稍後,便是幾日不見。
皇上冷了心,卻並沒有放了我。
一時衝動後,也有些許悔意,白苑畢竟無辜。
聽人說他並未受累,方纔安心。
晚風起,涼月細。
窗外傳來簌簌腳步聲,影影幢幢的燈籠兩盞,搖曳而來。
竟是太后,我愕然起身。
雖說我已是貴妃,與太后卻只有幾面之緣,細想起來,除了上次被她罰在佛堂思過,竟並未認真說上一句話。
我恨皇上讓我失去了爹爹,奪我自由。
對太后卻並無敵意,只是,她屈尊披星前來,可能並無善意。
細看,太后的眉眼與皇上頗爲相似,即使是美人遲暮,卻依舊風華卓然,貴氣逼人。也只有這樣傾國的母親,才生得出那樣傾城的兒子。
不若平日不易親近,太后的態度出乎意料的柔和,仿若拉家常般,太后拉着我的手,微笑着上下打量我:“扶蘇越長越漂亮了,難怪皇兒喜歡。”
我低頭笑笑,不卑不亢道:“太后謬讚,實不敢當。扶蘇頑劣,不配受皇上恩寵。”
太后輕輕嘆息,微微搖頭,只是望着我,眉眼祥和,卻不再說話。
暖風吹過,紅蠟垂淚。
太后緩緩開口:“莫要怪珏兒,他作爲一個皇帝,有他的無奈。這十八年,他其實每天都活得如履薄冰。”
我一怔,無言以對。
太后衝我笑了笑,像一個普通的婆婆,對兒媳說起自己的兒子:“珏兒的性子我知道。外冷內熱,表面淡然,內心固執。雖說有一副好皮囊,性子卻太彆扭,不招人喜歡。小時候還好些,再冷靜,也總有天真流露的時候。他自己性子寡淡,卻偏偏喜歡些豔麗熱鬧的東西,記得冬日帶他到御花園賞花,看了豔紅的臘梅,非要用手去抓,結果刺得滿手血痕,一邊大哭着,一邊死抓着不放。他自小身子不好,一哭便是要厥過去,可他愣是哭到昏厥,依然沒有放手。那時,他稚氣爛漫,他父皇還是很疼他的,便命人將整個皇宮的臘梅都砍了去。”
太后說到這兒,停了停,淡淡笑道:“扶蘇聰穎,你倒說說先皇這樣做,是對的嗎?”
未等我回答,太后便轉了話題,她端起我捧上的茶,目光漂移道:“皇帝賞的嗎?這貢茶上好,十年纔出一批,皇帝他自己喝不了茶的,卻萬事不肯甘於人後,茶道研究的比好茶的人還要透徹,你說他當真不嫌累嗎?”
我已知她來意,心中思忖太后爲何要這樣坦白,其實她若是想除了我,也並非難事。畢竟柳府已沒落。
耳邊聽她詢問的口氣,便隨口道:“皇上爲何不喝茶?”
太后看了我一眼,眼中拂過淡淡訝異:“這麼久了,你竟然不知?”
她搖搖頭,像是自言自語,苦笑輕聲道:“珏兒,對自己好一點不行嗎?爲何你非要抓那滿枝荊棘?”
我緘默不語,太后呷了一口茶,搖頭道:“除了太醫特製的藥膳,他是什麼都吃不來的,莫說山珍海味,就算是平常蔬果,也吃不得。小時不懂事,總因爲用膳哭鬧。見別人吃得香,偷偷摸到御膳房,抓了顆桃,躲着我吃了,難受也不敢說,藏在佛堂,等奴才們找着了,他早已昏迷,全身又紅又腫,喘息都成了困難,差點沒了命。這以後,他才知自己跟別人是不同的,方乖乖聽話。”
“嗨,”太后笑了笑,眼角卻有淚珠閃爍,她說:“這蠢兒,還是沒有長記性。非要弄到自己遍體鱗傷,方知後悔嗎?”
仿若看到,荏苒年華里,一個小小孩童跌跌撞撞的成長腳步,一張稚嫩童顏漸漸變成如今的絕代風華,唯一不變,是那雙淡然卻固執的秋水深眸,是無情還是深情?
只要抓了就不放手,至死方休。
皇上從來都沒有變過。
半縷輕煙柳影中,婉若游龍隨風來。
我終於知道,他爲何肯在我面前拋下冷漠拋下尊嚴,因爲此時,他不再是君臨天下的天之驕子,他只是一個抓着臘梅不放的傻孩子。
想起那夜,太后拍着我的手,對我說過的話。
“若離去,勿回頭。”
恨他嗎?有多恨?
這一刻,我想了很多,卻又彷彿什麼都未想,只有心,開始隱隱得痛,卻不知是爲了誰。
他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驚異發現我並沒有厭惡地躲開,竟是怔忪了片刻,修長的指尖握了復又鬆,似是在揣測我此時的心情,帶着明顯得不安和無措。
心中隱隱難過,想起第一次見到他,縱然是身置未知險境,也鎮靜自若,即使身着襤褸太監服,也傲氣凜然,何曾賠身下氣?有過如此伏低姿態?
擡起眼簾,我笑道:“皇上用膳了嗎?”
他更呆滯,忽地,葡萄似的眼仁兒閃過一抹亮色,似乎受寵若驚,急忙軟聲輕語道:“尚未……”
擡頭扶上他削尖的下巴:“皇上清減了,要多吃點才行。”
他望着我,呆呆道:“好……”
我們從未有一刻,像這樣相處。
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我從未給過他,如此的柔情。
似水如蜜。
他沉醉,卻迷惘。
不安,我察覺的到。
夜裡抱着我,十指與我緊緊相扣,臉頰埋在我的發間,睜着眼睛不肯睡去。
他說,可能是夢,如果是,不要醒。
我笑,咬了他軟軟的脣,在他口中呢喃:“痛嗎?痛就不是夢。”
他滯了半晌,脣齒纏綿道:“不夠痛,再用力。”
我翻身把他壓在身下,看着他如畫的眉眼,呵呵笑着:“那我用力了哦!”
他急喘數聲,一把抱緊我,用力一滾,壓得我動彈不得。
絕代有佳人,容華若桃李。
烏髮散亂,眼角含春。
夜半夢迴,翻身輾轉,方覺身畔空蕩。
披衣下牀,卻見他燃了蠟,穿戴整齊坐於地上,手執雕刀,靜靜操作,神若月射寒江。
夜涼如水,蠟淚成堆。
銀燭勾勒了他的身影,如秋菊披霜。
一根簡單的白玉簪斜斜綰了個髮髻,低頭之間,髮絲忽墜傾瀉,擋住視線,他偏頭,伸出手指別在耳側,露出瑩潤的耳垂和完美的側臉。
我躡腳下牀,在那薄肩上披了件單衣。
他詫異回頭,對我歉然一笑,勝卻星華,他低聲道:“吵醒你了嗎?”
聲音悅耳如笙似錚。
我笑着搖頭,替他重新綰了發,看向他手中:“在頑什麼?”
他握了手,藏起那枚瑩白,孩子氣地笑,燭光中眉眼彎彎,美得驚心。
他勾着脣角,神神秘秘道:“過幾日,你便知曉。”
心中一滯,我黯淡了眼眸,從後面抱住他,輕聲道:“睡,今晚想要你陪着。”
他聞言久久未動,在我疑惑欲問時,卻突然轉身抱住我,臉頰貼着我的胸腹,手掌按着我的背脊。
勒得我幾近窒息。
“臻兒,”他悶在我懷中,輕聲道,“給我生個孩子。”
我怔住,卻聽他喃喃憧憬:“不管是小公主還是小皇子,我都會疼他,像疼你一樣疼他。他若不想做皇帝,便不要去做,只要快樂就好了。”
他擡起頭,望着我的眼:“臻兒,你說呢?”
他期盼的眼神,教人不忍拒絕。
如果是最後一晚,給他一個完美,又何妨?
我笑着點頭,燭火將我的面頰映紅,他以爲我羞赧,喜不自禁,卻還要不斷重複:“勿食言,勿要食言。”
他拾起我的手,反覆握着:“執子之手,誓擋此生風雨,願伴萬世輪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