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兒個剛立冬,氣溫驟降,靳長恭多披着一件深墨綠底蘇繡回紋的披風,朝着柔儀前去,在經過御花園時,不經意聽到天籟之音飄揚餘音嫋嫋娓娓動聽。
或低或沉,或揚或抑的吟唱,動人心絃,聲線動聽聲如鶯啼,又似深谷流水,偶爾含蓄婉轉,偶爾頓挫抑揚,洋洋盈耳,令人陶醉不已。
靳長恭停下腳步,側眸看向亭中悠然遠山坐着的一道皎潔身影,此刻他又不似那日在柔儀宮那般盛裝打扮,一頭柔順烏黑的長髮披散開肩,玉色青煙長衫廣袖垂地,一件白綢飄桃花瓣兒的立領中衣。
輕撥一兩聲琴絃,他面目謙和嫺靜,陽光下那尤如薄如蟬翼清透的肌膚,令他似要羽化般唯美,國色無雙,玉生煙般至純至善的存在。
在他吟唱期間,繁花似錦,漸漸攏聚而來的宮女太監侍衛,皆不受控制地留駐傾耳聆聽,安靜地隨着他的音樂歌聲而神遊太虛,陶醉地進入美妙而動人的幻境之中,去感受那音域廣曠悠揚中那最初的美好,與希冀。
靳長恭長身靜駐,亦失神了一瞬,但到底意志堅韌,她感受到身邊的人都入迷地緩緩閉眼,就像入魔了一般全身投入那一場演唱“盛宴”,即使兩位大宗師亦沒有幸免。
她微微眯睫,薄脣張闔,出聲道:“全部都圍在這裡,是沒事做了嗎?”
她的聲音冷洌而充滿張力,就是驚弦繃裂般打破一切迷局,一傳出周圍人就像受到驚嚇的斑鹿,茫然而害怕驀地睜開眼睛。
一看到圓拱門前站着的永樂帝,所有人就跟看到閻王臨世,通通嚇得脣色一白,第一時間反應就是低頭跪地求饒。
“陛、陛下恕罪!”
他們如秋風中瑟瑟欲墜的枯葉,抖得那叫一個整齊劃一。
“散了吧。”靳長恭已經習慣了他們眼中的恐懼,並末看他們一眼,直接帶着人越過跪地的人,走到玥玠所在的亭子裡。
那些宮人們偷偷窺視了一眼陛下的背影,見陛下並末降罪,便立即謝恩爬起來便躬着身子,馬不停蹄地離開了。
“恭。”看到靳長恭的到來,玥玠喜露於顏,他放下三絃琴就立即站了起來。
“很好聽。”靳長恭神色莫測地瞥了一眼那一把三絃琴,眉梢微勾,淡淡道。
一說完,她頓了一下,本以爲玥玠應該聽不懂,但他是卻靦腆一笑,秋瞳剪水泛起淺淺漣漪,單純而滿足地笑了:“謝、謝。”
靳長恭聞言,好笑地睨了他一眼:“你聽懂了?”
玥玠優美的粉脣抿彎,脣角有兩個美人窩乍現,淡薄的陽光勾勒着他姣好晶瑩剔透的五官,令他有一種美極驚心的視覺感。
君不見,乃身後已有不少看呆了的木頭樁子嗎?
“恭。想你。”他輕拂的衣角掠過空氣,便拉住了她的一雙手,兩道黛眉也泛起柔柔的漣漪,就像初生的柔軟的幼兒狐狸般,用那嬌豔欲滴的臉頰摩挲着她微涼的指尖。
脣若施朱微張,秋瞳直勾勾地望着她,淺淺笑容有着最迷惑人的真摯的歡愉。
靳長恭微微斂眸,並沒有第一時間抽出手,她靜靜地觀察着他,想從他臉上或眼睛裡看出什麼端倪閃爍,一個人的僞裝再厲害也不可能毫無破綻,但是她真的在他的身上看不出任何虛僞做作。
蟒他們說他殘忍冷血,視人命如草芥,那眼前這個人,因爲她的一句讚揚便笑得滿足的人又是誰呢?
“別撒嬌了,坐下來。”
他的那一句“想你”太自然,自然得令靳長恭聽完都沒有多少感覺,左耳聽右耳出。
她拉着他坐下,命宮人將兩層食盒中剛蒸好的精緻糕點擱在桌上,然後再取過小嶽子手中的一束嬌豔露水剔透的水仙花。
“送給你。”靳長恭頂着玥玠疑惑又懵懂的眼神,感覺捧着一束花送給男人有些彆扭,便趕緊將花遞給他。
玥玠就算聽不懂她的話,也看懂了她的舉動,看着那一束水仙花他瞳仁一滯,表情有些怪異地想接過花束,卻臨了又遲疑了一下。
恭是打算送花給他嗎?可是……她可懂,在異域送花給另一個人則表示向她求親,但是他看過外面的手扎,他知道在異域之外,送花給別人倒不似他們那般看重,一般就是一些男性送給女性,表達一種喜愛求歡的方式。
可是,現在他們都是男子,她送花就有些奇怪了,他暗中猜測,莫非恭打算接受他了,可是不願意成爲他的“妻”,於是她用這種方式來向他挑明,若兩人在一起,她想當他的“夫”?
或者,她送花的意思是在向他求歡?她喜歡他?玥玠委婉地垂下頭,臉上飄過兩團紅霞,有些頎喜又有些緊張。
其實在異域兩個男子在一起這種事例亦是很少的,但亦有幾對,一般他們都會有一個強勢些一個弱勢些,玥玠看了眼恭,她身材修長如玉樹臨立,神情高貴如一輪朗朗明日高懸九天。
再觀自己,稍微糾結了一下就“娶”還是“嫁”這問題,便眸光堅定地接過了花,微微羞怯地頷首。
他毅然地答應了!“嫁”就“嫁”吧,反正最後他們能夠在一起就行了。
而靳長恭舉得手都酸了,看他剛纔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束花,還以爲他不喜歡,卻又看他很果斷地接了過去。
並且還怪模怪樣地點頭,她看着他此刻虛幻的表情總覺得他好像是誤會了什麼,但是她也無能去解釋什麼,玥玠被蓮謹之教導的時候尚短,也就只聽得懂得幾個單詞,她就算說得嘴皮起泡估計他也不懂。
“玥玠?”靳長恭叫他。
玥玠捧着水仙花輕嗅,聞聲停下動作,轉頭看向他,一雙眼睛清澈如水,彷彿世間萬物都映入那一雙眼“嗯?”
靳長恭早已準備好的說辭,被卡在了喉嚨中了。
看他此刻的模樣真不像是一個聽不懂大陸通用語的異域人,靳長恭有時候跟他在一起,總會忘了他不懂她所說的複雜用語。
她想了想,便親手夾了一塊翠玉紅豆餡糕很自然放在他的碗裡。
聽柔儀宮的宮女說,他最喜歡就是吃各種各式的糕點。
果然玥玠吃着她夾的糕點,笑容亦漸漸大了些。
“謝謝。”
靳長恭放下筷子,有些頭痛,她發覺跟他的交流基本上就是兩個字兩個字地蹦,這多了他聽不懂,這少了她又表達不清楚意思,眼下她想要他的冰蠶,又該怎麼跟他開口呢?
“震北,去冰窖叫任意一個七怪過來這裡。”靳長恭暗中密音給震北。
震北頷首,一溜煙便消失在當場了,而靳長恭則看着玥玠像饕餮胃大似王,一碟又一碟地解決掉她特地吩咐御廚精心製作的糕點。
等他以斯文相卻絕對速度地解決完七八碟後,靳長恭嘴角微抽,出手拉下他朝最後一碟下手的筷子。
“夠了。”
看他再吃下去,她都快吐了。
玥玠睫毛一顫,眨開一雙似霧似花似雨的秋瞳,懵懵而盈潤地看着她,就像是無聲地質問她,爲什麼不給他吃了?
她撫額,她錯了,她原本以爲他就是一萌貨,原來他還是一吃貨啊!吃了這麼多,他竟一點都不覺得胃裡難受嗎?要知道那全是糯米跟糖點製作的?
“陛下,人帶來了。”
這時,震北帶着七怪之一的猿匆匆趕來了,靳長恭挑眉看了猿一眼,暗底裡奇怪,她以爲來的不是蟒就該是骸這兩人,因爲其它人性子都比較孤僻桀驁難馴。
“陛下,蟒他們正在替主子運功護住心脈,現在主子的情況更不樂觀了,俺內力是七人中最差的,所以他們就叫我先來了,您有什麼吩咐就叫俺吧!”猿模樣粗壯,雙臂類似猿般長項,皮膚黝黑,毛髮粗黑雜亂,看起來跟大型猩猩十分神似地拍了拍胸脯。
猿說的是大陸通用語,玥玠自然聽不懂,但是看到猿來後,他卻放下了玉著,不再執着於糕點了。
情況更不樂觀了?靳長恭眸光一沉,指關節下意識收緊。
猿聞言,委頓坐於地,臉色頓時灰慘一片。
“猿,玥玠說什麼?”靳長恭看猿慘淡灰黯的模樣,出聲問道。
猿是一個性子很憨的人,他聽到靳長恭的聲音,那像熊一樣壯的漢子,竟淚眼汪汪,像受委屈的小學生一樣,癟着嘴告狀:“他,他說他不願意救主子。”猿定了定神,腦中突然開了一個竅,他急切地爬到靳長恭腳下,哀求道:“陛下,猿求您,求您幫幫主子!”
靳長恭放鬆表情,使了一個眼神讓震北拉開猿,她看向玥玠,他亦恬靜地回視着她。
想到剛纔猿所說的,靳長恭沉凝了片刻,神色認真道:“玥玠,你需什麼樣的條件才肯用冰蠶救暗帝?”
玥玠聽到靳長恭叫他,再加上旁邊猿的忙不跌地翻譯,他聽懂了,卻怪異地問道:“恭,你希望他活着?”
其實玥玠是認識暗帝,當初他帶着一支部隊來到異域,做了些什麼,他全部都知道,也知道他離開時帶走了七怪,只是他對他要做的事情並不感興趣,並末插手或者深入。
但即使這樣他仍舊知道,暗帝回來想奪取她靳帝的位置,既然如此,若暗帝死掉,對恭而言不是更好的一件事嗎?
靳長恭雖然不甚清楚他此話的意思,卻還是照直說:“他活着比起死了,對寡人來說更有用。”
這就是她目前能夠給出的答案。
猿在他們兩人之間充當翻譯器的工能。
玥玠聞言並沒有再說話了,他沉默着似在思索些什麼。
靳長恭看他明顯不樂意的表情,暗自猜測,暗帝恐怕之前爲了得到冰蠶曾對玥玠做出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並且兩人之間或許還有私仇,否則那日暗帝爲何發了瘋似的要對玥玠動手,此刻看玥玠沉默的模樣,想必是不肯拿出冰蠶的。
“若你不願意,那就算了。”
靳長恭壓袖起身,但玥玠卻突然擡眸,開口道:“是不是如果我不願意救他,從此以後你就不來看我了,或者說,你生我的氣了,會將我趕出靳宮?”
猿翻譯完這一段怪怪的話後,突然福至心靈,瞪着一雙銅鈴似的大眼睛看着陛下:快,快說會,快威脅他,快嚇唬他,快讓他給主子治,否則便不跟他來往!
不管轅是怎麼想的,靳長恭心中自有一番思量,在她沒有確切弄懂玥玠的身份,與他對靳國是否存在危害性的時候,她是不會冒險將他趕出宮的。
至於她跟他的關係,若他不救暗帝,而她也不欠他什麼,那關係便簡單明瞭——沒有關係!
沒有什麼關係的人,她估計亦不會有多餘的時候來探望。
明顯,玥玠看出了靳長恭的心思。
爲了暗帝,令他跟恭形同陌生,他絕對不會允許的。
“好,我願意救他,但是做爲交換條件,我要與恭,換血”玥玠看着靳長恭,道。
聽了玥玠的話猿臉色微變,緊緊地拽住拳頭,而靳長恭亦感覺到猿那不尋常的情緒,便問他道:“換血是什麼意思?”
“換血就是……”猿頓了一下,看了看玥玠一眼,最後閉眸咬牙衝口而出道:“就是一種交換彼此信任的儀式,陛下,主子等不及了,求您了!”
猿眼中的急切與懇求,令靳長恭呼吸一重,她心中雖然對換血一事心存疑慮,總覺得不該是這麼簡單的事情,可她還是答應了道:“好,但若你救不了他,一切皆廢。”
聽到靳長恭答應了,玥玠喜出望外,她竟然答應了?!
而猿則默默地,心虛地垂下頭。
陛下,您千萬別怪俺啊,這,這老猿這也是爲了咱主子啊!
可是猿卻不知道,若他主子醒了,得知靳長恭與玥玠“換血”是因爲他作的媒,絕逼第一個就宰了他!
泉採閣靳淵柏收到七怪的信息,得知暗帝命在旦夕時,臉色驚變,也顧不得傷勢,換了一套官服便進宮覲見陛下。
一路上他哀嘆連連啊,他這真堂弟,還真是個倒黴催的熊孩子啊,他替他鋪墊好一切,掃清一切障礙,並故意讓他的那些情敵與靳長恭相互誤解,甚至連自身的慾望都犧牲了,更差點賠了他那日入鬥金的泉採閣,才替他換了一夜風流。
但他——卻作死地竟如此不濟,被做得命在旦夕了!
暗帝,你對不對得起你堂兄我啊!靳淵柏輕咳幾聲,昨夜剛接好的肋骨,此刻因胸膛起伏而隱隱作痛。
一進宮,並沒有任何人攔着他的去路,震南在半途奉陛下的旨意接應了他,然後一道去了冰窖。
在冰窖中,暗帝依舊穿着一身單薄的單衣,她記得他的外袍仍舊被孤單遺棄在那昏暗的地下室。
她靜靜地看着他坐在壘堆而起的冰塊之上,冰塊泛着冰冷的寒霧,將他整個人包圍,七怪圍繞在他身邊他輸送內力,但他那一張靜謐的臉依舊比雪更白幾分,給人一種藥石無效,回天乏術的感覺。
玥玠看靳長恭神色平靜地看着暗帝,突然伸手握住她冰冷的手指,勾脣微微一笑道:“我,救,恭,心。”
他伸出玉白的手指溫柔地撫平了她額間微皺的痕跡,用動作令她安心下來。
而靳長恭卻抓住了他的手,微微用力,低喃道:“玥玠,寡人希望他活着,因爲寡人還有一筆帳沒有跟他算,如果他死了,這筆帳寡人又該找誰討呢?”
說到最後,她也分不清究竟是跟玥玠說的,還是在對她自己說的。
玥玠被抓的纖細手指,有些痛楚,他平時很愛護這一雙手,因爲他喜歡彈琴,養蠱,玩針,若手受傷了,會影響他的觸感。
若是別人這樣傷他的雙手,他絕對會讓那人痛不欲生,可是對她——他卻無可奈何。
“恭。痛。”他音量糥糥而委屈道。
靳長恭一回神,便鬆開了他的手,看到手上勒出的紅印,微微抱歉道:“痛嗎?對不起。”
玥玠看出她眼底的歉意,不喜反而心底升起一種殺意,果然暗帝死了纔是正確的作法吧?
可是,現在救了他,恭就會跟他換血,衡量了一下,他決定還是救。
想殺他,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動動手指的事情,可是救他的利益纔是最大化的。
平時玥玠很少思考太複雜的事情,他的世界很簡單,也很殘酷。喜歡就要,不喜歡就殺,至於不喜歡也不討厭的,就直接忽視。
他帶着之前客棧要回來的大匣子,打開那一般人難以破解的繁鎖,也不在乎靳長恭在一旁觀看,咔喀一聲,鎖頭打開,他一掀開,裡面有東西令靳長恭看直了眼睛。
想不到這匣子裡面,竟然裝着這麼多的瓶瓶罐罐,少說也有上百瓶吧?
而玥玠從裡面找出一個通體瑩白玉瓷瓶,再從匣子蓋夾閣內取出一排粗細不一的銀針。
“¥@¥。”玥玠走到暗帝身邊,一個眼神掃向依舊運功的七怪。
七怪好像對玥玠一邊是害怕,一邊又是很敬仰,一得到他的指令,便迅速退身而去。
將暗帝扶着躺下,而玥玠上前,撥開了一下他的眼皮,再再用丈量按住他的腹部三寸處。
再將那瓷瓶打開,取出一條像蠶一樣大小,頭毛分不清地搖擺着扭動的蟲子,它似很興奮,透體瑩白卻隨着擺動體內似能透出些許猩紅色。
他讓七怪的人將暗帝的衣衫扯開,再用銀針刺激令他的胸肌部分,接着他的嘴巴便自動地張開,玥玠此刻十分專注認真,不慌不忙地將那條蠕動着的冰蠶準備放進他的嘴裡。
這時,跟着震南一道而來的靳淵柏,眼前看到的場景就是,暗帝閉着眼睛躺着冰塊上,一名看不清模樣的男子背對着他,手拿着一條白色的蟲子,準備塞進暗帝的嘴裡。
靳淵柏震愕一瞬,便神色勃然大怒,厲喝一聲:“你要做什麼?”
玥玠一頓,這時靳淵柏以極快地速度衝了上來,而靳長恭在覺察到什麼的時候,以更快的速度截住他。
被靳長恭擋在身前時,靳淵柏一怔,這才稍微冷靜了下來。
他看着回過頭的玥玠,再看到地上那巨大的木匣子,眸光一閃。
那個屬於玥玠的長型黑紋匣子當初他費盡心思亦沒有弄到手,想不到現在竟自動出現在這裡。
這麼說,剛纔這個男人是在給暗帝救治了?
“他,爲什麼肯救暗帝?”靳淵柏先是懷疑地問道,接着似想通了什麼,一雙桃花眸倏地染上了戾氣,陰聲道:“你想趁他昏迷下手害他嗎?”
玥玠與暗帝的仇怨有多大靳淵柏是知道的,他不相信玥玠會這麼輕易地原諒他,並且還將那稀世罕見,即使是他願傾盡家產都難覓其一的冰蠶送給暗帝來治病!
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就是,他絕對是要在暗中動什麼手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