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閉上眼,馬車前那不堪入目的場景便會不時出現在腦海。與野獸糾纏□的赤=裸身體,一聲聲刺耳的喘息呻吟……
我絕不會相信這是巧合,更不相信有人會自願在光天化日下上演人獸肉=搏。
到底是什麼人要故意讓我們看到?他這樣做,又有什麼目的?難道僅僅是存心要我們噁心一下嗎?如果真的是這樣,那他不是變態就是瘋子。
而承歡的反應,確實有些過了。
他不是迂腐懦弱的呆書生,更不是嬌生慣養的貴少爺,他所經歷的一切足夠讓他山崩於頂而面不改色。
除非,這是他的心結……
如果是真的……我看着承歡在昏睡中依舊蹙緊的眉宇,強迫自己不要再想下去。
我告訴自己,不管是怎樣都無所謂,我只會心疼他,而絕不會因此嫌棄他。
“唔……走開……”剛剛安靜了一會兒的承歡,又開始掙扎嗚咽起來。
我忙起身抱緊了他,手心揉搓着他的背脊,輕聲哄着:“沒事了,別怕,別怕……”
在我的不斷安撫下,承歡慢慢鬆懈了下來,身體像是汲取溫暖般靠近了我,貓一樣輕輕蹭着。
我無聲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頭髮。
“娘……娘……”他低低呢喃着,脣角掛上了安心的微笑。
心猛地一沉,我僵住了手指,再也笑不出來。
承歡啊,你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在意她?
只要有扶蘇就夠了,你不是說過嗎?
距離夜府還有不到一日的腳程,我與承歡同樣輾轉反側、坐立不安。
我在掙扎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承歡,他的母親其實不是他想象的那樣。她有可能會狠狠傷害他。
我不願意承歡再受到任何打擊。
可我開不了口。
我看他將頭髮梳理的一絲不苟,我看他一遍遍整理自己的衣領,我看他神經質地擦着靴上的細小浮塵,我看他對着銅鏡不滿意自己削尖的下巴。
我無法開口潑他的冷水。
“下巴這麼尖,顯得太瘦了,是不是?”他皺起眉,挑剔地看着鏡中的自己,“她會以爲我過得不好呢……呼……”
“糟了!”他突然猛地將銅鏡拍在桌子上,痛苦道,“眼睛!我的眼睛!”
“眼睛?!”我嚇壞了,將正在吃的水果拋得老遠,急三火四衝過去,捧著他的臉,“眼睛?!你的眼睛怎麼了?!看不見了嗎?!”
他愣愣看着我,漂亮的桃花眼忽閃了一下:“我的眼睛……是綠色的,你看到了嗎?”
廢話!你當我色盲啊?!
一把將他的腦袋推開,我彎着腰趴到椅子上,哀嘆道:“是啊是啊,我看到了。”
“那怎麼辦?”他憂心忡忡。
“什麼怎麼辦?”我皺着臉。
“她認不出我怎麼辦?”承歡苦着臉,憂鬱道,“我小時候,眼睛是黑色的,現在變成綠的,怎麼見人?”
我有些鬱悶,怎麼從沒見過你因爲我患得患失啊?!
居然還沒臉見人了?!之前頂着一對攝魂眼四處勾勾搭搭的人是誰?!敢情你之前見得都不算是人唄?
真討厭!我憤憤哼了一聲,扭過頭去:“做孃的若是認不出親生兒子,還算什麼娘?眼色變了,身高變了,就算是毀容,她也該一眼就認得出來!”
承歡被我頂的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在我自認爲傷害到他而打算道歉時,我發現他對我的話根本就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
因爲人家此時,正在爲向他母上大人獻何禮物而唉聲嘆氣……
“大便!”我大吼了一聲,跳到牀上,用被子將自己捲成了只憤怒的蠶蛹。
“什麼大?”
“去屎啦!”
屋內霎時安靜了下來,我貓在被子裡憋了好一會兒,終於忍不住掀開一條細縫望出去。
正對上一雙霧濛濛的桃花眼,承歡趴在牀邊,歪頭笑着。
我氣哄哄地撇嘴,剛要再次作繭自縛,卻被承歡扯住手腕:“扶蘇,我愛你。”
“愛你個頭,走開!”我拂去他的手,一骨碌滾到牀內。
牀頭傳來寬衣解帶的聲音,我眯起眼,抿着脣偷笑。
不消一會兒,薄被便被人掀開,我彆扭地冷哼一聲,換來承歡低低輕笑。
滑溜溜的身體從後方貼近了我,臉頰貼着我的脖頸輕輕蹭着:“嗯~~~~扶蘇,生氣了嗎?”
我扭了扭身體表示抗拒和不屑,硬聲道:“滾開啦!老色胚!”
“色嗎?”他拉起我的手,在他赤=裸的身體來回流連,喘息起來,“呵……嗯啊……嗯……色嗎?”
被他的呻吟撩撥地汗毛直立,我隨手狠狠掐了他一把。
“嗯!”他咬着脣將呼吸噴灑在我的耳垂,“嗯~~~~~還要……”
“咬死你!”我扭頭一口咬住他的脣,瞪着那雙勾魂攝魄的桃花眸,惡狠狠道,“死妖孽,滅了你!”
……
門口的兩棵參天大樹枝繁葉茂,承歡伸手摸了摸那粗糙的樹皮,發出惆悵的輕嘆。
我伸出指頭捅他的腰,低聲道:“喂!多愁善感可不像你!”
他偏頭對我笑笑:“走,被人發現就糟了。”
“嗯!”我點點頭,隨他一起無聲躍上夜府的房頂。
“那裡。”我指了指不遠處燃着燈火的柴房。
承歡看了我一眼,似是隨意問道:“你如何得知?”
心裡咯噔一聲,我一邊懊惱自己的多事,一邊胡亂道:“猜的唄!我這麼聰明,你說呢?”
承歡哦了一聲,也不戳破我漏洞百出的謊言,邊拉着我飛檐走壁,邊隨口道:“自打祖父祖母去世後,我便隨母親住在那裡,沒想到這麼多年,都不曾變過。”
他的語氣風輕雲淡,好像在敘述某些無關痛癢的小事。我卻聽得愁腸百轉。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便被剝奪了姓夜的權利?從夜府的小少爺變成了連名字都不配擁有的野孩子,一定很難受……
不由得仰頭看他,疏朗的星空下,他的側臉風清月白,一片淡然。
突然便覺得,我其實誤會了他很久。
一直以來,我總覺得他陰冷無常,我總認爲他睚眥必報。
其實他的人就如同他的字一般,那個龍飛鳳舞的“歡”字,是如斯的大氣凜然。
他最不會仇恨,他最習慣原諒。
傷害過他的人太多了,他的父親,他的母親,東丹晗玥,林莫將軍……還有很多肆意侮辱過他的人。能遺忘的他統統遺忘,忘不掉的便壓在心底。
他陰冷無常嗎?他睚眥必報嗎?
“承歡。”我拉住他,猛地撲進他懷裡。
他被我撞得差點掉下房頂,忙抱緊我旋了個圈,足尖點地緩緩落於瓦礫之上:“嗯?”
我勾着他的脖頸,將他拉低,忽的啄了一下那剔透的脣,深情道:“我愛你!你要記得,這世上有個人很愛很愛你。不管你曾經、現在或是將來做了什麼錯事蠢事壞事,我都會無條件的包容你,一如既往的愛你,並且永遠都不會拋棄你!”
他愣愣看着我,像個傻瓜一樣連眼睛都不記得要眨一下。
我拉起他的手,放在月光之下,十指慢慢扣攏:“你要記得,我們的手是要牽一輩子的,永遠都不會放開。”
承歡,你要記得,就算連你的母親也不要你,你也不是無家可歸的野孩子。就算連你的母親也不愛你,你也不是沒有人愛的可憐蟲。
我愛你。
我抱膝坐在房頂等待承歡,仰望着淡淡的月光,心依舊沉浸在柔情四溢的海洋中。
我相信承歡,我相信他足夠堅強。不,就算他不夠堅強也不要緊,我會撫平他的傷口,我會擦去他的眼淚。
低頭戳了戳腳下的瓦礫,發現那裡有些鬆動。
不由得拍了拍腦袋,暗罵自己笨,怎麼不記得要偷看吶!傻瓜!
輕輕卸下了一塊瓦,我捂着嘴向下望去。
燭火搖曳,房間內很安靜。
我很快便尋找到承歡的身影,不由得愣住了。
他竟然跪在地上!
頭低低地垂着,身體如雕塑般紋絲不動。
那個女人,承歡的母親,就安然坐在他對面的竹椅上,翹着小指捏起茶杯蓋,一下下颳着茶葉的泡沫。
連看都不看向承歡一眼。
胸口涌起一陣無名火,我慢慢收緊了手指,可惡!
就這樣慢慢過去了半盞茶時間,承歡微微擡起了頭,輕輕喊了一聲:“娘……這是孩兒爲您選的茶,您認爲……”
“閉嘴!”女人忽地站起來,竟一下子將茶杯摔得粉碎。
砰的一聲脆響,承歡的身體隨着震了一下,低頭看着流瀉一地的茶水,閉了嘴。
女人似乎怒不可遏,漂亮的臉扭曲了起來,她低頭俯視着承歡,壓抑着怒火冷冷道:“擡頭!不敢看我嗎?!”
承歡立刻擡頭,我看到他的眼含着隱隱的期待和不安,心都痛了。
女人似乎愣了一下,她盯着承歡的臉,神情變幻了好一會兒,最後居然笑了。含着笑意的彎彎眉眼,溫柔極了。
承歡怔忪了片刻,滿是受寵若驚的不安和驚喜,他盯着女人的臉,膝蓋動了動,似乎想要靠過去,張口道:“娘……”
啪的一聲!我的頭皮跟着一跳!胸口噼啪燃起了怒火!
承歡被扇的偏過頭去,他呆呆捂着臉,緩緩低下了頭。
女人歇斯底里的聲音傳來:“誰讓你回來的?!誰允許你回來的?!你是成心想要氣死我嗎?!你頂着這張臉來給誰看?!啊?!給誰看?!”
混蛋!這個超級惡毒的壞女人!居然敢打我的承歡!可惡!若不是因爲承歡,我早就……揍你了!
“說話!”女人瘋了一樣,上前推搡着承歡的肩膀,“怎麼?連你也不屑跟我說話嗎?真的不愧是父子啊!啊?!都巴不得我死,是不是?!”
承歡被她推得不斷後仰,手臂撐着地面,蒼白着臉惶惶道:“不是的,不是的,娘……孩兒知錯了,知錯了……不要再……”
“知錯?!”女人的眼淚掉下來,她悽悽冷笑,“錯?!你知錯?!哈哈,笑話!天大的笑話!”
承歡搖着頭,眼裡閃出隱不去的痛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擦去女人臉上的淚痕:“不要哭了,曈曈會保護孃的……不要哭……”
女人愣了愣,任由承歡爲她拭淚,歷經滄桑依然嬌美的臉陷入了恍惚,她呢喃着:“曈曈?我的曈曈……我的兒……”
“娘……”承歡的眼眶居然紅了,他跪着抱住了女人的腰,聲音哽咽,“娘……曈曈會永遠保護孃的……”
“永遠?”女人呆呆重複着,迷茫的眼突然間便恢復了狠戾,她扯着承歡的後領瘋狂將他甩開,臉猙獰起來:“滾!你給我滾!馬上滾!”
承歡被甩到地上,又立刻爬起來,幾乎是跪着爬過去,再次緊緊抱住了女人:“不要!我不滾!我不會再像小時候一樣離開娘了!曈曈知錯了,曈曈不該丟下娘一個人不管!再也不敢,再也不敢了……”
“滾!”女人淌着眼淚尖叫着,卻怎樣也甩不開承歡,她發瘋地拿起桌子上寬寬的針板,狠狠抽打承歡的背:“你滾不滾?!我要你滾!”
厚重的木板將皮肉抽的啪啪作響,承歡卻好像不知道痛,只是埋頭在女人的胸腹間:“娘,我帶你走!我們一起走好不好?離開這裡,讓曈曈帶娘走……再也不分開,再也不分開……”
女人力竭了,搖搖晃晃任由承歡抱着,森森地笑:“你會不恨我?你會不恨我?你知不知道,你爲什麼受那麼多……”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承歡忽的打斷女人的話,自欺欺人地說着,“我怎麼會恨您呢?曈曈最愛的,就是娘啊!曈曈最愛娘,娘也最愛曈曈,不是嗎?”
他仰起頭,霧濛濛的桃花眼滿是乞求:“不是嗎?娘最愛曈曈了……”
“呵呵……”女人抖了抖肩,與承歡相似的眼睛含這憐憫,還有惡毒,她笑着開口,“愛?!我會愛你?!我……”
女人猛地睜大了眼,臉孔剎那間變得血色全無,她不敢置信地看着承歡,又悽慘地笑了:“好!我的好兒子……孝敬孃的茶真是好喝……”
話還沒說完,她便痛苦地皺了整張臉。
承歡仰着臉,不知所措地看着女人,忽地,女人忍不住似的猛地噴出了一大口鮮血,洋洋灑了承歡滿臉。
承歡呆呆承受了血雨,好半天才淒厲叫了一聲:“娘!”
女人卻閉上了眼,癱軟在承歡的懷中。
“娘……”承歡又小聲叫了一次,眼淚撲簌簌掉下來,“娘?娘?娘……”
我跳起來,迅速飛進屋子中。
承歡擡起血淚斑駁的臉,茫然的看着我。
他懷中的女人,已經嚥氣。
死於劇毒。
那毒,就藏在承歡送上的茶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