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程聯線的視頻在昂熱的授意下斷掉了,諾瑪掐斷了卡塞爾學院與摩尼亞赫號之間的信號,在那邊的中央控制室裡現在應該是沸騰和歡呼一片吧?屠龍成功的喜悅瀰漫了整個學生階層,在短時間內就會傳遍整個學院引起一波狂潮?
昂熱扭頭看向甲板另一側上,黯淡的光線之下照亮的是肅穆的死亡,一隻暗紅色的玫瑰
被放在了甲板的積水之中,花瓣紅豔得幾乎染紅了水窪,在淺淺水面的一側倒影之中是拖放成一整排的犧牲者們。
他們都穿着船員的衣服代表着他們爲摩尼亞赫號犧牲的身份,身上的那些傷口和血跡已經經過初步的處理不再擴大,陰黑沉悶的天穹之下唯有江水拍擊的聲響能讓這沉悶的氣氛好過一些。
煙花易冷,盛大的勝利喜悅過後是面對創傷的舔舐和忍耐,“夔門計劃”在昂熱宣告大獲成功之即,鐘樓的白鴿也將在鐘聲中漫遍羣山,提着代酒飲料的守夜人會在後山開墾出新的墓坑...這些勝利背後的苦楚沒有必要讓新生代們一起承擔,或許他們需要的只是一場對肩上的擔子重新充滿希望的狂歡罷了。
“校長,摩尼亞赫號的確定已經炸鍋了,汽輪機和加速燃氣輪機都出現了沒法解決的鼓掌...或者說他最後一次能跑起來都是奇蹟了,沒有中途炸掉算是我們運氣好。”重新換上了執行部風衣與白T恤的林年走到了昂熱身後彙報,那一頭黑色的碎髮經過沖洗之後依舊帶着微微水跡,額發下的眼瞳裡不復熔岩的熱流,在微光下只剩下黯淡無華的黑褐色。
“緊急逃生的充氣艇呢?”昂熱問。
“報銷了,在最後一次衝鋒的時候下船艙被‘君焰’正面擊中了,很多東西要麼燒燬要麼遺落了。”林年擡頭看了看依舊黑霾的天空,“我們被困住了。”
也真是戲劇性的天象,在次代種隕落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那暴風雨就逐漸停息了,也多虧如此摩尼亞赫號沒有進一步的吃水和破損,但他們無疑是被困在了江上,他們不可能捨棄摩尼亞赫號,這艘船上有着太多證據了,想要集體撤離又太費功夫...況且時間也來不及了。
“會有一些麻煩,但不會撕破臉皮,畢竟我們是佔理的一方。”昂熱淡淡地說道。
“我們...佔理麼?”
林年微微擡首,在兩人站立的甲板之外,湍流的江水上壯麗駭人的滿目血紅經久不散,龍屍張開了翼擴大了與水面的接觸面積沉浮江上如是黑色的島嶼,即使身隕依舊帶着跨越時代的威嚴和恐怖。
如果不是那猙獰的斬馬刀依舊貫穿着他的眼眸深入腦髓,怕是會讓人以爲他只是暫時睡着了,在打盹過後扎眼之間就會潛入江下消失不見,可能爲了擔心這一幕真的發生,摩尼亞赫號斷裂的船錨鐵鏈還特地貫穿了那鋼鐵般堅硬的膜翼以此固定,將整艘船與龍軀聯繫在了一起。
壯麗秀美的三峽江景現在只有用“悲壯”二次可以形容,但凡任何照片、視頻流出,明天全球各地的時熱報紙頭條都將被這一幕取締,明星的二三事、國家的外交進度、地方的新政策...所有二流的消息在新時代的降臨前都得被清掃出局...即使是搞成了這樣,他們也佔理嗎?
“如果放走了他們,或者摩尼亞赫號敗沉,卡塞爾學院會是混血種未來百年的恥辱,我們將負罪前行。但我們活下來了,成功擊敗了復活的龍族,所以道理是站在我們這邊的,屠龍戰爭最後的勝者不必在意流言蜚語。”昂熱望着江面語氣平淡地說道。
“況且。”老人又看向了甲板一隅那堆積無序的錯亂屍體...比起摩尼亞赫號的犧牲者們,這一羣死者並沒有受到死後寬恕的對待,他們的死相依舊可怖,額頭的血水已經流乾,面目上全是死前的驚恐和茫然。
林年迎着老人的目光看那羣屍體...這些人的死亡都是他一手促成的,骨刀破開額骨的手感依舊縈繞在指尖,但他的表情不曾有太大的變化,亦如往日裡被稱讚爲天生的執行部王牌那樣。
“這些人在行動的意料之外,也在我的意料之外,曼斯沒有算到他們,我也沒有。”昂熱說。
甲板上摩尼亞赫號的犧牲者大部分都是這些蛙人造成的,少部分死於船體的震動,以及‘君焰’的餘波,在這羣犧牲者中林年甚至找到了那個腹部受過水下鑽探機螺絲擊穿的男人,在摩尼亞赫號遇襲的時候他也參加了反抗戰只不過沒有堅持到最後。
“當時我抽不開身。”林年說。
他並非是不願意以“浮生”的暴露來換取這些人的性命,如果可以交換他並不在意用自己身上多一些的麻煩來換這些人的命,這是一筆合算的買賣,在林年的理念中可以用交易換來性命的延續這永遠都是划算的。
只可惜“浮生”不是萬能的,當時他如果選擇離開青銅城,在機關移動變化的情況下,他無法定點回到原處,至時被留下的就是葉勝和亞紀——他沒有輕易去做賭注或者交換,他願意以交易換來同伴的性命,但卻不願意在性命和性命之間去做交易...後者是永遠無法秤平的一筆賬。
“我知道你已經做到最好了,換別的人,甚至換我在現場也不會帶來比這更好的結果。”昂熱沒有在這件事上討論太深,只是在一句話中給予了林年最大的信任。
“能做到更好,只是實力不夠。”林年看着那一排犧牲者的遺體輕聲說。
“那就砥礪前行。”昂熱說。
林年微微點頭,然後沉默。
一老一少的兩人看着這寂靜而壓抑的一幕沒有後悔,也沒有惋惜,只有淡淡的哀悼,在船艙被切開的大門之後船員們隔着很遠的距離看着他們的背影,也看着那些犧牲者的遺體無聲地爲他們的靈魂送行。
他們默哀,然後擡頭繼續向前走。
摩尼亞赫號的周圍,四面八方涌來燈光,探照燈照在甲板上校長和男孩的身上,江上疾馳而來的汽艇拉響了警笛,軍警的車包圍了江堤兩岸。
所有的船員都進入了摩尼亞赫號的船艙內部,葉勝和亞紀、曼斯和塞爾瑪等人都退居到了幕後,現在唯一能代表摩尼亞赫號的只有甲板上的兩個人影,這種場面也只有交給他們能處理。
林年默默地關注着江面上的情況,那些呼嘯而來的人以汽艇之間爲界限投下浮漂,在那巨大龍屍的周圍拉出了帶着熒光的封鎖線,江堤兩岸的防爆警車內沒有人提着擴音喇叭出來勸降,而是靜默、井然有序地封鎖着整個現場。
沒有人貿然接近次代種的浮屍,或許偶爾會出現對那威嚴生物莊嚴死亡現場的震撼和低呼,但在片刻之後那些驚歎聲就平息了下去不起波瀾,最有趣的是林年還見到在那汽艇之上甚至還有人承受不住近距離次代種的龍威而暈死過去,他的同伴們也只是一言不發地將其扛在一旁然後繼續進行封鎖作業。
江上人影紛亂但卻詭異地靜的可怕,這個場面不由的讓林年想起了的另一撥人——卡塞爾學院執行部。
一樣的高效,一樣的冷厲,活動在警戒的黃線周圍,又不擅自逾越一步,警戒的大網在無聲之間密佈縱深向整片江域,是要在短時間內徹底將水域之上設爲“禁區”。
林年微微垂首問,“自己人?”
“如果是爲了世界格局的大勢,那麼是。可如果是爲了利益,那麼不是。”昂熱看着這一幕淡淡地說,“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
“本地的...秘黨。”林年在後半句話之後聽懂了昂熱的意思,“...‘正統’的人?”
“江佩玖教授告訴你的。”昂熱說。
“是的。”林年點頭掃視着這羣暗中視線鎖定着甲板上他和校長的人...黑暗之中無數螢火的光芒漂浮在黑色的江水之上印證了他的猜想,以及這羣人真實的身份...這並非是示威,而是在次代種龍軀周圍工作的必要,如若不點亮黃金瞳,他們甚至接近不了這片江域。
“東西藏好了嗎?”昂熱問。
“藏好了,他們會搶奪黃銅罐嗎?”
“卡塞爾學院最後一次與他們的結盟儀式是在二戰時期,珍珠港事件後,我們收到了結盟的意向,在具有儀式感的一艘船上跟他們擬定了盟約,裡面的條條協議爲期大概有百年的時效,所以至今依舊會被遵守...但我擔心的是與我們簽訂一紙盟約的是半個多世紀前的那一代故人們,新一代的年輕人或許對盟約裡的一些桎梏有所不受,畢竟那時的我們姿態遠比如今高得很多...山勢的改變會影響水流的湍急,人與人之間相處的態度也在時代的更迭、站位的高低中進行正向的轉變。”
昂熱把雙手揣進了兜裡,這個動作讓江下許多繃緊的額頭青筋的人微微放鬆了因爲發力過猛而有些發白的手指,但不少視線依舊鎖定在了老人身旁的那個男孩身上...那個男孩站得筆直,存在感不屬於老人甚至遠超更多,汽艇的光線打在那張英俊的側臉上全是疏冷的漠然。
“所以就是敵人了。”林年說,他的眼眸中映出了那些汽艇裡黃金瞳幽然的男人女人們手中的捏緊的槍械,隔着江水彷彿能聞到槍油和火藥的味道,彷彿形式一觸即發。
“不,答案是我不知道。”昂熱看着遠處翻越山脈而來的直升機平靜地說,“事發突然,什麼事都說不一定,戰略的計劃是可以細水長流慢慢修補所有的遺漏缺失臻至完美,但人心不行,你永遠無法將人心算透,誰也猜不到昔日的舊友是否會在你的背後對你開上一槍。”
“那事情好像就很麻煩了。”林年看向了江上次代種龍首上浸沒着鮮血的“七宗罪·暴怒”,那把刀劍如今的‘活靈’也是處於激活狀態的,失去了林年的掌控後龍軀內的龍血也還在不斷地滿足着‘活靈’的需求...這是在預熱,爲了隨時可能失控的情況做準備。
“我說過,不一定,在他們派出代表與我們交涉之前,做下什麼判斷都可能會落空。”昂熱在這萬衆矚目的包圍之中竟然摸出了一根雪茄以火柴文火細烤,再嘬出白色的辛辣煙霧來,在他背後林年沉默地退了一步大概是對這二手菸敬謝不敏。
“但記住,我們是佔理的。”昂熱回頭看了一眼林年說,“這一次事件無論如何,我們都是佔理的。”
可理從何來?林年想這樣問,但又見到昂熱輕點雪茄灰時向着甲板的角落吐了一口沉重的煙霧,他在氤氳的煙霧中見到那堆死相慘烈的蛙人屍體時忽然就明白了許多。
“黃銅罐是我們的底線,其他的都可以作爲交易的籌碼,這次我們手中的籌碼比想象的還要多,如果對方選擇交易,那麼我們就交易,如果豺狼來了自然也有獵槍和棍棒。這是屬於我們的戰利品,我們付出了生命,獲得了回報,所以無論如何有些底線都是不能被逾越的。”昂熱清洌的瞳眸中映出了那羣犧牲者的模樣。
“七宗罪也會成爲交易的籌碼嗎?”林年問。
“捨不得那套鍊金刀劍組合嗎?”昂熱看向了林年。
“我有種預感,以後還會用上它們。”林年點了點頭承認了,這是他自己的預感,同樣也是金髮女孩事先對他的提醒,如果他以後的敵人於今天相比只會更強,那麼合適的武器是必須握在手中的。
“那我們就修改一下底線。”昂熱無所謂地笑了笑,有些流氓,但這腔調倒是讓林年想起了另一個人,“談判順利與否還是要看對方派來的代表態度是否強硬,從某種意義上來講我們也可以針對他們的態度摸清楚他們對我們的行動究竟瞭解到了哪一步,從而做出相應的退步和邁步...我是個教育家,以我的年齡現在很少有人能以相對高度的姿態跟我聊一些利益交換的事情了,當然你也可以說我這是倚老賣老(他咬着雪茄笑着聳了聳肩)...所以總的來說,這次談判對我們來說是有利的。”
“‘正統’裡會有校長你的學生嗎?”林年忽然問。
昂熱頓了一下,這個老傢伙罕見地撓了撓眉毛有些躊躇,“嗯...雖然被學生們謬讚爲‘桃李滿天下’,但有些時候並非真正到哪兒都吃得開的...”
直升機劃破天空,螺旋槳噪音震耳欲聾,白色的光線照在了甲板上,林年擡頭看去,只看見白光中直升機的機艙內站着一個模糊的白色影子,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們。
在片刻後那白色的身影居然直接從直升機艙內一躍而出落向了摩尼亞赫號的甲板,數十米的高度墜落而下在甲板上發出了不小的墜鳴聲,讓人只覺得石頭砸進了鐵裡沉悶不已。
直升機的探照燈下,甲板上那個白色的影子站了起來,一席純白色的寬大T恤罩完了女孩大半個身子,其下只露出了兩條白晃晃的長腿,踩着一雙與衣服色調搭配的雪白運動鞋。在她的身後橫跨着一把長劍左手輕輕搭在劍柄之上,探照燈的照耀下眉黛如雪,光彩照人...同樣,也銳不可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