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 涼城。
婉娘坐在燈下,芊芊十指捏着針線,給自己未出世的孩子做小衣裳。
燭光映照着她秀麗的眉眼, 溫婉可人, 她不時撫摸着自己圓滾滾的腹部, 嘴角帶着期許的笑, 更給她平添了幾分柔美。
她祖上都是繡工不俗的繡娘, 代代傳下來,雖不及富貴,但好歹家裡不愁吃穿用度。傳到她這裡, 因婉娘容貌嬌美,被一戶姓杜的老爺看上, 納爲妾室。
杜老爺對她很好, 夫人也是極好的人, 她嫁來杜家四年有餘,已爲杜老爺生下一子, 如今肚子裡懷的是她的第二個孩子。
旁人都說她這一胎肚子滾圓,大抵是個女孩兒,若真是,便是兒女雙全,將將湊成一個“好”字。婉娘也想要個女兒, 祖上傳下來的繡工男孩兒不能學, 傳給女孩是正好的。平日裡杜老爺也不時會送她些首飾, 婉娘看着, 總想着自己若能有個女兒, 便將這些首飾都給她戴上,給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 她心裡就高興。
縫補得久了,婉娘覺得眼睛有些泛酸,便想着起身走走,挺着肚子站起來時,肚子裡的孩子踢了她一腳,婉娘“唉喲”一聲扶住桌子,眉眼裡浸滿笑意。
外頭去給她端水的丫鬟妙雙聽見屋裡的響動,連忙走進來,見婉娘一手捂着肚子,另一隻手扶着桌,面色並無異樣,才鬆口氣,笑道:“可是小姐想早點出來見姨娘了?”
婉娘笑着嗔怪道:“還未出世,你這丫頭怎知是個女娃兒?”
妙雙扶着婉娘坐到牀邊,爲她仔細淨面擦手,逗趣道:“姨娘做了這麼些小衣裳,大多是女兒家的款式,自然是小姐。等小姐出生呀,穿着姨娘親手給她做的衣裳,定是頂頂好看的!”
“就你嘴甜!”婉娘颳了下妙雙的鼻子,止不住地笑。
算下來,還有一個月她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她心裡不禁有些雀躍與期待,期待着能握住孩子軟軟的小手,給她餵奶,聽她咿呀細語。
這或許就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婉娘嘴角含笑,腦海裡滿是對未來的憧憬。妙雙爲她淨完手,又同她調笑幾句,便端着水盆走出去。婉娘捂着肚子,想起來走一走,剛走到桌旁,喉嚨裡泛起難耐的瘙癢,她低下頭,猝不及防咳出一灘血。
血噴到她方纔正在縫補的小衣服上,刺疼了她的眼,婉娘登時慌亂起來,大喊着妙雙,可她兩腿間也開始淌下血,不多時她便無力站起,癱軟在地。
妙雙進來看見她這副模樣,嚇得臉色驟白,連忙將她扶到牀上,跑出門喊着人去請老爺跟郎中,想了想,又讓人將穩婆請了來。
穩婆趕到時,婉娘腿間已浸透了血,郎中隔着牀幃給她診脈,苦着臉搖頭,對杜老爺說:“恕我無能爲力,眼下只能盡力吊着大人的命,將孩子生下來。”
杜老爺踉蹌,握住婉孃的手神色大慟。杜老爺的正房夫人李氏也趕了過來,聽見這番話眼前一黑,好歹穩住腳跟,瞧見杜老爺伏在牀邊說不出來話,她便將牙一咬,道:“愣着做什麼!都傻了嗎?保不住大人,好歹將孩子保住!這是杜家的骨血,不能有什麼三長兩短!”
穩婆與幾個丫鬟連忙跑去牀邊,李氏將杜老爺硬拽出門,她平日裡不是硬派的角色,此時不得不挺直脊樑,硬着頭皮叫來外頭守着的丫鬟:“去兩個進去幫忙,務必不能讓孩子出什麼差錯,餘下幾個,將老爺扶回房,這裡自有我守着,人命關天,都給我機靈點!”
幾個丫鬟領命,分出兩個進屋,其他去攙扶杜老爺。誰知杜老爺一把甩開她們的手,指着李氏鼻子破口大罵:“是我瞎了眼,沒想到你竟是這等毒婦!婉兒命懸一線,你竟是一點都不難過,還要在她將死之時讓我棄她而去,好生歹毒!”
李氏做夢都想不到杜老爺會對自己說出這番話,心中悲痛欲絕,險些滾下淚來。她咬緊牙關,將淚忍下去,罵道:“事到如今,你在這又有何用!跪在妹妹牀前能換回她的命嗎?你在這隻能礙事!”
杜老爺不想再聽她辯解,揚手一巴掌打在她臉上。李氏臉上迅速紅腫起來,捂住臉半天才回過神,心如刀絞,含淚瞪了眼杜老爺,掩面跑出院子。
杜老爺不願管她,衝回屋子裡,伏在牀邊緊緊握住婉孃的手。他身形大,婉娘又是個嬌小的,穩婆等人被他擋着各處不方便,但見過方纔李氏下場的都不敢再出聲,只能任由他擋着。
那夜婉娘出了很多血,孩子是保住了,但她沒能活下來。
孩子是個女孩兒,剛出生時面色青紫,半點聲音也發不出。還是穩婆將她倒過來拍了幾巴掌,她才喘過口氣,放聲大哭。
是妙雙抱着的孩子,她見婉娘已去,心中悲苦,孩子哭得又如此聲嘶力竭,她慌了神,隨手抓了塊布給孩子擦眼淚,擦完才發現正是婉娘臨終前縫補了一半的那件小衣裳。
妙雙攥着小衣裳,看着懷裡的孩子,忍不住落下淚來。
婉娘去後,杜老爺終日消沉,不管家中生意。孩子還是被李氏帶回去撫養的。李氏從妙雙手裡接過婉娘縫補了一半的小衣裳,撫摸上面精妙絕倫的刺繡,嘆道:“孩子出世這麼久,她爹不管,我不能任由她是個沒名字的,就暫且叫她錦繡吧。”
婉娘生前,李氏雖與她不算太親近,但兩房之間是未出過什麼矛盾的。連妙雙都沒想到,李氏竟會待這個孩子與婉孃的長子如此上心,幾乎是將其視爲自己親子相待的。
想來也是,李氏嫁給杜老爺多年未出,心裡恐怕也是盼着能有個一兒半女。如今膝下雖不是自己親生的孩子,到底是姓杜,按理也是得叫她孃的。
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是,杜老爺消沉了三月有餘,一日竟從外邊帶回一個女子納爲妾,日夜沉溺於嬌聲軟語之中,徹底將失去婉孃的悲傷拋諸腦後。
妙雙特地觀察了李氏的神色,李氏聽聞這個消息時,手裡正哄着錦繡玩耍,聞言頭都不擡,淡淡回了句:“知道了。”便再無下文。
妙雙想,當初杜老爺納婉娘時,李氏大抵也是這般反應。
或許,在長久的相處當中,李氏早就看透了杜老爺的本質,對他已然死心了吧。
不曾想,杜老爺新納的那個妾竟是個惹來禍端的。
這個妾叫嬌兒,本以爲是杜老爺在誰家看中的一個丫頭,領回家裡來的。誰知竟是被販賣到此地。嬌兒家中人尋上門來,她哥哥是個莽漢,以爲杜老爺是強搶嬌兒的惡霸,見杜老爺不願歸還嬌兒,一怒之下將杜老爺給捅了。
李氏聞聲出來,嬌兒哥哥見自己殺了人,慌亂之下一把將李氏推開,奪路而逃。李氏頭重重撞在石階上,被人扶起時已然斷了氣。
兩個主子接連身死,眼看杜家是再也維持不住,有刁僕便趁亂偷了首飾銀兩想悄悄逃出去,誰攔着便打誰,宅子裡登時亂了套。妙雙生怕這羣無法無天的刁奴轉頭去打兩個小主人的主意,便跑回李氏房裡,也收拾了些細軟,一手抱着錦繡一手牽着婉孃的長子遠哥兒,避開混亂從角門跑出去。
妙雙本想帶着兩個孩子暫時去投奔姐姐家,沒想到半路歇口氣的功夫,將錦繡給弄丟了。
錦繡襁褓裡一直包着婉娘最後沒繡完的小衣裳,李氏爲她改成了個小肚兜。妙雙便循着這個線索去找。
這一找,就是十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