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日午時,大夥兒正在用膳,突然,皓兒捂着肚子,小臉皺成一團,我大驚,忙問道:“皓兒,怎麼了?肚子疼嗎?”
皓兒點點頭,額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咬脣忍着。
我又是心疼又是着急,立即搭上他的脈,趙慕趕過來詢問道:“皓兒怎麼了?”
“啊——”
千夙低呼一聲,亦捂着腹部,眉頭緊皺,“五臟焦灼,小腹絞纏……主上,這飯菜不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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緊接着,墨痕和高摯二人也出現了類似症狀。趙慕眉峰緊鎖,面色凝重,似在沉思。
“哇”的一聲,皓兒吐出一口鮮血,昏厥倒下。我穩定慌亂的心神,爲皓兒仔細診視,接着冷靜道:“皓兒中毒了,照此看來,飯菜被人投毒了。”
片刻,千夙等三人皆吐血倒下。
驀然間,趙慕面色大變,神色極爲痛苦。我解下銀針袋,快速地取針,刺入自己身上的多處穴位,遏止毒性的入侵和蔓延——既然他們皆已中毒,我自然無法避免。
我必須先行保持清醒的神志,然後再給他們診治。
爲他們一一施針,忙碌了兩個時辰,總算幫他們清除了體內大部分的毒素,之後我策馬到附近的山野採藥,直至天黑纔回來。雲酒娘幫我煎藥,衆人服了藥,基本無礙。
對於我們無故中毒,雲酒娘非常抱歉。
衆人歇下,我亦回房,皓兒已入睡,脈象平穩,明日再服一劑藥,就該痊癒了。
正要歇下,卻有人敲門。
趙慕找我,必有要事。隨他來到竹舍外的溪畔,我靜靜不語。他站在臨風處,寬袖迎風飄拂,側顏深沉得高深莫測。
“中毒一事,你有何高見?”半晌,他溫潤地開口。
“你已知下毒人是誰?”我不答反問。
“不知,不過已有眉目。”趙慕側身看我,神神秘秘的,“投毒人便是那幫釀酒的姑娘……其中的一個,只不過她也是受人指使。”
“你懷疑雲酒娘?”
“我有說過是她嗎?”
雖然雲酒娘沒有趕我們走,但是她與我們非親非故,若想保住玉璧,對我們下毒,以此讓我們知難而退,倒也合情合理。我如此推測,不是沒有道理的呀。難道他發現了什麼?
我焦急地問:“那究竟是誰?”
趙慕朗朗道:“誰下的毒,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如何讓雲酒娘自願交出玉璧。”
他這麼說,想必已有計策。我靜待下文,果然,他目露熠熠神光,“雲酒孃的女兒,雲酒兒,你應該知道的,無緣無故地昏迷不醒,臥榻一年,雲酒娘請了遠近五百里的大夫前來診治,卻都束手無策,犯了什麼怪病都瞧不出來。”
原來,這幾日裡,他看似悠閒,實則去打聽雲酒兒的事。我自也知道,雲酒娘唯一的軟肋就是雲酒兒,假若我醫好雲酒兒,說不定雲酒娘就會知恩圖報,自願交出玉璧。然而,這絕不能由我們提出,而要讓雲酒娘來求我們,否則我們的企圖便昭然若揭。
我早已想到這個妙計,但我不想向趙慕獻計,因爲,如此一來便泄露了我的心計,且讓他覺得我對玉璧懷有企圖。以他的精明,難保不會摸透我的心思。
我能想得到,他自然也能想得到,我就等着他教我怎麼做。
趙慕期盼地盯着我,“昨日我還想着如何讓雲酒娘求你醫治她的女兒,中毒一事倒幫了我們的忙。你爲我們解毒,她認定你醫術高明,一定會來求你醫治雲酒兒,寐兮,你有把握醫好雲酒兒嗎?”
我輕輕一笑,“我也沒有把握,要把過脈才曉得。”
果然,如趙慕所料,第二日一早,雲酒娘便來求我醫治她的女兒,那深切的愛女之情,令人動容。我推搪了一會兒便答應她,只是無法保證一定能醫得好。
雲酒兒的房間在西側二樓,難怪我們住在竹舍數日都沒有看見雲酒兒。
屋裡只有雲酒娘和趙慕,我凝神細聽雲酒兒的脈象,眸凝一線,我緩緩閉眼……脈象詭異,若有還無,時穩時滑,有時像鼓點,有時像遊絲,怪哉怪哉。
聽完脈象,我讓趙慕暫避,將雲酒兒從頭到腳地檢視一遍,最後,得出一個結論。
我走出房間,雲酒娘亦步亦趨地跟着我,急切地追問道:“酒兒究竟得了什麼怪病?”
趙慕轉身望着我,含笑勸慰道:“雲酒娘莫急,寐兮一定能夠醫好雲姑娘的。”
我輕笑道:“雲姐姐,酒兒不是得了什麼怪病,照我看,是中毒。”
“中毒?”雲酒娘無比驚訝,“無端端的,怎麼就中毒了?”
“若是中毒,爲何雲姑娘沒有毒發身亡,而是昏睡不醒?”趙慕質疑道。
“此毒非一般的毒。”我淡淡道,“雲姐姐,酒兒是否常年飲酒?”
“是啊,酒兒從小便跟着她爹飲酒,千杯不醉。”雲酒娘驚喜道。
我目視藍天白雲,故意說得高深,“若我沒有猜錯,酒兒所中之毒,是‘酒毒’。”
雲酒娘愕然道:“‘酒毒’?是什麼毒?”
趙慕見我如此,表情也變幻莫測起來,“酒也有毒嗎?”
我回身含笑道:“酒本身無毒,不過若與他物混合,便會滋生毒素,常年飲酒,體內的毒素便會越積越多。如此,酒兒便會在睡眠中永遠睡去,氣息、脈搏仍在,但卻醒不來。”
雲酒娘點點頭,完全相信我所說的話,趙慕卻仍有懷疑,“酒與什麼混合會有毒?”
我朝他翻翻白眼,“當時酒兒吃了什麼,我自然不曉得,也許是什麼野果、野草之類的。”
雲酒娘喜極而泣,熱切道:“我知道姑娘一定能醫好酒兒的,是不是?”
我輕嘆一聲,“我盡力而爲,也要看酒兒的造化了。”
用過午食,我出門採藥,趙慕一定要陪我去,說是不放心我一人外出。
走遍附近的村野和山丘,日落西山的時候,總算找齊了所需的草藥。趙慕要幫我背草簍子,我拒絕了。走到一處溪澗,大石光滑,腳底一滑,我身子一晃,尖叫一聲,心想着必定跌進水中,卻不曾想穩穩當當地落在一人的懷中。
他的右臂勾在我腰間,我亦緊緊地摟着他,對於方纔的危險心有餘悸,對於當下的親密舉動更是臉紅、尷尬。我感覺到他的鼻息吹在我的臉上,漸漸炙熱,也灼熱了我的氣息……
爲什麼總是發生這樣的尷尬事?
喘息不定,我心神一蕩,臉頰緋紅。我正要推開他,他卻鬆了手,徑自走開。
回去途中,默然無話。
雲酒娘喜不自禁地去煎藥、燒水,爲稍後的解毒做準備。我用過晚食,歇了一會兒便來到雲酒兒的房間。放好溫水,我把熬好的湯藥倒入木桶中,接着將寬衣解帶的雲酒兒放置在木桶中,雲酒娘一臂撐住女兒,以防她滑倒、被湯水淹沒。
我將銀針一一刺入各處要穴,然後讓雲酒娘鬆手,站在一旁。水霧嫋嫋,氤氳迷濛,雲酒兒閉着雙眼,慢慢地滑下去,滑下去……雲酒娘想上前拉住女兒,被我制止了。
雲酒兒沒入水中,光陰從指間滑過,一分分,一寸寸,似一年、兩年那般漫長。
雲酒娘急得手足無措,既擔憂女兒能否醒來,又擔心她被水溺死,不知該怎麼辦……她祈求地看着我,我不忍心見她備受煎熬,安慰道:“放心吧,酒兒沒事的。”
一刻之後,我讓雲酒娘從水中撈起雲酒兒,扶住她。此時,湯水慢慢地變黑,像是墨汁滴落清水,烏黑散開……
雲酒娘高興地笑了,笑得淚光盈盈。
翌日一早,雲酒兒甦醒,臉色光潤了些。再服三日藥,便會痊癒。
女兒復生,雲酒娘笑逐顏開,對我感恩戴德,我卻對她說,我們要告辭了。
臨行之際,她將我叫進房間,從懷中取出一方織繡精美絕倫的明黃錦緞遞給我,目光極爲誠懇,“姑娘,我知道你們是爲了玉璧而來,我也知道你們不是壞人,否則也不會絕口不提玉璧一事。你醫好酒兒,我無以爲報,就將玉璧交給你。”
我口是心非道:“雲姐姐,我醫治酒兒並非爲了玉璧。”
“我知道你是一位善良的姑娘。”雲酒娘握住我的手,“老頭子臨死前,一再叮囑我要好好保管玉璧,不能將玉璧交給任何人,即便是身首異處也要保住玉璧。你也知道,前些日子很多人來到這裡,爲的就是玉璧,我一個婦道人家,怕是保不住玉璧了,因此我把它交給你。姑娘,你要記住,這玉璧關係天下蒼生,不可落在壞人手裡,你要好好保管。”
“我會的。”
“姑娘,你要答應我,倘若有一日,你遇見一位叫做雅漾的姑娘,一定要幫她;若她有求於你,你定要爲她完成心願;若她向你討回玉璧,也勞煩你把玉璧交給她。答應我,好嗎?”雲酒娘叮囑道,神色殷切。
“雅漾……”我喃喃道,眨眨眼睛,轉眸一笑,“雲姐姐,你說的,我都記下了,我會尊重你的決定。難得你保管玉璧多年,我想雅漾姑娘會很感激你的。”
“時辰不早了,你趕緊上路吧。”雲酒娘把我推向房外。
“雲姐姐,保重。”
我使勁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將玉璧放入懷中,朝她揮揮手,決然轉身離去。
登上馬車,馬蹄聲聲,我們離開了山明水秀的雲氏酒池,往馬氏牧場趕去。
入夜後,我們在驛站歇了一晚。待皓兒入睡,我叩響趙慕的房門。
我還以爲他會等我前來,卻沒料到他已寬衣就寢,見我到來,也不更衣。然而,純白寢衣在身,更顯得他容顏皎皎、風度俊逸。
趙慕拿着火摺子點火,一如往常那般問道:“有什麼事嗎?”
我從懷中取出明黃錦緞,注視着他,“公子所料不差,我醫好雲酒兒,雲酒娘就將玉璧交給了我。”
他一笑,面不改色,“既是如此,你就收好玉璧。”
“你不想看看玉璧嗎?”
“想是想,不過也要得到你的首肯。”
我瞪他一眼,展開錦緞,現出一枚圓形玉璧,通體透亮,色澤鮮豔,雕工精緻,觸之溫涼。
趙慕接過去凝神細看,“青玉所雕,紋飾精妙,乃稀世珍品。”
我一笑,“雲酒娘應該不會給我假的玉璧。”
他遞給我,我不接,“公子收着,若是我被人抓走了,玉璧也不會落入他人之手。”
由他收着,是最好的選擇,誰讓他身手高強呢?
他久久地看着我,眼神變幻莫測。最後,他溫雅地淡笑,“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他包好玉璧,目光微垂,眉宇間盈盈一水,似有凝思,不知在想什麼。
我起身告辭,“不打擾公子就寢,我回房了。”
“你想知道她是一個什麼樣的女子嗎?”
突然傳來的一句話,令我頓住腳步。趙慕的嗓音低沉得令人無法抵抗,我想抽身離開,卻怎麼也移不開腳步。
他款款道來,語聲含情,“秋水爲神,芙蓉如面,花解語,玉生香。在我心中,她顏如舜華,佩玉瓊琚,世間唯有她,令我一世癡念。”
情意流轉,絲絲纏繞,在他的心目中,只有她,纔有資格得到他的愛。
我明白他的話外之音,也許他早已瞧出我對他暗生的情意,自覺無法酬謝我什麼,便告訴我他的心中只有她,永遠也不會喜歡我,讓我不要再沉淪下去。
我很明白。
水霧從眸底升起,模糊了雙眼,我舉步離開,回到房間的時候,淚滴滑落。
本就不期望什麼,又何必傷心呢?
我告誡自己:只有利用,不再有別的,不再有妄想。
繼續前行,卻在途中遭遇突襲。
吳公子雍在樹林裡設下天羅地網,要將我們一網成擒。二十餘名青衣人從天而降,寶刀砍來,利劍刺來,飛光如練,光寒夏暑。
千夙、墨痕和高摯應付青衣人,頗見吃力,漸落下風。趙慕越戰越勇,銀劍飛舞,殺氣橫掃,劍氣所到之處,綠葉爲之震落,四肢橫飛,哀號聲不絕。
青影變幻,趙慕疾速穿梭於刀光劍影中,遊刃有餘,白衣飄然有致,瀟灑絕世,那張俊顏在飛舞的劍芒中含笑出塵。血影四濺,青衣人一一倒下……忽的,一股強大的殺氣從後方逼近,我轉眸望去,卻見一位黑衣人緩緩走來,面無表情,駭人得很。
趙慕亦感到這股不同尋常的凜凜殺氣,驟然回身,持劍迎上五步,站定。
黑衣人在趙慕身前一丈處立定,左手握劍,緩緩地抽出,劍身與劍鞘的摩擦聲迫人耳鼓。
此黑衣人是何人?左手?左手……
面對高手,趙慕毫無懼色,定是十多年戎馬生涯練就的膽色與氣魄,千軍萬馬都不怕,又何懼區區一個高手?然而,他眼神一顫,似乎明白了什麼。
我想他定是看到了黑衣人以左手持劍,莫非黑衣人就是當世第一左手劍客?
“你是左手劍客無淚?”趙慕出聲問道,猶是冷靜。
“若不想死,就交出玉璧。”黑衣人面冷聲寒。
“有本事的,就拿去。”
“爽快!”
日光毒辣,金光似水淋了他們一身,黑衣與白衣的邊緣鑲了一圈淡淡的光暈,有些刺眼。
劍鋒一抖,無淚迅捷出招,趙慕迎上,尖銳的錚錚聲在樹林裡激盪開來。
滿目綠影中銀芒飛濺,一如漫天冰花,凜冽殺氣洶涌而起。
劍氣如虹,無淚招招狠毒,逼得趙慕節節敗退。趙慕雖敗猶勇,在緊密逼人的光網中做困獸鬥,輸技不輸氣度,薄寒劍刃被震開,龍吟細細。
虛實之間,險象環生,趙慕避過無淚靈蛇般遊動的劍鋒,卻躲不過出其不意的一擊。
劍鋒劃過,白衣染血,左臂立現一道傷口,趙慕的如玉眉宇微微擰了起來。
指尖像被銀針刺了一下,我的心揪了起來,心口突突直跳。
皓兒抓住我的袖角,緊張道:“趙叔叔受傷了。”
無淚的劍鋒直指趙慕的咽喉,那劍鋒就像是劇毒之蛇吐着陰毒的蛇信子,“你打不過我的,只要交出玉璧,我可饒你一命。”
趙慕面色蒼白,目光冰寒,“休想!”
“那就受死吧。”無淚冷冷道。
“且慢!”情急之下,我揚聲高喊。
無淚轉過身來,定睛望着我,眼神很是玩味。
趙慕遙遙地望着我,目光非常複雜。
心念轉動,我冷靜道:“若你殺了他,你永遠也得不到玉璧。”
無淚冷笑,極爲蔑視,“哦?那你想要如何纔會交出玉璧?”
“要玉璧,得先問問我。”
一道沉沉的聲音毫無預期地傳來,似在遠處,穿透了整片樹林,直直地撞進我的耳鼓。
所有人都轉眼望向來人,那黑衣人一步步走來,步履沉穩,手執寶劍,在明媚金光的照耀下,他的面目模糊不清,給人一種虛妄的感覺。然而,這嗓音冰冷無溫,有點兒熟悉,我心中一喜,莫非是他?
“是師父。”皓兒歡喜若狂,忘乎所以地叫起來。
果真是無情!
由無情對付無淚,我們的勝算就大了。
當世兩大絕頂劍客,右手劍客無情,左手劍客無淚,持劍對陣。
我奔過去,扶趙慕站起身,千夙、墨痕和高摯也止了打鬥,圍觀兩大劍客的巔峰對決。
日光強盛,卻被兩柄寶劍耀出的寒芒逼得失了顏色。
兩雙眼睛,四道目光,看似平靜,兩人之間卻有無形的殺氣蔓延開來,慢慢旋轉成流,凜冽噬人。
一爲灰飛煙滅,一爲暴風驟雨,不知誰強誰弱?
上次無情不告而別,隻字不留,爲何突然出現在此?難道他也是爲了玉璧而來?而爲了保護我們,他與無淚對決,我的心懸了起來,手心滲出汗水,緊張得不敢眨眼。
一瞬間,兩大高手纏鬥一處,激撞出的銀芒密集如雨,看不清身形的變動,只見兩條黑影飄忽地飛旋,只聞激烈的錚錚聲……即使瞧不清戰況,我也明白,此乃生死之戰。
劍鋒橫掃,如江河湍急,若汪洋澎湃,風急浪高,滾滾不絕,天地同壽,灰飛煙滅。
靈蛇出洞,似狂風吞卷,如暴雨傾盆,電閃雷鳴,山洪決堤,天地悽迷,暴風驟雨。
稍有分心,便會命喪黃泉。
值此鬱熱盛午,我無端覺得如置身冰天雪地,那劍氣如霜如雪,那殺氣劈人兩半。
時光不知不覺地流逝,陡然間,激鬥停歇,黑衣靜止,兩大劍客各站一邊,相距一丈左右。
無情以僵硬之姿站定,目光下垂,無淚亦如是,一動不動,似被風化。
不經意地瞥眼,我看見下垂的天殘劍滴下殷紅血珠,而無淚手中的銀劍也染了觸目的鮮血。
各有所傷。
難分高下。
樹林裡靜得可怕,聽得見自己的心跳聲和別人的喘息聲。
良久,無淚轉身離去,那些倖存的青衣人也迅速閃去。
皓兒搶先一步衝到無情面前,興奮不已,“師父,那人走了。”
我走過去,關切道:“無情,你怎麼樣?哪裡受傷了?”
無情保持着僵硬的姿勢,鬢髮仍是散亂,凌厲的眉宇寒色迫人,我知道,那是天地間最爲可怕的殺氣。
倘若劍客沒有殺氣,便不再是劍客。
無情緩了臉色,即使仍舊無溫,卻也不再拒人於千里之外,“無礙,皮外傷罷了。”
趙慕抱拳道:“無情,趙某多謝你出手相救……”
“不必言謝,我只是不想讓玉璧落在吳公子雍的手裡。”他不客氣地打斷趙慕的話,目光始終停留在別處。
“即便如此,趙某銘記於心,若他日有用到趙某之處,趙某定當竭盡全力。”趙慕不是那種言不由衷的人,言出必踐。
無情對他的話卻是嗤之以鼻,不作應答,我趕忙道:“你哪裡受傷了?我給你包紮一下。”
他墨玉般的眸底似有笑意,卻只是一閃,我懷疑自己是不是看錯了。
無情輕微地搖搖頭,摸摸皓兒的頭,又看看我,持劍離去,步履沉穩,就像來時一樣。
那最後的一眼,眸底清澈如水,卻又似乎飽含着什麼。
三日後,抵達馬氏牧場,我們言明來此看馬買馬,牧場主才答應讓我們住下來。
馬曠面相粗獷,無端地給人一種兇惡之感,與人言談也是粗聲粗氣的大嗓門。除了給予我們一日三餐之外,他對我們的態度,完全可以用“惡劣”來形容。
我原以爲他生性如此,兩日後才知道他是因爲玉璧才變成如此的。這一月來,多批人馬來到牧場,皆是爲了玉璧,威逼利誘,激烈打鬥,無所不用其極,馬曠寧死不交出玉璧。馬曠身手頗好,應付那些宵小之輩綽綽有餘,若是吳公子、楚公子之類的人物,怕是要吃虧了。不知吳公子、楚公子來過與否?
他將我們當做覬覦玉璧的宵小之輩,也是人之常情,事實上我們就是爲了玉璧而來,只是我們絕口不提玉璧。這兩日,趙慕看遍了牧場的良駒,大有與馬曠做買賣之意,馬曠樂得合不攏嘴,收斂了惡劣的態度,熱情得像是另外一個人。
第三日晨間,趙慕提議去騎馬,於是來到馬棚挑馬。千夙、墨痕和高摯各自挑了中意的駿馬,皓兒也要挑一匹,我正要阻止,趙慕搶先開了口,“皓兒,待會兒叔叔帶你馳騁一番。”
皓兒開心地應道:“好啊。”
千夙等三人策馬離去,趙慕將皓兒扶上馬背,自也上馬,揚鞭馳騁而去。我也揚起手中的馬鞭,豪情萬丈地騎掠,一些念頭卻總繚繞於心間——每當我要阻止皓兒時,趙慕總會適時地幫我,以另一種方式讓皓兒盡興,又不會讓皓兒處於危險之中,他似乎總能看透我的心思,我在想什麼,想要做什麼,他總能做得比我好。
馬場遼闊,綠草茵茵,一望無際,極遠處是密林與高峰,令人產生一種蕩氣迴腸之感。
朝霞隱退,日光如雨傾灑而下,天地間漂浮着點點金色的光芒,頗有九霄仙界的仙味。
我加鞭催馬,縱意馳騁,晨風清冽,撲面而過,爽然怡人。
驀然回首,我望見和諧而漂亮的一幕:翠綠的馬場上,一騎馭風飛馳,風馳電掣一般。白衣男子擁着紅衣小姑娘揚鞭縱橫,衣袂飄掠,黑髮飛揚,紅白相觸,竟是那麼亮眼、驚心!
歡聲笑語隱隱傳來,皓兒咯咯嬌笑,趙慕聲線爽朗,極爲暢快。不知者定會以爲他們是父女,因爲他們的笑聲發自肺腑,更因爲男子姿容傾城、小姑娘清美姝麗,即使容貌不似,但皆是舉世無雙。
我一直疑惑,爲什麼趙慕如此喜歡皓兒。
此時此刻,我才發覺,皓兒缺了父親的關愛。甫一出生,皓兒便只有我這個母親,沒有父親的寵愛與教導,有的只是吳王室的欺凌與鄙夷,而皓兒在那惡劣的環境里長大,竟沒有長成乖戾、怯懦的脾性,也沒有憤世嫉俗、怨天尤人,卻是這般樂天活潑、聰敏美好,我真的應該欣慰。
我對皓兒的虧欠,再也無法彌補,因爲他的幼年已過,人生再無一個“幼年”可以重新來過。只希望皓兒一世平安,不要像我這般爲使命所累、爲使命而活。
我躍下馬背,遠望那對“父女”御風而翔。
馬曠牽着一匹馬走過來,我眼睛一亮,這馬前額隆起,雙眼突出,旋毛在腹如乳,不由得讚道:“此馬定是神駒。”
他點頭,“是神駒,也是烈馬,我爲它取名‘魅影’。”
我躍躍欲試,“魅影?迅如驚電魅影?我想試一下,可以嗎?”
他搖頭,不讓我騎這匹神駒,“這馬難以馴服,公子還是不要試了。”
我倔犟起來,非要馴服這匹神駒,馬曠拗不過我,便由我去了。我輕拍着馬,柔柔地撫觸着,讓神駒熟悉我,聽從我的命令,然後我登上馬背,揚鞭策馬……跑出不遠,神駒卻不乖了,前仰後翹,極厭惡我坐在它背上,想把我拋下來。
我驚駭地拉住繮繩,神駒卻更加癲狂,左衝右撞,跌得我東倒西歪、五臟六腑移位。突然,神駒前蹄仰天而起,我無法自控地掉下馬背,尖叫一聲,雙臂緊緊抱住馬脖子,整個懸空掛在馬上。
神駒發狂地跑着,我漸感吃力,驚得全身大汗,晨風吹拂在臉上,微微的涼爽……腦中浮現出十多年前的一幕,也如今日這般逞強,剛剛學會騎馬,便迫不及待地去馬場騎馬,幸而及時被救,不然估計要摔斷脖子了……而今日,被這神駒摔下來,會是什麼情形?
有人拽住我的後衣領,一口氣地將我提起,讓我穩穩當當地坐在馬背上。
神駒竟然慢慢地平穩了情緒,悠閒地慢行。
我驚魂未定,大口喘氣。待我發現自己被人緊緊擁着的時候,纔回眸一瞧,驚訝之餘,臉頰火辣辣地燙起來。
原來是趙慕。
“你可真嚇人,不會馴馬,還逞強。”低沉的聲音近在耳畔,濃郁的取笑意味,卻是溫潤的。
“我沒想到這神駒這麼烈。”我找了一個蹩腳的藉口,心知自己馴馬術很爛,卻不知剛纔爲什麼一定要騎這匹神駒。也許,是因爲心中太過壓抑?說到底,還是因爲趙慕?
何時,纔會真正地釋懷?
他的胸膛貼在我的後背上,就像一塊燙紅的鐵,烙得我脊背皮焦肉爛,手足卻像被冰封了似的僵硬。而他的三名隨從和皓兒,紛紛望過來,欣賞我們的親密舉動。
衆目睽睽,我更加羞窘,覺得這日光越來越毒辣了。
趙慕的鼻息拂在我的臉頰,道:“共騎一馬,該是你夢寐以求。”
我全身一涼,聲音也涼了,“我從未想過,是公子夢中所想吧。”
這人真真狂傲自負。
這日午後,大家都在午休,我獨自出門,來到牧場附近的小溪,排遣心中的鬱悶之氣。
林蔭遍地,沒有一絲風,卻也不像前些日子那麼燥熱,晚間已有些涼意。
溪水叮咚,我瞅着清澈的水流衝擊卵石而濺起的水花……每當我已有所釋懷,趙慕就來招惹我,平息的心緒因他的無意之舉而再次波動……怎麼辦呢?
無論如何,我再也不允許自己陷入情感的沼澤。
下定決心後,我幽幽嘆氣,卻突然發現水波上印着一抹隨流水而動的黑影。
我猛地轉身,但見無淚靜靜地站在我身後,身姿筆挺,面無表情,不知站了多久。
難道劍客都喜歡以面無表情、沉默寡言的樣子面對人?
我略略沉吟,心知他找我絕非好事,暗自思忖着如何擺脫他,“左手劍客有事吩咐?”
無淚看也不看我,面上冷意襲人,“公子請你去一趟。”
果真如此,我笑問:“若我不去呢?”
他鄙夷地反問:“你有別的選擇嗎?”
既然無從選擇,既然無法反抗,那就去一趟吧。吳公子雍認出我、派人劫持我,是意料之中的事,縱然趙慕有心護我,亦不能時時刻刻在我身旁。無論是要我的命,還是要玉璧,吳公子雍都不會放過我。
無淚在前,我在後,縱馬飛奔,我沒有逃走的打算,因爲我再怎麼躲,無淚都可以找到我,若我反抗,便是自找苦吃。
當世兩大劍客,右手劍客無情,左手劍客無淚,無情,無淚,似乎有所關聯,又似乎不盡然。
他們該是相識的吧。
半個多時辰後,無淚將我帶到一戶農舍。原來,吳公子雍在此落腳。
農舍簡陋,殘破的屋頂,傾倒的木籬,咕咕叫着的雞鴨,乾裂的泥地,公子適應得了如此簡陋的屋舍嗎?幾月前的吳公子雍,住在奢華氣派的王宮,金玉滿堂,彩帛銀盞,誰能想象得到,他竟淪落到在鄉野之地屈居。
屋中光線很足,收拾得乾淨整潔,即便寒酸得只是一個有頂遮雨的屋所,也是一間看起來清爽的農舍。
無淚帶我進來,便退了出去。
我靜靜地等候,裡屋傳來腳步聲,緊接着,吳公子雍走出來,站定在窗下,斜對着我。
我默然,等着他開口。
青布長袍,髮髻無冠,身形瘦削。吳滅之前的公子雍,一身華貴錦衣,金冠閃耀,意氣風發,僕從如雲,前呼後擁,哪裡是如今的形隻影單、神色蕭索?
境遇如此,他應該怨天怪地,還是應該仇恨秦趙楚三國?
“寐姬,別來無恙。”吳雍忽然轉身,雙目緊盯着我。
“有恙無恙,公子應該看得一清二楚。”我冷冷一笑。
“我還以爲你在秦王宮成爲萬千寵愛的夫人,卻沒想到你會出現在此。”他脣邊的笑意不無譏誚,“莫非你也是爲了天劍而來?”
我笑得嫣然,“公子說笑了,我一介女子,要那天劍做什麼?”
吳雍眯起眼睛,細碎的鋒芒迫出,“跟你在一起的那個男子是誰?”
這纔是他最想知道的,我心中已有計較,涼薄一笑,“公子不知,我又怎麼會知道?”
他怎會相信我的說辭?他的臉色異乎尋常的平靜,“你不知道?那你怎麼跟他一起?”
“我和皓兒隨秦軍北上回秦,行至半途,我和皓兒被歹徒劫持,隨後被扔下懸崖。那公子見我們孤兒寡母的甚爲可憐,便帶着我們一道上路。”我面不改色地道來,無論他相信與否,我絕不能透露趙慕的真正身份,“他是我和皓兒的救命恩人,我也是後來才知道他在尋找天劍。”
“是嗎?”吳雍拉長了腔調,犀利的目光逼得我無所遁形,“照此說來,你也不知他的名諱?”
“不知,我只聽他的隨從喊他爲‘公子’。”我不懼地迎上他的目光,不露一點兒怯意。
吳雍轉頭望向外面,思索着什麼。昔日明潤的臉色已變得黝黑,眉宇間的高貴神采已被今日的陰晴不定與灰敗晦澀取代,國破家亡,山河破碎,臣民淪爲亡國奴,他亦淪爲流亡王子,天下之大,何處纔是國?何處纔是家?吳公子雍的名號,只能湮沒在污濁世間,留存的只是一具臭皮囊,行屍走肉罷了。
我非常理解他的所思所想,他所揹負的亡國之恨、滅家之仇,我感同身受。而他作爲名揚天下的公子,揹負的將更多、更多。尋得天劍,便是他唯一的選擇,唯一的籌碼。
復國大業,對他來說,是僅餘的生命中唯一的亮色與使命。
家國鉅變,讓正當風華的吳公子雍瞬間蒼老,歷經滄桑,眉宇間的明朗高華不復存在,唯有陰鬱冷厲。他淡淡地問:“你知道我爲什麼請你來嗎?”
他的意圖,我心明眼亮,卻不想外露太多,裝作不知。
“我要你的命。”一字一字,千鈞重,切齒寒。
“公子要爲你的父王和親人報仇,就來拿我這條命。”我一笑,仍是毫無懼色。
那日,在建業臣民面前,我射殺吳王,他的父王,他將我當做仇人,也是理所當然。
掌影飛來,吳雍扼住我的脖頸,力道逐步加大……周遭靜止下來,天地間再無聲響,我看見他的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瞳孔幾乎爆出,戾氣充盈,無比駭人。
我緩緩地閉上眼睛,從喉嚨裡艱難地擠出嘶啞的聲音,“若我死了,你永遠也得不到天劍。”
慢慢地,慢慢地,他撤了力道,鬆了手,頹然後退兩步。
在他心目中,報仇雪恨與復國大業之間,後者更爲重要。
眼中的殺機倏忽消逝,冰寒的面色稍緩,吳雍恨恨地盯着我,“你休想逃走!”
他將我囚禁在農舍的裡屋,以繩綁縛,防我逃跑。晚食是無淚拿進來的,他臨去之際,我喊住他,問道:“你與無情相識嗎?”
無淚愣住,忽然轉身,蹲在我面前,竟然笑起來,“你覺得我與無情相識?爲什麼?”
見慣了他冷冰冰的模樣,這會兒他突然燦爛地笑着,當真詭異。無淚與無情並列爲絕世劍客,名字又如此相關,兩人應該有點兒交情吧。
“你們是兄弟?”我胡亂猜測道,兩人容貌並無相似之處,無情好看一點兒,無淚就太普通了,濃眉,豐脣,方頜。
“不是。”無淚不羈地笑着,目光落在我身上,像是劍尖一層層撥開我的衣裳,“你好像對我有興致。”
“不是兄弟,爲什麼你們的名字這麼像?”我玩味地盯着他興致濃郁的眼神,竟不知灑脫不羈纔是他的本性,之前兩次他的冷酷只是劍客執行任務時候的本色罷了。
他驀然了悟,誇張地笑道:“我知道了,你是對無情有興致,而不是我。假若你對我有興致,我可以考慮告訴你。”
我自若一笑,輕挑細眉,“你不願相告,我也不會強人所難。”
無淚自嘲地笑起來,垂眸,復又擡眸直視我,“你這法子,對我沒用。”
這人真有意思,我笑出聲,“你可能自作多情了,我是真的不願強人所難。”
我相信,吳雍一定會以我要挾趙慕交出玉璧。因此,我一定要想法子逃出去。
卻沒想到,吳雍會如此對待自己的下屬。
我在裡屋,吳雍和下屬在外屋看守。飯後,一叫做黑鷹的下屬,與吳雍低聲談話,他們刻意壓低聲音,我聽不清他們在密謀什麼。半個時辰後,無淚進屋,向吳雍稟報了農舍周圍數裡的狀況後,外屋沉寂下來。
片刻,談話聲復起。我側耳傾聽,好像是吳雍問無淚是如何捉住我的。
“你真的沒有跟他們交手?”吳雍問道,聲音陡然提高。
“沒有。”無淚簡潔地應道,“公子懷疑我?”
“你是如何抓到她的?爲什麼她自願跟你來此?”吳雍以懷疑的語氣問他,讓人很不舒服。
“倘若公子不信,可以問她究竟是怎麼回事,相信她會明白地告訴公子她爲什麼自願跟我前來。”無淚聲若冰霜。
我暗自嘆氣,吳雍竟不相信無淚!
吳雍再不是昔日的華貴公子,而是國破家亡的流亡公子,能夠保全一命已是萬幸,復國大業談何容易!尋找天劍是唯一的曙光,而此時正是他用人之際,有一人可擋衆人的無淚爲他搏命,他應該偷笑了,如今竟然懷疑他!試問這樣的公子,如何叫人爲他拼命、爲他付出一切?如此胸襟狹隘、生性猜疑的末路公子,怎能不教人心寒?
吳雍,與趙慕相較,真的無法相提並論。
諸多念頭盤旋在腦中,一時感慨,我斂了心神繼續聆聽他們的對話。
“就算寐姬自願跟你來此,上次你又如何解釋?憑你左手劍客的身手,對付那公子,玉璧早就到手了,可是結果呢?”吳雍逼問道,仍不知自己的態度傷了無淚的赤膽忠心。
“無情突然趕到,我與無情交手,各有所傷。”無淚解釋道,聲音裡聽不出任何的情緒,“公子,得不到玉璧,確是我技不如人。”
“是你技不如人,還是你故意爲之?”吳雍重重道,一字字咬得極爲狠重。
“既然公子不信我,我也沒什麼好解釋的。”
“我是不信你,可是你這是什麼態度?”
“公子若沒有其他差遣……”無淚聲若秋水,許是寒了心,起了離開之心。
“你想走?”吳雍緩緩問道,並無太多的驚訝,似乎不出他的意料之外。
“既已如此,無淚再無用武之地,唯有離去。”無淚淡聲道。
無淚意欲離開,也屬人之常情,雖然他不笨,但是心機城府顯然不及吳雍。這節骨眼上,吳雍怎會放他離去?且不說擔心他泄露吳雍的行蹤,更爲重要的是,吳雍更擔心他變成自己的敵人。
果然,吳雍寒聲道:“你不能走。”
無淚冷嗤一聲,“我想走,誰也攔不住。”
突然,外屋一片寂靜。
雖然他們的內訌與我無關,但我竟擔憂起來,不知無淚會落得個什麼下場——吳公子雍的脾性,我略知一二,對待背叛他的下屬,他的做法只有一個:除之而後快,永絕後患。
“公子……竟如此……待我。”
我聽得出來,無淚的聲音變了,異常低沉,一字字從嗓子眼裡艱難地吐出來。
“無淚,黑鷹在你的酒水裡下了藥,只是讓你無反抗之力……”吳雍竟有點兒不忍。
“公子,方纔我聽見無淚和那女人談話,無淚和無情交情不淺,上次奪玉璧,事有可疑啊。”是黑鷹的聲音,明顯不懷好意。
也許,吳雍懷疑無淚有異心,都是黑鷹挑撥的。這男人,真不夠光明磊落。
我又聽見吳雍問道:“你與無情熟識?”
無淚沒有應答,反而對黑鷹喝道:“黑鷹,我與無情交手的情形,你看得清清楚楚,假若我對公子有任何不忠,天誅地滅。”
“我當然看得清清楚楚,你與無情身手相當,一時難分勝負,可是在無情趕到之前,以你的身手,你完全可以奪得玉璧。公子若不信,可以問其他人。”黑鷹義正詞嚴地說道。
“黑鷹,是你陷我於不義——”無淚震怒道,語含悲憤。
“怎麼?被我道出真相,想殺人滅口?”黑鷹譏諷道。
我想象得出,此時此刻勃然大怒的無淚,定是劍指黑鷹,殺氣從眼中迸射而出。
“無淚,你做什麼?”吳雍怒喝道,“放下劍。”
果然如此,我猜中了。
只是一瞬,僅僅是靜默了一瞬,便傳來吳雍震驚的聲音,“黑鷹,你幹什麼?”
“公子,錯過良機,就無法制服他了。”黑鷹氣急敗壞地說道,“他知道公子的行蹤,不能讓他走……”
“黑鷹,你好卑鄙——”無淚罵道,聲音漸低。
屋外的內訌,戛然而止,再無動靜。
良久,突然有人推門,我立即閉上眼,假裝熟睡。只聽見一陣窸窸窣窣的輕響,很快的,屋門關上,裡屋恢復了平靜。我睜眼,昏黃的燭光裡,無淚彎身倒在地上,血水滴落在地。
若不及時止血,後果將不堪設想。
手腳被縛,我一寸寸地挪着,又不敢太過用力,擔心驚擾外屋的人……終於蹭到他的身旁,我背對他坐着,手指扣上他的脈,仔細聽脈。糟糕!黑鷹給他下的竟然是劇毒,若不及時解毒,一個時辰後他必死無疑,再者,靠近心口的那一劍,絕非輕傷。
照此看來,黑鷹要置他於死地。
我使勁拍他,希望他能清醒過來,幸而他醒了,拿掉了我口中的粗布。我要他解開我手上的繩子,他疑惑地盯着我,我壓低聲音道:“你身中劇毒,若不及時解毒,就沒命了。”
聞言,無淚震驚不已,卻對我的說辭半信半疑,仍然不肯解開綁在我腕間的繩子。
沒見過這麼愚忠的劍客。我氣得瞪他,氣急敗壞地說道:“好心當驢肝肺,反正你的生死與我無關,我何必管你死活。若非你可能與無情相識,我才懶得管你。”
“我不需要你的施捨。”無淚傲然道。
“你若死了,黑鷹詭計得逞,你的公子就更危險了。難道你想因爲小人而死?我知道你不怕死,可是被小人害死,值得嗎?劍客,應該死在對手的劍下。”我不客氣地遊說道。
好說歹說,他纔有所動搖,解開綁在我手上的粗繩。
愚忠至極!
雖然雙足仍被縛住,我的雙手卻是遊刃有餘。解下腰間的銀針袋,我捏起一枚銀針,正要刺入他的穴位,卻見他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銀針袋,好像在看一個怪異的東西,眼中充滿了疑惑與不信,緊接着,他不可思議地看向我,卻不言語。
我不理會他大驚小怪的目光,精準地施針……無淚慢慢地閉上雙眼,任憑我擺弄,約莫一刻鐘後,他突然睜眼,吐出暗黑的血。
雖是劇毒,卻也不是什麼難解的毒。毒素吐出大半,他已無性命之憂。
接着,我撕下自己和他的衣角,爲他止血、包紮傷口,忙碌了半個時辰,總算爲他撿回一條命。
其間,他僵硬地坐着,氣息勻長,冷麪不語,即便疼痛,也不出聲。
我伸出雙手,準備讓他再綁住雙手。無淚卻愣了一下,“怎麼?”
“綁上呀。”我將繩子放在他手裡。
“凌晨再綁。”昏黃的燭光裡,他的雙眼深湛宛若黑潭。
算他有良心。雙臂無須反綁在身後,當然舒服多了,我樂得靠牆而坐。靜默片刻,我重提那個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的問題,“你和無情真的不相識嗎?”
“你怎麼會……”
沒想到他也開口,倒是不約而同了。
我略微錯愕,無淚則是尷尬地看了我一眼。很快的,他恢復常態,直視我,“你想知道無情與我的交情,親自問他便可。”
冷言冷語,卻難掩嘲諷之意。
我聳聳肩,低聲道:“你應該明白,黑鷹在你和吳雍之間挑撥離間,他要你死!”
他點頭,眼神幽幽如箭。
從他的眼中,我瞧出了心傷,即使他極力掩飾。我勸道:“吳雍並不值得你爲他拼命……”
“我的事,你無須費心。”無淚毫不客氣地打斷我。
“我也是好意呀。”
“敬謝不敏。”
無情也是固執得很,劍客都是固執得冥頑不靈嗎?我撇撇嘴,不再多費口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