亭閣中的男子一襲明黃長袍,眉宇間英氣逼人,他對我一笑:“夫人入座罷!”
漢白玉石的桌上,滿是夏日的珍奇瓜果,亭閣裡卻唯有我與他……我垂眸淡淡稱謝。
明昭玄端詳着我,一如這些日子看我的目光,我打破這靜謐的氣氛:“不知皇上召見桃花……何事?”
他依然流露出慣有的笑,清目微凝:“朕想知道,夫人對那秋水情莊如何看待?”
我心知他會提這事,頓了一下道:“桃花只知道,秋水情莊是這天底下最大的青樓,卻不想會發生這樣事……皇上既將情莊之人打入了天牢,想來皇上早有定奪?”
明昭玄眸光凝動,卻是微笑道:“朕想問夫人之見,卻不想夫人又將這‘球’拋回給朕?夫人,果真是個玲瓏女子。”
我心下一動,他在試探我嗎?“皇上過獎了!桃花不過是一介婦人,如何懂得這律令朝野之事?請皇上莫再問桃花這些朝綱之事了。”
我話落,他並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才道:“古人云:牝雞無晨。牝雞之晨,惟家之索。朕與夫人相處,唯覺夫人嫺淑恭謙,可謂天下女子之楷模……”
我心中不安愈加強烈,忙站起身來,微微福身。只聽他話音一轉:“夫人,不必緊張。”
“皇上如此出言,桃花如何能承受的起……桃花若還能泰然處之的端坐,便是這天底下最厚顏的女子了!”我心中暗暗思忖:明昭玄,要演戲嗎?
卻聽得他淺笑出聲,我心下戒備,只見他也慢慢站起身來,到了離我一步遠的雕欄處,背手而立的戲謔道:“夫人,你還是這天底下最最有趣的女子。”
咯噔一下,我似乎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皇上,那您就是這天底下最會夸人的帝王。”
驀然的,耳邊有他爽朗的笑聲傳來,但聽他笑嘆道:“桃花……”
我瞬間不安起來,他的聲音也是在這聲笑嘆後靜默了,似乎一切都是這麼的突然?桃花……他從來沒有這樣稱呼過我,又怎麼可以這樣直呼我的名字?
我想裝作沒聽到,卻又無法不被此刻靜默的氣氛壓抑着,好不容易坦然了下來,卻見龍紋黑底的宮靴映入我眼簾,淡淡的龍涎香離我咫尺……連着,是一聲又一聲的‘桃花’。
我按捺下慌亂,他到底有什麼目的?後宮佳麗這麼多,歲無生已是絕色過人……難道,他知道昭牧心裡有我,便故意爲之?老天,你讓明昭玄別爲難我了吧?
“皇上!”我後退了一步,深吸口氣道:“桃花得仰天顏已是恩寵,如今遠離鬼嶺半月……鬼爺怕是期盼的緊,所以今日,桃花還想向皇上辭行。”
我一口氣說完,其中有圓場,有提醒,想必明昭玄能聽得清楚!
只聽他嘆息一聲,卻是輕柔道:“朕這樣喚你,沒有唐突之意,也斷沒有傷害你的意思……你不要怕朕,好麼?”
面對這樣的明昭玄,我有些意外,更有些害怕,硬着頭皮輕道:“回皇上,桃花確實是該回鬼嶺了……皇上是天子,鬼嶺地處東昭,鬼嶺只求祥和,自不想涉及任何爭端。”
如果明昭玄是擔憂鬼嶺倒戈,那麼我就表態不通敵賣國!我都這麼說了,他還不行嗎?但聽明昭玄笑了笑:“你如此想念鬼嶺,朕自當完好的將你送回去……只是,如今我東昭京城也有異端,這種處境下送你出城,只會讓你遇險,朕如何能放心?”
言下之意是,他爲了我的安全,還要留我在極歲城?“皇上是指,秋水情莊之異端嗎?”
他對我點了點頭:“事關你的清白,中間疑竇重重,這秋水情莊絕不簡單……”
情莊不簡單,我是知道的!卻不知明昭玄知不知道,情莊和明爺有關?可這和我的清白,有什麼關係?我揣測道:“回皇上,桃花是入住過情莊……若是由此就被人說成不清白,桃花也由得旁人說去了!”
卻見他定定看我,然後眉宇微凝,忽然從桌上取過一塊白色手絹給我?我伸手接過,莫名其妙的翻開,只見手絹中央躺着一朵失去色澤的桃花?“皇上,這是……”
他依然凝看我,復又轉開眸光看向天際下沉的夕陽,良久才道:“朕的宗正卿,右補闕,虞部郎中,刺史……他們死後的都將這樣的‘桃花’放在懷裡。”
我不可置信的聽着,有些冷聲道:“難道皇上,是懷疑此事和我有關麼?亦或是因此,桃花哪裡都不能去,只能留在極歲城了?”
明昭玄回眸看我,輕嘆道:“如果朕是這樣想的,朕還需要將此事隱瞞下來……不讓世人知曉嗎?”
他是說,他將這連環謀殺案壓制下來,是爲了我?我不禁覺得好笑:“那皇上是如何以爲的?”
“京城的百姓,雖不知有這等詭異之事存在……但今日情莊一封查,人言早已流動全城,多說桃花夫人來了京城十日,隔一日便死一個重臣……其中關聯,不是朕偏聽,而是朕不想你在這個風頭出去涉嫌!”
我心下一怔,語音軟了一些:“那麼皇上,可有跡象是何人所爲?何人嫁禍?”
“此事,朕定會嚴查!漏網之人,朕絕不會讓他逍遙法外。”他聲音有些冷意。
“皇上,什麼漏網之人?您知道是誰所爲嗎?”我忙道。
他朝我看來,我忙斂了關心之色:“如皇上所言,此事事關桃花清白……”
他微微一笑,似乎有些寬慰我的意思?“朕早在幾日前便讓金吾大將軍暗中埋伏秋水情莊……不想這些賊人着實是狡詐多端,禁衛軍包圍之下還是脫逃了出去!”
“您的意思是,暗殺朝中重臣的……是秋水情莊的人?”我心下大驚:“有證據嗎?”
明昭玄看我:“你不信嗎?”
我搖頭:“這不是信不信的問題,只是他們爲何要在自己的生意場所殺人?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他微微一笑,眸含深意道:“很多事情,不是表面那麼簡單的……這個情莊,不是一般的地方。”
我心下赫然一震,難道明昭玄已經知道風情和明爺,冥無戈關係匪淺?這謀殺案的表面下,可是藏了什麼不爲人知的事?
“皇上,您剛剛說……有人脫逃了出去?”我輕輕道。
“嗯,”他亦是輕道:“爲首的有三人逃了出去。”
“三人?”我有些不安,其餘都入了天牢嗎?“不知是哪三人……桃花畢竟和他們有過交集。”
他對我溫柔一笑,我不由得微低了頭,只聽他輕道:“脫逃的人,是秋水情莊的主人,花魁,還有一個目姑娘。”
原來是他們……“那另外還有傳姑娘和情姑娘,以及其餘的情莊人呢?”
“金吾將軍回稟,恰恰是這二人爲他們斷後……其餘的人倒沒反抗,便投放在天牢裡。”
“那她們二人會怎樣?”罪責很重嗎?
他面色微冷:“已經死了。”
什麼?那個素喜紅衣的傳兒,那麼張揚開放的女子,死了?那個柔情似水的情兒,亦真亦假捉弄我的女子,也死了?我幾次入住情莊,她們都是那麼的笑靨如花,風情萬種……
我心無法言喻的難受着:“皇上,不怕濫殺了好人嗎?”
“桃花?”他還是不肯改口的喚我,“這絕不是濫殺,若是她們不動手,禁衛軍不會殺她們……”
“她們動手?她們只是弱女子……”
“你錯了!”明昭玄聲音略重道:“有能力斷後的人,就算是女子……也非常人!她們能殺朕的十餘名禁衛軍高手,她們如何是弱女子?只怕都是各種情報竊取和暗殺的好手!”
我怔愣了!“什麼意思?”
他眼眸有些冷意:“秋水情莊,定是黯冥宮的暗樁,在我皇城隱藏了多少年?黯冥宮能暗殺北真國重臣,如何就不會暗殺我東昭重臣?”
“北真國重臣死於非命,是黯冥宮所爲?”
我愕然着,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不是前幾日方子儀還奉命去南音國嗎?原來暗地裡的猜忌和殺戮,一刻不曾停過?“若真如皇上所言,情莊是黯冥宮的暗樁……時值方大人去了南音國,皇上就不怕起爭端?”
他眸光清凜,似笑非笑道:“朕絞殺的是禍害東昭的匪人,冥無戈如何能對朕的禮官下手?他若是動了,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我看着他的臉龐,卻是渾然未覺自己微怔了,原來如此嗎!這些血案,到底是東昭的福,還是禍?明昭玄,又是否根本不想明察?
這到底是怎樣的動亂?思緒翻飛,我已經分不清太多了……爲何,我覺得如今的世間,比幾個月前更亂?
雲來和契,帶來的到底是和平,還是更加瘋狂的亂世?這短暫的寧靜,還能支撐多久?
這一瞬間開始,我發現炎熱不再,渾身開始泛起冷意!我發現,我一直以來做人的準則是錯的?鄭老先生說,難得糊塗!可我自作聰明的追求清明……
龍浪,鮎魚之患,同室操戈;冥無戈,中秋大婚,掩人耳目;明昭玄,明着送禮,暗裡絞殺……一幕幕,我好想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狐狸說得對,南宮妖嬈算得了什麼呢?不過是給這亂世,多一樁恨事罷了!和這些權勢頂端的男子比起來,和這些動則生殺無數的君主比起來,和這些滿是野心和算計的奪權者比起來……那真的太渺小了!
我心隱隱難安,般般作痛:離八月中秋只有一個半月了,在今日之前,我想到中秋節便是酸澀心疼!自是和那人脫不了關係……
可是今日之後,我想中秋就不再是我一人的疼痛了,這原本月圓人團圓的日子,是否會被皇權和野心,傳說和殺戮,再次攪動的亂世迭起,風雲變幻?
我此刻的感覺,猶如一個人得知自己死期,卻無法改變命運般無奈!那麼的無能爲力,卻不得不被命運折磨着……
驀然的,我手上一緊,我纔回神過來!只見明昭玄深深看我,嘆息道:“桃花?”
我忙掙脫他的手,驚慌倒退幾步,背卻抵上了漢白玉柱:“請皇上恕罪……桃花不能逾禮。”
“逾禮?”他朝我邁近,隱忍道:“朕只想真心待你好……何爲逾禮?”
“皇上這樣就是逾禮了!”我掩飾着害怕,正色道:“誠然,世間關於桃花的流言是很多,可是桃花自問對得起禮義廉恥!世人愛說道,桃花堵不住悠悠衆口……若是皇上聽信謠言,也認爲桃花是那樣的女子,那麼皇上繼續無禮好了!只是皇城之行,桃花深知自己爲何而來,卻不知皇上還記得嗎?”
我擡眸與他對視,望進他的眼裡……有些屏息的看他,終於他的眸光微緩,語氣也緩了一些:“朕從始至終,都沒把你看成是隨便的女子……桃花,世間女子何其多,可朕獨獨無法將你忘卻!”
我緊張不已,又覺得太過可笑!看了一眼亭閣下方的仕女太監們,以及翹首看我槐兒,只是這麼遠,槐兒是聽不到,看不清的了!“皇上言重了!論起來,皇上還是桃花的姐夫……”
“無生不會介意……”
他打斷了我,卻讓我大驚失色!只見他認真的點頭道:“無生知曉……朕無法忘記你。”
開什麼玩笑?明昭玄,你口口聲聲說無法忘記我,怕是爲了留住我,怕是爲了鬼嶺勢力吧?這叫什麼?軟硬兼施?
我心下頓覺可笑道:“皇上,是否因爲她的不介意,她便可以隨意將我送入您的寢宮?是否因爲您的‘無法忘記’,你們便以誠信來引我入甕?”
雖然我也沒有那麼高尚,雖然我也是爲了私心而來,可你們這對‘好夫妻’不是要演戲嗎?明昭玄,你們到底要裝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