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邯鄲城,一行人策馬往南,我們的目的地是清水村。
我和皓兒坐在馬車上,三名隨從騎馬,趙慕時而策馬時而在馬車裡歇息。皓兒雖不知此次爲何出門,卻對沿途風光興致盎然,一路上與趙慕混得諳熟,玩得不亦樂乎,歡聲笑語不斷。
驕陽當空,日光毒辣,大地幹得像要裂開。
如此日頭,累得人仰馬翻,尤其是皓兒,神志昏沉,體力不濟。
行了三日,這日黃昏,趙慕決定停下來好好歇一晚。
三名隨從身手高強,原爲遊蕩世間的劍客,後被趙慕收爲麾下,一爲千夙,一爲墨痕,一爲高摯。夜幕落下,繁星漸起,三人帶着野味和野果回來,接着架起篝火,洗淨野味支在火上烤。肉香飄散,皓兒饞死了,不停地吞嚥着口水。
“這隻小鳥烤好了,你先嚐嘗。”千夙樂呵呵地看着皓兒,將手中的鳥兒遞給他。
“謝謝。”皓兒喜滋滋地接過來,傻乎乎地笑着,不客氣地啃起來,“好香啊……”
“慢點兒吃,沒人跟你搶。”我摸摸他的頭勸慰道。
墨痕手中的野雞烤好了,遞給趙慕,“公子先吃。”
趙慕含笑接過來,掰下雞腿遞給我。我輕咬了一口,齒頰留香,味道不錯。
此地乃山野之地,一條小河緩緩流淌,水流翠綠清澈,沿岸遍佈大小不一的鵝卵石,往上是鬱鬱蔥蔥的柔軟草地,赤足行走,頗爲舒適。不遠處是延綿數裡的樹林,更遠處是煙雲繚繞、層巒疊嶂的山峰。
吃飽喝足,趙慕和三名隨從下河擦臉洗腳,我爲皓兒簡單地擦了擦,除去這幾日的汗水和髒污。之後,一行人躺在草地上歇息,以天爲被、以地爲席,頗爲愜意。
夜幕低垂,野外的晚風頗爲清涼。
皓兒似已睡去,氣息漸沉。我悄悄起身,行至河邊,坐在一處較爲乾爽的草地上,靜聽清脆的河流水聲。
不久,輕微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我知道來人是誰,沒有回首。
他在我身旁坐下,言語溫柔,“皓兒累壞了,睡得很沉。”
我的目光仍舊落在波光粼粼的河流上,“歇息一晚,應該就沒事了。”
“若非我知道皓兒是堂堂男兒,必定以爲皓兒是女兒身。”趙慕低笑,興致頗高,“容貌清妍,天生麗質,看來皓兒的容貌傳承於你。”
“男兒郎擁有如此美貌,或許是福薄之相。”我嘆了一聲。
此次隨他出行,爲了避人耳目、隱藏身份,我喬裝爲男子,皓兒則姑娘家打扮,呼我爲“父親”。出行那日,當趙慕和三名隨從看見皓兒,那驚豔的神色,我記憶猶新。
趙慕輕笑反駁,“依你之意,我也是福薄之相?”
這男子真不是一般的自負,我側眸淺笑,輕啓雙脣,“與公子相較,只怕皓兒的容貌更有女子的嬌媚。”
他點頭,讚歎道:“再過幾年,皓兒必定顛倒衆生。”
我不語,心中暗歎。此招雖然兇險,可是爲了安全起見,我不得不這麼做,只要掩飾得好,皓兒的秘密就不會露出破綻。即使趙慕對皓兒的容貌驚爲天人,也應該不會懷疑什麼。
出行三日,素來清爽整潔的白衣公子趙慕,平添三分落拓意氣。白絲輕袍覆體,領口微敞,胸口微露,他擡高一腿坐着,姿勢瀟灑不羈。不經意間,我的目光落在他胸口的肌膚,心中一慌,觸之立即移開,眼角餘光則看見他的眉宇含了絲絲自負的笑意,心下不由得又氣又惱。
“還要幾日纔到清水村?”不自在間,我連忙問道,轉移他的注意力。
“照我們的行程,兩日後便可到清水村。”他靜靜回道。
“爲什麼要到清水村?”
“你真想知道?”
我鄭重地朝他頷首,“你說尋找天劍已有頭緒,若無不妥之處,公子可否相告?”
俊眸黑亮,他望向蒼穹,“要尋天劍,必須先找齊三枚玉璧。”
心中震驚萬分,他竟知曉此等機密。我卻只能掩下震驚,迷茫不解地問道:“難道玉璧是尋找天劍的關鍵之物?”
趙慕眸光一凝,“齊聚三枚玉璧,尋劍就成功了一半。”
我又問:“照此說來,三枚玉璧在清水村?”
他輕輕點頭,忽然間神色凝重起來,“找齊玉璧,絕非易事。”
“爲何?”
“還是不要說這事了,我相信,事到臨頭總有法子的。”
爲什麼突然不說了呢?防備我嗎?我本想多問一點兒的,但又擔心他瞧出破綻,便靜靜不語。
趙慕亦不言語,任夜風吹亂他的頭髮,吹起他的寬袖,吹皺他的眉宇。我側眸瞅着他,發覺他的神色變了,眼角眉梢堆積着絲絲縷縷的傷感,眸子深處潛藏着難以言表的孤寂。
我心中輕嘆,名動天下的當世第一公子竟然爲情所困,爲了一個女子鬱結於心,這麼多年來,他一定很不開心,一定承受了別人難以想象的孤獨與情殤。
心生惻隱,我有心開解,“公子是否又想起那個女子?”
他猛然回神似的,失落的笑意點綴在臉頰,“任何事都瞞不過你的雙眼。”
“我想,尋劍一事了結後,公子該有所決定了。”
“決定?”趙慕冷然一笑,望着夜色下光影變幻的河流,眸光幽深,“她已嫁做人婦,縱然我有決定,也無法改變什麼。”
驚訝之餘,我自覺說了不該說的話,勾起了他的傷心事。可是,既然心上人已爲人婦,他爲何仍然念念不忘?他明明知道沒有任何結果,爲何還要苦苦等候?他甘願一世爲情所傷嗎?
河面上點綴着銀白色的動人光芒,猶如碎銀一般。
他神色悵然,脣邊勾起若有若無的笑紋,“初次見她,是在宮中的花苑。伊一人獨行,從湖的那邊緩緩走過來,容顏清美,那細緻的眉間卻有淡淡的憂傷。我記得,當時伊穿着一襲純白的蟬衣,籠在伊的身上就像一陣輕煙,裙裾從草地上輕盈地曳過,仿似白霧飄過,很美很美……當時我並不知伊是誰,只覺得伊明媚而又憂傷,美如輕煙,一陣風吹來就會飄散。”
趙慕的描述,深情款款,低沉的嗓音在靜謐的夜裡尤其惑人。
他溫柔的神色在變幻的光影中迷離如花,“其後,我還見過伊兩三次,當我打算奏請父王娶伊爲妻時,卻得知伊將遠嫁他方……一切都已來不及……”
我感動於他的用情,“當時你爲什麼不向她表明心跡?”
他淒冷一笑,“伊出身寒微,我知道父王一定不同意,猶豫了幾日,當我想通了,一切卻已改變。再者,當年的趙慕不若今日,現下想要什麼,父王都會給我。那時假若我真的奏請父王,想必父王也不會同意我娶她過門。”
原來,這段情只是他的一相情願,那個女子果真一無所知。當她知道當世第一公子趙慕的癡情,會不會感動?會不會扼腕嘆息?
然而,她究竟怎麼想,無從得知了。
我決意點醒他,於是道:“公子位高權重,乃朝堂肱骨,文韜武略,英武睿智,趙國國勢繫於一身,公子又怎能爲情所困?再者,那女子既已是他人婦,公子可以不成家,但須爲家國籌謀,如若自傷自憂,那便是公子心胸狹隘、故步自封,如此當世第一公子,不是寐兮敬重的趙慕。”
趙慕凝望我,目光像是冰湖下的激流,寒氣透出。
如此凌人的眼神,我心膽驟寒。
良久,他突然拊掌,低笑,“寐兮果然與衆不同,不過你以爲三言兩語就可以讓我忘記她嗎?”
我眸光一動,道:“忘記一個人,很難,我並非要公子忘記她,只是讓公子時常告誡自己:伊人已去,再如何執念也只是鏡花水月。假以時日,公子必能忘記她,再者,公子若能成親,相信這份情會淡忘得更快。”
“絕——不——可——能!”趙慕重重道,一字字像是從齒縫間擠出來的。
“若是如此,公子只會一世悲涼,淪爲他人笑柄。”我從容冷笑,笑意鄙夷。
“你當真想幫我?”他略略靠近我。
“公子有何吩咐,寐兮竭盡所能。”
趙慕的俊眸暗沉深邃,釋放出夜之魅惑,扣人心絃,“好!現下你便可幫我一事,閉上眼睛。”
心底詫異,我不知他要我如何幫他。但見他嘴角浮現的冷笑,我將心一橫,閉上雙眼。
涼涼的脣觸上我的雙脣,與此同時,一隻手臂攬住我……心神震動,我立即睜眼,發現自己已被趙慕擁在胸前,而他正肆意地吻着我,廝磨糾纏。我左閃右避,雙臂撐在他胸前,使力推開他,可是他就像銅牆鐵壁一般紋絲不動,反而以右掌扣住我的後腦,更狂肆地吻我。
原來,他所說的“幫他一事”,便是如此:找一個替身,解他相思之苦。但是,他的心上人與我縱然都是女子,卻也截然不同,即使閉上雙眼,也不可能感覺相同呀。他隨便找一個替身,將萬千情絲灌注於我,那麼,他堅守多年的深情,果真刻骨銘心嗎?果真不可動搖嗎?
我很懷疑。
憤恨難當,我真想扇他一耳光,可是又一想,若我真這麼做了,就真中了他的計——他這麼做,必定是討厭我方纔的說辭而故意羞辱我,令我打消幫他解開心結的念頭。
雖是自取其辱,但我也不想讓他看扁。思及此,我不再掙扎,任憑他放肆,只是睜眼觀察着他的神色。
趙慕如癡如醉,狂吻變得如風般溫柔,見我緊閉着嘴便以舌勾挑着我的脣線,緩緩流連,緊接着,他的脣上移至鼻尖,順勢再上,輕吻眉心、眼眉,輕柔而憐惜——是的,我能感覺到他的憐惜與動情。
他炙熱的鼻息噴在我臉上,燙人得很。如此親密,我不知不覺地火燒起來,臉頰火熱,氣息不定。驀然間,下頜一痛,原來是他本扣着我的後腦的手轉而扣住我的下頜,我被迫張嘴,他的舌趁勢滑入,就像指揮千軍萬馬似的攻城略地,所向披靡。
他靈巧熾熱的脣勾起可怕的旋風,我只覺得天旋地轉,無力支撐。
熱浪涌起,將我淹沒……
窒息的感覺消失了,我略略清醒,趙慕的吻依然緊密,卻已不似剛纔那般狂風暴雨,他的眼角卻有涼薄的笑意,一下子掐斷我心中隱隱顫動的琴絃。
我從未感受過如此震撼的熱吻,但是,我只是解他相思之苦的替身,他怎能這麼做?
心中騰起怒火,我惱怒地推開他,他向後仰去,雙臂撐地纔不至於跌倒。
趙慕的意態放浪形骸,冷鄙一笑,“既然你想幫我,這就是幫我的最好方法。”
我橫眉怒視着他,“你太過分了!”
話落,我起身,離開。
接下來的兩日,我不理趙慕,他也不理我,不說一個字。
既是尷尬,也是惱怒,我更不知如何面對他。如此情形,也許便是他所想要的,他不想讓我再在他面前提起那個女子,再勸解他。
抵達清水村的時候,霞光鋪陳在西天,彷彿燦爛的綢幔迤邐天際,美得氣象萬千。
向村民打聽了雲氏酒池的方向,接近清水村東側清溪的時候,突然聽見隱隱的打鬥聲。我們立即趕過去,但見兩方人馬正激烈地纏鬥,黑衣人和青衣人皆有十餘人。
樹木參天,淺草沒足,遠處炊煙裊裊,清溪淙淙流淌,風光秀麗,怡然靜好。溪畔坐落着幾間竹舍,林蔭掩映,實爲一處隱世的絕佳所在。
此時此刻卻充斥着打殺與血腥。刀光劍影,招招兇狠,雙方互有傷亡,一時間未能分出勝負。他們也是爲了玉璧而來的嗎?主上又是何人?而酒池的主人呢?
千夙、墨痕、高摯三人本想上前,卻被趙慕阻止,先看清情況再說。
金戈聲中突兀地響起一聲響亮的口哨,剎那間,黑衣人撤招收勢,紛紛後退,退出這場打鬥,最終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中。
如此神速!如此詭異!
爲什麼黑衣人自行消失?我轉眸望着趙慕,但見他平靜地目視這一切,臉上瞧不出任何動靜。
正自尋思間,一位面貌普通的女子從竹舍走出來,表情冰冷,左臂上有一道劍傷。這女子是誰?難道就是雲氏酒池的主人?
她的身後,走出來一位青衣男子,身材孤瘦如竹,眉宇間泛着隱約的陰鬱之色。
是他?
是他!
心中微震,我將皓兒掩至身後,皓兒不滿地掰開我的手,倔犟地站在我身前。
我心虛地垂首,拉着皓兒步步後退,躲在趙慕身後,希望那青衣男子的目光不要移向這邊。
趙慕狐疑地看我一眼,對於我的舉動很是不解。
皓兒低聲嘀咕道:“母親,那人不是公子雍嗎?”
趙慕顯然聽到皓兒的話,卻無動於衷。
吳公子雍竟然沒有死!他是如何逃出三國聯軍追捕的?他來到這裡,也是爲了得到玉璧、奪取天劍吧,然後圖謀復國大計。
那女子皺了眉,握住左臂的傷口,咬牙道:“你們是什麼人,我不管,我這裡是釀酒的,不歡迎你們這些打打殺殺的人。”
吳公子雍冷笑道:“雲酒娘,你不怕死,難道你的女兒也不怕死嗎?”
她果真是雲酒娘。聞言,她面色劇變,顫抖着問道:“你把酒兒怎樣了?”
“你的女兒已是半死不活,你又何必在乎她的生死?”吳公子雍一派悠閒地說道,“不過你若不交出玉璧,你的女兒就會死無全屍。”
“你——”雲酒娘怒不可遏,卻又拿他沒法子,一時間六神無主。
“你慢慢考慮,不過我可沒多少耐性。”吳公子雍威逼道。
“吳公子,欺負孤兒寡母的事,虧你也做得出來。”趙慕終於出聲,聲音清朗,滿是鄙夷。
許是吳公子雍沒料到被人道出身份,面容陰冷。他的下屬憤然罵道:“你是何人?竟敢管我們公子的事!”
墨痕冷笑一聲,“天下不平之事,我們都管得。”
那下屬又盛氣凌人地說道:“天下不平的事多了去,你們管得了那麼多嗎?識相的趕緊走,否則別怪我們不客氣。”
千夙哈哈一笑,“我們就是不識相,你能把我們怎麼樣?大卸八塊還是五馬分屍?”
吳公子雍略擡手臂,制止屬下再多言。趙慕瞥了一眼千夙和墨痕,朗聲道:“吳公子,今日有我在這裡,你休想欺負人家孤兒寡母。”
吳公子雍笑問:“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趙慕淡笑,“賤名何足掛齒?吳公子若要我罷手不管,須讓我心服口服。”
“你強出頭,無非也是爲了玉璧,你我根本沒有區別,何必假惺惺地扮好人?”吳公子雍冷冷譏笑道。
“我一向光明磊落,跟你這種小人是雲泥之別。”趙慕淡笑應之。
吳公子雍上前幾步,眯起那雙奸詐的眼,“既然公子喜歡強出頭,那我就成全你。若你能打贏我,我便離開此地。”
趙慕亦趨前三步,從容笑道:“爽快!”
兩人默然對視,眼神靜止,卻有一股殺氣沖天而起。
西天的霞光褪去,暮色合籠,林間漸起薄霧,燥熱的村野瀰漫着肅殺之氣。
趙慕眉宇間淺笑吟吟,絲毫不將對手放在眼裡。
吳雍的眼中殺氣騰騰,因對手輕藐的態度而漸生怒氣,臉孔緊繃。
瞬間,吳雍疾步奔來,手執銀劍,逼近之際,突然翻轉劍身,直直地刺來。趙慕仍自不動,就在劍鋒逼近胸口的剎那,突然反仰身子避其鋒芒,與此同時抽出腰間佩劍,錚的一聲,寒光閃過,挑開對手的劍鋒,急速攻向吳雍的命門。
吳雍顯然沒料到趙慕的劍術如此精湛,不敢再輕敵,專心應戰。
趙慕縱橫沙場多年,劍術雖非登峰造極,但放眼天下,比他精妙的也是鳳毛麟角了,吳雍又怎麼會是他的對手?
長劍相擊,銀色劍芒四散濺開,殺氣越來越濃。
劍身相格,兩人對視,眼神森寒,青衣者戾氣滿目,白衣者含笑若水。
風起,鬢髮輕揚,袍裾微動。
“啊——”
吳雍大喊一聲,運力以求擊退趙慕,卻因對手突然撤劍而向前撲倒。值此之際,三尺青鋒驟然逼近吳雍的咽喉。
吳雍氣喘如牛,面色驚駭,汗水直下。
成敗已定,饒是不甘也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公子——”青衣人緊張地喊道,蠢蠢欲動。
“公子雍落敗,是否應該遵守諾言退出此地?”千夙不無譏諷地說道。
“公子雍怎麼會失信於人?他可是天下皆知的吳公子雍,倘若秦趙楚三國王上聽聞公子雍尚在人間,老千,你說那三位王上會不會派兵追殺吳國餘孽?”墨痕不正經地調侃道。
一聲尖銳的擊鳴,寶劍還鞘,那姿勢瀟灑不羈,利落漂亮!趙慕淡聲笑道:“公子雍還想再打一場嗎?”
吳雍死死地瞪着他,半晌,悲憤地丟下一句,“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從我身旁走過的時候,他突然側眸盯着我,目光似劍如刀,眼神狠厲。
我微微垂首,避開他的視線。
那些青衣人隨着吳雍離去,雲氏酒池恢復了寧謐,夜色如染,酒香襲人。
我們出手相救,雲酒娘並無感激之意,雖然爲我們安排了房間,卻始終繃着一張臉,態度相當惡劣,她定是以爲我們也是爲了玉璧而來才如此對待我們的。我們真的是爲了玉璧而來,難怪她如此了。
用過晚食,我爲皓兒浸身沐浴,之後自己也沐浴更衣,洗去出行以來的骯髒塵土。
村野的夜晚,雖然蟲鳴聲聲,但也睡夢香甜。
第二日,早早起來做早食,和雲酒娘閒聊幾句,得知她的夫君已離世多年,如今她一人獨撐酒池,領着一幫村裡的姑娘釀酒。
聽她說,這裡的清溪水質清澈、甘甜,很適合釀酒,因此,雲氏酒池所釀的酒遠近馳名,來此買酒的富足人家和達官貴人數不勝數,就連路途遙遠的楚國和秦國也有人千里迢迢趕到此地,只爲一睹雲氏酒池的風采,品酒買酒。
悠閒地過了一日。
趙慕並未提起玉璧一事,也不跟我言語,只當我是一個可有可無的路人。
見他如此,我更加氣憤:欺負了人,還擺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冰冷樣子,不可理喻,真是小肚雞腸。不過,他與皓兒倒是玩得來,練劍,玩耍,在林間瘋了一個多時辰纔回來。
這夜,皓兒睡着了,我翻來覆去,怎麼也無法入眠,索性起身出了房間,來到清溪上的竹棧。
夜風徐徐,帶着夜的氣息、草的清香和酒的芳醇,沁人心脾。流水叮咚,與那聒噪的蟲鳴相諧成趣,襯得村野的夜晚更加幽靜。
此處真是一個與世無爭的地方,在此安寧地過下半輩子,也沒什麼遺憾吧。
有輕輕的腳步聲自身後傳來,我回眸望去,是步履輕慢的雲酒娘。
“不早了,姑娘爲何還不歇着?”她早上就瞧出我是女扮男裝,雖然相識不久,跟我倒談得來,對我的敵意也少了些。
“我不想辜負如此醉人的夜色。”我掩飾着心中的煩亂,略略一笑。
“夜色醉人,美酒醉人,其實一切都關乎心境。”雲酒娘笑道,“我瞧得出,你有心事。”
我一笑而過,不想談及自身,她也沒有追問下去,陪我靜靜地站着。
雲酒娘是一個堅毅的女人,無論是打理酒池,還是保護玉璧,爲了已經離世的夫君,爲了信義,以柔弱的肩膀扛起整個重擔,令人欽佩,也令人欷歔。
只是,趙慕打算如何說服她自願交出玉璧?吳公子雍絕不會就此罷手,而那些黑衣人又是什麼人?覬覦玉璧的大有人在,也許明兒就有人趕來明爭暗搶,那不是更加危險?我們實在不該浪費太多時日在此,可是雲酒娘是那種寧死不屈的人,如非自願,她絕不會交出玉璧。
看來,要她自願交出玉璧,必須先抓住她的軟肋。而趙慕,究竟在想什麼呢?
我心急如焚,他倒好,雲淡風輕的悠閒樣,彷彿是來此遊玩的。
“姑娘喜歡飲酒嗎?”雲酒娘忽然問道,微含笑意。
我輕輕頷首,她笑道:“若不嫌棄,請姑娘品一下我剛釀的一種新酒。”
隨她來到庭中,席地落座。
雲酒娘斟了兩杯酒,美酒飄散出一種與衆不同的清冽香味,似是花香,又不太像,聞之如醉。
我沉醉片刻,笑問:“酒香獨特,這是什麼酒?”
她將酒杯推過來,眉眼中別有含意,“我在酒中加了一種奇花,因此別於一般的酒,先嚐嘗。”
一杯慢慢飲盡,酒水滑入喉嚨,那種奇異的清香繚繞於齒頰,緩緩沁入肺腑,令人不自覺地陶醉。閉了眼,彷彿置身於花海中,叫不出名的明黃鮮花鋪展得無邊無際,花香撲鼻,令人醉生夢死。突然,眼前的景象消失不見,我看見那條小河在夜色下溫柔地流淌,光影晃動,瀲灩迷離……有一位男子擁着我,親吻慢慢加深,緊緻,悠長,狂熱……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心神一蕩,我猛然驚醒,不知爲何會想起那一幕,趙慕吻我的那一幕。
我緩緩睜眼,雲酒娘輕柔的聲音飄入耳中,“這是心魂酒。”
心魂酒?我蹙眉看着她,茫然不解。
她含笑道:“心魂酒是一種情酒,飲酒者,會觸動心底隱藏的情思。”
我愕然,發覺臉頰像西天的火紅雲彩燃燒起來,“雲姐姐說笑了。”
雲酒娘搖頭,“方纔你一定想起了你心儀的男子,纔會如癡如醉,若你心中無人,便不會出現幻象,你的臉也不會這麼紅。”
我竟然喜歡趙慕?
雲酒孃的話,在我的心中翻騰,以至於徹夜難眠。
假若心魂酒真有如此特異的功效,那麼,我對趙慕真的暗生情愫?我怎麼可能喜歡他?喜歡他那副俊美的皮囊,還是喜歡他的雄才偉略與懾人氣度?
越想越煩亂,越想越氣憤,我怎麼可以喜歡趙慕?誰都可以喜歡,就是不可以喜歡趙慕!
天光漸亮之際,我告誡自己:不能動情,即使是暗生的情愫,也要揮劍斬情絲。
因爲,趙慕早有心上人。
更因爲,趙慕是趙國公子,更有可能是未來的趙王。
這日,皓兒又跟着趙慕四人在外瘋玩到傍晚時分纔回來。他蹦蹦跳跳地跑至我跟前,甜甜地叫了一聲:“母親。”
他臉上髒得像只花貓,衣裳也沾滿了草屑,我忍不住斥責道:“去哪裡野了?弄得這麼髒!皓兒,你老大不小了,整日髒兮兮的,也不怕他們笑你。”
“誰會笑我?趙叔叔嗎?他纔不會呢,他多喜歡我呀。”皓兒笑嘻嘻地說道,“大家都喜歡我。”
“他們是逗你玩呢,真以爲他們喜歡你啊?”
“母親,你真囉唆。”
“快去洗洗,馬上用膳了。”
“母親,我要送你一件禮物。”皓兒神秘兮兮地說道。
“什麼禮物?”這孩子怎麼突然要送我禮物?不可思議。
他拉着我往外走,興致頗高,“我把禮物藏在樹林裡,我帶你去,待會兒母親自己找。”
我深感奇異,卻又不忍拂了他的意,便跟着他來到竹舍附近的樹林裡。此時,天際殘留着一抹紅光,樹林在這抹紅光的映襯下呈現出一種別樣的壯觀。步入樹林,灰白的薄霧緩緩飄動,走得越深,霧氣越重。
皓兒鬆開我的手,一本正經道:“母親,我的禮物就藏在前方五十步的地方,你自己去找吧。”
不等我開口,他就轉身跑回去,一溜煙不見了人影。
既然來到這裡,就姑且相信皓兒所說的。舉步往前走去,竟是看不透前方,濃霧障目,我越走越覺詭異,不由自主地放慢腳步……未到五十步,我止住步履,因爲前方站着一個人。
流動的濃霧中,一抹白衣人影慢慢透出,背影挺拔,廣袖飄舉。
我愣在當地,想轉身離開,腳下卻有千斤重似的,移不開腳步。
他緩緩轉身,俊美如鑄的面容正對着我的時候,一抹驚訝從他的眼中閃過。
“我早該想到是你約我來此。”趙慕輕薄一笑,靠近我。
“不是我。”我辯解道,皓兒所說的禮物便是趙慕?這孩子,真被他氣死了。
“不承認也無妨。”他笑道,神色中淨是得意,“怎麼?又想幫我?”
怒火上竄,我深深吸氣,又緩緩吐氣,最後,歸於平靜。我緩緩道:“你相信與否,隨便你,我也不想多說什麼,請便。”
話音一落,我便轉身離開,實在不想與此等狂妄自負的人再多待一時半刻。
趙慕卻伸臂攔住我,劍眉一挑,眉宇間風流的笑意分明,“既然來了,就不要急着走。”
這副恣意放肆的樣兒透着一股讓人猜不透的邪氣,足可顛倒衆生,可是在我眼中卻是生厭。我雙臂交疊,冷聲問道:“你想如何?”
他狀似驚訝道:“不是你約我來此的嗎?你想如何,我便如何。”
我懶得和他多費脣舌,取道右側,意欲離開,手腕卻被他扣住。不經意地,我整個一轉,便落入他的胸懷,被他摟在胸前。我又驚又怒又羞,極力掙脫他,卻引來他更緊的禁錮。
我懷疑自己看錯了人,趙慕竟是此等淫邪的登徒浪子。
“怎麼?你一直勸我忘記心上人,不正是因爲你喜歡我嗎?”趙慕的臉上興起一抹薄情的興致,“我這麼做,不正是如你所願嗎?”
“放開我!”我低吼,憤怒得發抖。
見我如此義正詞嚴,他愣了片刻,接着故態復萌,“生氣了?”他的手勾起我的下頜,指尖輕觸我的脣,“你生氣的樣子更有味道,更撩人心懷。”
我拍掉他的手,“下流!”
趙慕低笑幾聲,忽而變了臉色,語氣莊重,“你竟然要我忘了她!我告訴你,此生此世,我絕不會忘記她,即使窮盡一生、付出所有,我也要將她奪回來,給予她我所有的愛。”
如此磅礴的愛,如此徹骨的情,如此驚心動魄的執念。
我被他的話驚得失語,呆了一般。
彷彿一拳重擊,打得我頭暈目眩、五臟翻騰,卻在這一刻,我幡然醒悟。
醒悟之後,遍體生寒,如墜冰窖。
我所作的決定沒有錯,此生此世,他絕不會移情別戀,絕不會多看我一眼。那悄然滋長的情愫本就不該出現,我已自行掐斷,他再次踐踏,如此,再無發芽生長的機會。
我在心中笑了起來,眸中的溼意化成冰冷,“既然如此,還請公子放開我,如果她知道公子摟着別的女子,我想她會很傷心的。”
我推開他,沒想到他已撤了力道,我輕而易舉地掙脫了他的禁錮。
趙慕愣愣地凝視着我,俊眸裡似有千言萬語,複雜地看着我,不忍地看着我,嘴脣微動了動,最終抿得緊緊的。
我飛快地逃出樹林。
這樣,是最好的。沒有太多的痛苦,沒有無謂的折磨,一切都剛剛好。
二十八年來,我第一次喜歡一位男子,竟得到如斯下場,真真可笑……如此短暫,如此滑稽。
哭過之後,一夜好眠。
這事之後,趙慕有所改變,不再以冰冷的面孔面對我,也不再將我當做可有可無的人,如最初的相識一樣,有什麼說什麼,不該說的決不多言。然而,我總覺得他變了,至於有什麼不一樣,我卻說不出來。
他向來高深莫測,以我的才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什麼,又何必自尋煩惱?
在雲氏酒池悠閒地過了數日,皓兒整日和他們混在一起,倒疏遠了我。我和雲酒娘處得熟了,無話不談,她還教我釀酒,於是我興沖沖地釀了一罈酒,卻是苦澀的,酒味不佳。
心境是苦澀的,釀出來的酒便是苦澀的。
雲酒娘點醒了我,看來我還是無法如常地面對趙慕。這些日子,他的態度自然了,我倒不自然了,總覺得彆扭。那一夜,我將自己釀的整壇酒灌入愁腸,苦澀的酒味取代了苦澀的心情,天地旋轉,神志模糊,翻江倒海。
一兩分清醒中,我覺得自己彷彿展翅飛翔,就像花叢中的蝴蝶無憂無慮地飛着,輕飄飄的。我彷彿看見年幼的自己,穿着密織如花的輕紗綵衣,站在繽紛的花苑中,不停地旋轉,一圈又一圈,快樂,幸福,萬千寵愛……
不知睡了多久,五臟六腑的灼燒與翻騰令我驚醒,一股火熱的液流從體內沖決而出,我無法控制,“哇”地嘔出……舒服良多,我感覺到有人輕拍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無比溫柔。
額角刺痛,暈乎乎的,我努力站起來,卻無力地軟倒,尋了一個舒適的位置,閉上眼睛,拋開所有,沉沉睡去。
清脆的鳥鳴一聲又一聲,聒噪得很,鬧得我再也睡不着。
額上還是痛,四肢也痠痛,奇怪,怎麼麻麻的?我睜眼,映入眼簾的,竟是熟悉的白衣,繚繞在鼻端的,竟是熟悉的琥珀淡香,我靠着的,竟是趙慕的胸膛!
我……我在他的懷裡過了一夜?
老天!
彈身而起,撞上趙慕清涼無溫、平靜無瀾的目光,我的臉騰地燒起來,想要說點兒什麼,舌頭像打結似的說不出話來。
他的下眼瞼呈淡青色,難掩倦色,難道他一夜沒睡好?也是,抱着我度過漫漫長夜,定然無眠,也很不好受吧。
思及此,我又是羞愧又是不安,更不知該說什麼,只擔心他會藉此取笑我、糗我。
“你舒服了一夜,該輪到我舒服了吧。”他懶懶開口,笑意溫軟。
“什麼?”我不解。
“四肢都麻了,幫我揉揉。”趙慕並無輕薄之意,說得極爲正經。
“自己揉。”男女有別,我纔不要幫他,但又想到是自己連累他這樣的,不由得心虛起來。
“不揉也可以,你揹我回去,我動彈不了。”他笑眯眯道。
過分!
讓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柔弱女子揹他一個大男人回去,是男兒所爲嗎?但是,如果不幫他揉幾下,似乎也說不過去,畢竟他一夜無眠……
猶豫片刻,我伸手按揉着他的左腿,卻聽他道:“力道輕了。”
我依言加重力道,按揉着他的左腿、右腿,接着是左右臂,心思卻飄遠了……我記得自己回到了房間,怎麼會在溪邊?是他抱我來這裡的?這麼說,是他照顧了我一夜?那麼,我的醉態,他都看見了?
臉頰再次燙起來,我窘得垂下頭。
“按到哪裡去了?”耳畔傳來他冷淡卻含笑的聲音。
我一瞧,真想直接昏厥過去——我的手按在他的大腿上,靠近腹部的地方……啊,我猛地縮手,倉皇地站起身,跑回竹舍。
身後,傳來爽朗的笑聲。
清晨,霞光萬丈,整個村野點染着繽紛的光,恍若琉璃之境。朦朧的霧氣漸漸飄散,氣息清冽,野草沒足,露珠溼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