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毓郎還記得那首《西洲曲》嗎?海水夢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雁貴嬪輕輕地哼唱着,舞袖翩躚,只轉了個圈兒,比起平時更加孱弱無力,猶如柳絮一般,“是有一次我說想念長安的石榴,你就帶我偷偷回京,住在綠蕪院時你教我唱的。毓郎,你能再爲我唱一次麼?”
宇文毓哽咽着別過臉去,深吸了一口氣,已經哽咽着唱了起來,“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雁貴嬪在他的哼唱下翩翩起舞,就像是一隻在冰上滑行的蝴蝶,翅膀已經凍僵了,卻還是優雅地拍打着。
綠蕪院,我忽然間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這不正是宇文毓上次帶我出宮,安置我的那個小院子麼?怪不得荒廢已久,卻原來還有這樣的故事。
雁貴嬪只跳了一會兒。腳踝一崴,險些就要跌倒,宇文毓的哼唱聲戛然而止,他伸出手去拉扯雁貴嬪,雁貴嬪卻執拗地往後一退,雙臂向上,仰脖間如嫦娥捧月。“毓郎,從前我夜夜在月下跳舞,你總是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可是,自入宮來,我白天跳,晚上也跳,只盼着有一能來瞧上一眼,可是你一次也沒有。你可知道,我學會了好多舞,我好想把它們一個個都跳給你看。”
雖是個看客,但還是免不了令人辛酸,我不由多嘴道:“你可能不知道,他不去看你,其實是想保護你。”
“我知道。”雁貴嬪不由分說就搶白,倒是讓我一愣,她知道?她知道爲何還要抱怨?
雁貴嬪眼眶瞬時又紅了,她定定地看着宇文毓,每一眼都是訣別,“我知道毓郎不理我,故意冷落我是爲了我好。可是,倘若只是像一個行屍走肉一般的在宮裡頭活着,又有什麼意義呢?毓郎,你不知道,我寧願一直被你捧在手心裡,哪怕只能活一天,我也願意。”
宇文毓聽了好不心傷,“你一直在我心裡。一直都在啊。”
“不,不在了。”雁貴嬪扭動着楊柳腰,躊躇間如鳳凰晾翅,曼妙的身姿想那後世的楊玉環也比不上,“毓郎,你的心,不知何時,已經不在我這兒了。我這麼說,你定然不肯承認,是因爲你心裡頭也在猶豫,在矛盾,明知道她是一個不值得你愛的人,可你還是就這樣愛上她了。”
宇文毓的眼眸裡頭閃過一絲悸動,他正要辯解。雁貴嬪又搶先說道:“毓郎,我不論做什麼都逃你的眼睛,同樣的,你心裡想什麼,要什麼,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你看,你被她害成這樣,可你還是捨不得我殺她。甚至,甚至你到最後,想要喝交杯酒的人也是她。毓郎,你難道沒有發現嗎?你已經不知不覺變心了,你的心被這個妖女給奪去了。”
她說到後來,聲音已經哽咽,她一直在說宇文毓變心,直到此刻我才確認她口口聲聲所指的那個“她”原來就是我。
我在宮裡頭枉耽了多少“三千寵愛在一身”的虛名,我一直懶得辯解,可是現在,我覺得有必要讓雁貴嬪走得安心,畢竟平心而論,雁貴嬪並不是一個善妒和無理取鬧的女子,她對我的仇恨只是緣於她對宇文毓的愛護之心。
我於是說,“你這次倒是真的錯看了皇上,一個人又怎麼可能愛上他的仇家呢?”
“是呵。如你這樣狠毒的女人,當然不會。”雁貴嬪嫣然一笑,那笑容是何等的哀傷絕望,“可若毓郎不愛你,你焉能活到現在?他若不愛你,焉能縱容你把這後宮攪得天翻地覆?他若不愛你,明知道今日家破人亡都是你這個妖女所做的。爲何還是不肯讓我殺你?愛一個人,就是這樣子,明明知道自己傻,明明知道一腔血都灑在溝渠裡,卻還是義無反顧地這樣做。也是,你這種人哪裡懂得愛?”
她的一席話倒是一下子讓我反駁不了。我很想辯解說,宇文毓之所以這樣對我,是礙於宇文護,可是,現在想來,這樣的理由似乎有些蒼白。
“夠了,雁歸。你別說了。”宇文毓的臉色很差很差,衆目睽睽之下,他不想讓這麼些人看鬧劇一樣地盯着他,“你別跳了,讓御醫好好看看,或許……或許……”
聽着他的哽咽,我頭一次覺得心虛起來,我別過臉去卻突然間忍不住大叫起來,“快!快拿牛奶,豆乳,蛋清,統統拿來!”我只知道這些東西能夠中和一部分毒物。可是其實我心裡頭清楚,雁貴嬪身上的這些劇毒,哪裡能是這些蛋白中和得了的?
但是我若不做些什麼,那種心虛的感覺便會立馬蔓延到我全身各處。
我扭轉頭時,正對上宇文護那張陰鷙的面孔,他的雙目有一股隱忍不發的慍意,我一時間也懶得理會,只是去扯旁邊的小太監,“你快去拿來啊,救人要緊!”
話還沒說完,雁貴嬪就聲色俱厲地打斷我。“不用你在這裡惺惺作態!我也受不起。”她傲然冷笑,留下我一個人有些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站在原地。
宇文護冷哼一聲,“大智慧,你想發善心,別人也不會領情的。”他或許也看得厭煩了,擡手示意兩個侍衛把獨舞的雁貴嬪拖走。
我心裡一急,不假思索就攔在了他們的面前,我望向宇文護,幾乎是帶着一種祈求的眼光,“讓她……讓她跳完吧。”
我心裡明白,要雁貴嬪不恨我是不可能了,要救活她也是不可能了,可是我還是希望她能夠在宇文毓面前跳完最後一支舞。
雁貴嬪淡淡地往這邊瞟了一眼,並不理會,索性將束腰的玉帶也鬆開,她轉了個圈,外袍如豔麗的蝴蝶般撲打着粉翅,她邊唱邊跳,人眼花繚亂時,只覺得面前是一隻開屏的孔雀。
“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極盛時,何其豔麗,美得不可方物,然而,也就是在最美的瞬間,那開屏的孔雀卻一下子倒在了地上,這一次,是無論如何再也爬不起來了。
宇文毓緊緊地抱着她,她好想伸出手擦掉他臉上的淚痕,可是她再也擡不起手臂。她劇烈的舞蹈,加劇了全身骨骼的爆裂。我似乎還能聽到從她的身上發出“咯咯”的聲音。
“雁歸,疼不疼……”宇文毓揪心地問,此時此刻,他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雁貴嬪想要搖頭,最終只是眨了眨眼,她美麗的雙眸望向了我,始終有一種恨意綿延不絕地向我襲來,她的聲音不再似之前那樣急撞,帶着最後的悲愴,“我只是不懂,爲什麼明知道你心裡頭想着別人,明知道你壞事做盡,毓郎還是會這樣喜歡你。我不知道,爲何你能如此狠心對待夫君,他爲了你……爲了你……”
“不要說了。”宇文毓攬着雁貴嬪,想將她攔腰抱起,然而手觸碰到她的腰,剛剛使力,就聽到雁貴嬪的嘴裡發出“格格”戰慄的聲音,她大力地抽着氣,原本嬌豔的面容此時若是瞥上一眼只會令人覺得驚恐。
宇文毓不敢再動,他的手就這樣擱在她的身下,他害怕每一分挪動都會加劇她骨碎的速度。
雁貴嬪從宇文毓的表情裡頭讀出了什麼,明明已經痛得無法說話,她卻還是用微弱的聲音說,“要是我們一直留在岐州該多好,如果可以,我真想回到……回到過去,不要進宮。”
她的願望很樸實,可是所有人都知道回不去了。然而宇文毓卻還是說道:“好,我帶雁歸回岐州。”
雁貴嬪的瞳孔一下子收緊,猙獰的面容上滿是憂慮,她用盡力氣說道:“毓郎,你答應我一件事。否則,我……我死不瞑目。”
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用來做籌碼了,宇文毓沒有吱聲,雁貴嬪看了我一眼,苦笑道:“這女人雖壞,卻有一件事說得對。我希望……希望毓郎能像那蝸牛一樣,就算揹着殼再累再重,也要比下去,只要能活着,就能到終點,所以,千萬……千萬不要就這樣放棄了。”
宇文毓萬萬沒有料到雁貴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他擡起眼,重新對上雁貴嬪那雙藍色的眸子,眼裡頭滿是期盼和哀求,“毓郎……”
這於宇文毓來說,是何其艱難的要求,他本已抱着必死之心,如今要他眼睜睜地看着雁貴嬪死去就已經是更大的打擊,再要他一個人在宮裡頭孤零零地做一個被人看笑話的行屍走肉,他又如何做得到?
然而,當聽着骨裂的聲音在耳畔不停地響起,當感覺到懷裡明明已經無法忍受的雁貴嬪卻非要撐着最後一口氣聽他應下這承諾,宇文毓無論如何都無法不點頭。
他點了點頭,輕輕地應了一聲。
雁貴嬪渾身上下終於放鬆下來,這一放鬆,就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珠子已經向外凸出來,她努力擠出一絲笑,“我……我的樣子一定很可怕,對嗎?”
“沒有……”宇文毓搖着頭,此時的他脆弱的已經無法介意自己是不是成了所有人的笑柄,“還是跟以前一樣漂亮……”
“騙人。”雁貴嬪笑着,眼角的淚腺已經無法分泌淚液,她的瞳孔正漸漸放空,明知道是騙人的話,我還是很想聽。我想聽毓郎說,從來……從來都只愛我一個。毓郎,哪怕是說謊話,能否容許我最後聽一遍?”
“我從來都只愛……”宇文毓搶白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最討厭這種生離死別的場景,只是閉上眼聽得宇文毓的真情告白才說了一半,就再說不下去,我驀地生出一股不祥的預感,睜開眼,雁貴嬪已然合上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