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暗殺

他們這羣孩子被散出去, 包括錦繡。她如同一隻小豹子,在黑夜裡無聲潛行,穿梭於房屋瓦舍之間, 抵達趙老給她指明的地方。

趙老同他們說, 殺害那孩子的是個叫西月閣的地方, 而他需要錦繡去殺個人, 西月閣的人。

錦繡伏低身體, 貼在房頂上,悄無聲息地揭開一塊瓦片朝裡邊望去。

屋裡坐着一個男人,身形高大挺拔, 看不清相貌,頭髮隨意地束在腦後, 露出一小截後脖頸。錦繡掏出一根竹管, 放在脣邊, 對準那處脖頸,用力一吹。

屋裡燭光登時熄滅, 視野陷入一片漆黑。錦繡心生警惕,快步後退,突然被拎住後領。

她回過頭,看見那個面熟的刀疤臉,正含笑挑眉看着自己。錦繡掙扎起來, 低聲呵道:“放開我!”

“不放。”刀疤臉將她扛在肩頭, 無視她的掙扎, 道:“你若不聽話, 我便將你扔進勾欄院裡去。你模樣生的俊俏, 那裡的老鴇子一定會很喜歡你。”

錦繡閉上嘴,無聲怒視着他。

刀疤臉滿意地拍了拍她的後背, 幾個起落,消失在樓宇之間。

錦繡被帶去見了一個少女,那少女極爲嬌媚,顧盼生姿,託着腮倚在美人榻上,打量着被刀疤臉扛進門的錦繡,嬌笑道:“你這粗人,請人來也不知憐香惜玉些,怠慢了佳人,該打!”

刀疤臉將錦繡放到地上,便自顧自斟了杯茶一飲而盡,解了渴,纔不緊不慢道:“我已將人帶來,你就別管是怎樣帶的。閣主吩咐之事我已辦完,報酬給我。”

他伸出一隻手遞到侍燈面前,侍燈瞪他一眼,摸出一個荷包塞進他手裡,迫不及待想將他打發走:“去去去,走得遠些,省的礙我的眼。”

刀疤臉解開荷包看兩眼,咧嘴一笑:“走了!那小丫頭就交給你。”

說罷,他轉身揉了把錦繡的發,哼着小調施施然走出屋子。

屋裡只剩下錦繡與侍燈兩個。侍燈已暗中打量過這間屋子,心裡有底,對上侍燈的眼時也毫不露怯。侍燈撐着腮,拖着慵懶的語調徐徐道:“小丫頭,你可知我爲何要請你過來?”

錦繡抿脣。她可不認爲她是被請來的,可在這個少女面前她自然不能直說,便順着侍燈的話猜道:“你們是西月閣中人?”

侍燈撫掌稱讚:“是個聰明的丫頭,可惜,誰跟你說西月閣中說人的?”

錦繡愕然。

侍燈從美人榻上坐起,伸出潔白如玉的手指朝錦繡輕勾,錦繡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跌在她面前。侍燈擡起錦繡的臉,指腹撫過她的下頜,道:“那個糟老頭是怎麼跟你們說的?讓我來猜猜。他是說西月閣中都是壞人,會吃了你們這羣傻孩子,所以你們纔要先行出擊,打我們一個措手不及,可是如此?”

錦繡不答話,侍燈也不爲難她,收回手,嬌笑道:“傻孩子,你可知曉,若我對你們有所圖謀,何必一個個殺過去?你們就算再來百十來個,都不是我的對手。”

聞言,錦繡仰起頭,緊緊看着她:“那二妞是怎麼死的?”

她口中的二妞正是死在煙花巷子裡的那個孩子。趙老說二妞是折在西月閣中人手上,西月閣在拔除他的眼線。所以纔派他們來暗殺西月閣之人。

侍燈笑起來,伸出手指彈了下錦繡的額頭:“所以才說你們傻,你聽我仔細同你說來……”

另一邊,西月閣外弦月西沉,青黛從堆滿藏經史冊的藏書房內鑽出來。

她伸了個懶腰,手中攥着一本泛黃的小冊。風吹落滿地海棠,她擡起頭,如水的月光中,她看到離西月閣最近的一株長勢茁壯的海棠樹上坐着一道淺淡的身影。那道影子從樹上落下來,伸手將她從閣樓上拉下去。

她看到滿目灼灼海棠,瀲灩了那人一身淡色天青。她被壓倒在海棠樹下,衣袂上落滿海棠花瓣,脖頸間有熟悉的溫熱氣息。青黛眼眶一紅,也不管落在一旁的小冊子,伸手去推身上那人。

“別動。”聶江寒悶哼。他似乎受了傷,一道血色從他肩頭滲出,如同開在他肩上的一朵海棠花。

他低下頭,將額頭抵在青黛額前,輕笑了聲,語氣卻有些冷淡:“你猜猜看,我在雪狼王的幻境中看到了什麼?”

青黛喉間發緊,她怕一出聲便泄出哭腔,便緊緊抿着脣,瞪着聶江寒。

聶江寒輕嘆,撫摸着她鬢邊的發,低聲道:“我九死一生逃出來,你卻還用這種目光看我。你到底是在看着我,還是在看同我相似的那個人?”

他問道,將青黛的下頜擡起,逼視着她的眼:“你究竟在看着誰?”

此時若乘鶴君在此,定會嗤笑聶江寒睜着眼說謊話,分明記得所有事,偏生捏着這點青黛的愧疚之情,以便日後胡作非爲,臉皮厚度無仙可及。

可青黛不知,她答不出來。

從進入雪狼王幻境的那一刻,她便迴避去想,爲何聶江寒會變成行寒仙君的裝束。有時她看着聶江寒的身影,會暗自地羨慕,羨慕他能將所有往事忘得一乾二淨,從此了無煩憂,自在清淨。

可是行寒這個神仙,哪裡是這麼容易能忘記的?

行寒是天宮中劍法最爲霸道的仙君,青黛曾對望月吐槽,行寒這個老神仙跟他的劍一樣,有時霸道得不可理喻。行寒尊號震懾三界千萬年,從不缺少向他來挑戰的仙魔妖,有一回赴約之前,行寒曾語重心長地教誨她:“這些不懂事的後輩,不好好待在家裡讀書念字,天天只知道來下戰書。你若是將他痛打一頓,他們跑回家跟家長哭訴,保不齊你還要將他們家長痛打一頓。所以去赴戰時,最好能永絕後患。”

青黛恭謹地垂着小腦袋擺出聆聽尊長教誨的姿態。等到這個臭不要臉的老神仙悠哉地去赴戰約,她便一路小跑着去跟望月說他壞話,什麼永絕後患,總不能將人家族譜上列了名字的都給揍一遍吧?

等到行寒赴約回來,青黛才發現,這個老神仙還是忒狠。聽聞被他胖揍外加毒舌羞辱的那個魔頭悲憤地跑回家將他的名字刻在靈牌上,對着他的名字日夜苦練,可惜直到魔頭羽化歸去都沒再有信心來挑戰行寒。只回光返照時拉着幾個兒子的手,臨終囑託,要在他的石碑旁立一個行寒的石碑,待得小兒手刃行寒日,家祭無忘告乃翁!

青黛聽得牙酸。

她那時不懂,有什麼能讓一個俯瞰千萬年白雲蒼狗的神魔,將另一個記在心底裡一輩子。直到她寧願被天劫劈散魂魄,飛灰湮滅也要襲殺熹縈女君,直到行寒死在她面前。

有些愛恨,能讓世間最清心寡慾的神魔也變成凡人。在他們漫長而孤獨的歲月裡,若是心底裡生出名爲執念的心魔,便是行將羽化之時。

如今,行寒是她的執念。

青黛流着淚,伸手撫摸着聶江寒的臉。她等的太久太久,久到即便心神已經麻木腐朽,也想再念一聲他的名字。

“仙……”

她沒能喚出口,聶江寒低下頭,泄憤似的咬住她的脣。

掉在一旁的破舊小冊子,被風吹動了幾頁,模糊顯現出一個名字。

陰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