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往西數裡有一個小鎮。說是小鎮,也不過是一個較大的村落,鎮上並沒有一家旅店和飯館。我與楊堅只做尋常夫妻打扮,給了一戶人家一些銀錢,那戶人家便歡天喜地地騰出一間房給我和楊堅。
想是白天發生的事情太多,我和楊堅都有些疲累,待看到房間裡頭那昏黃的油燈時,上眼皮與下眼皮就已經開始交戰了。
我徑直往牀上一倒,鞋也不想脫,就把頭埋進了被褥裡。被褥裡有着淡淡的黴味,摸着也和庚豔殿裡頭那輕柔軟和的絲綿迥然不同,可是我卻有一種踏實的感覺,好像這纔是真實的人生。
旁邊忽然一沉,我擡起眼,身旁已經赫然多了一個楊堅。我驀地一驚,下意識地就把身子往後縮了縮,楊堅並不睜眼,只是以手加額,嘴角掛着嘲諷的笑意,“放心吧,我累了。就算是美人在側,我也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我頗有些尷尬地瞧了他一眼,他似乎知道我的不自在,乾脆把身子側了過去,把背影丟給我,淡淡說了句,“早些睡吧。”
我這才把躬着的身子重新攤平,明明剛纔已經是困得不行,現在卻只覺得有些睡不着。老實說,我並不習慣睡覺的時候,旁邊還有一個人,更何況旁邊還是楊堅——
放在幾個月前,我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會和一手把我扯進這些紛擾的茹公子同牀共枕,直到今日,我對楊堅其實都一直持着保留態度。
倘若他不是楊堅,或許我早已經想盡辦法報復了他;倘若不是我三番兩次相救,他也不會放下戒備帶着我走,並對我說下今日白天的那一番話。
楊堅有句話說得對,他不是君子,我亦不是貞女;他知道如何步步爲營,我懂得怎樣趨利避害;正是如此,原本應該水火不容的兩個人,今天反而陰差陽錯地綁在了一起。
他背過身的時候,烏黑的長髮散落開來,和我的頭髮交疊在一起,我竟然生出一種和諧的感覺來,心裡頭忽然生出一股異樣的感覺來。今日若非宇文邕冒死前來救我,落入宇文護之手的楊堅又如何會脫險?我一直認爲楊堅既是真命天子,自然能逢凶化吉,可是現在想來,我自己難道不正是其中的一個重要元素?歷史本已既定,但此時此刻的歷史卻是新鮮的,而我正是在一步一步地走來。
我的胸中忽然有了一股衝動,忍不住問楊堅道:“公子接下來是何打算?”
楊堅還沒有睡着,輕輕一笑,“還能做什麼打算,自然是回家種田去。”
“那半邊虎符還在公子手中吧?公子花這麼大的力氣來京城,冒着生命危險兩度進宮,如何會甘心就這樣回去種田?”
“獨孤大小姐根本就不知道那半邊虎符的下落,現在宇文護只怕都下了通殺令,我不回去難道還去長安城送死麼?”
“這可不像公子的風格。”我撇了撇嘴,“公子該不會真的想要帶着阮陌過漁樵耕讀的日子吧?”這可的確不是我認識的野心勃勃的楊堅。
楊堅不禁輕笑起來,“即便我肯,我家的阮陌也不肯呀。”他說着扭轉身來,漆黑髮烏的眸子格外地閃亮,“我可一直記得你在湯沐宮的時候對我說過,你是老天爺派來見證我霸業的人。我說。若是能順利出宮,我便信你。沒想到,連番兩次都是你救了我,我想不信也不行啊。”
他貌似開玩笑地說着,笑容斂去的時候,則一把伸手握住了我,“阮陌,你當真是我的福星。”
我有些不自在,被楊堅冠以“福星”二字還真是我完全沒有料想到的,老天知道,我可並不打算給楊堅帶來什麼福氣,“公子雖然從未放棄過霸業,可現在虎符並沒有拿全,又被大冢宰通緝,敢問公子的大業該如何成就呢?”
楊堅笑道:“虎符是死的,人卻是活的。宇文護得了你那隻假的虎符,定然會對獨孤家下手,只要我把宇文護殘害獨孤家的消息告訴獨孤舊部,他們定然要造反。阮陌,你有誅心術,定能助我策反他們,對不對?”
他的眼睛放着異樣的光芒,一掃之前的疲累,我頓時心驚,沒想到楊堅還有這層考量。虎符,我竟然忘了這個重要的東西!宇文邕救我出來的時候,我便覺得有什麼話想要同他說,但是時間太緊,我又惦記着他的傷。一時間竟然忘記了。
誠如楊堅所說,宇文護倘若真的以爲那個虎符就是獨孤信留下的,還真的極有可能對獨孤家下手,那麼有恃無恐的他又會不會爲難宇文邕和宇文毓呢?
這樣一想,我不禁對宇文邕有些擔憂起來。這一路行來,風光無限好,可我卻根本就沒有鬆口氣的感覺,我甚至覺得每離長安遠一步,我的心就沉重一分。
我想起當初勸說元胡摩的話,什麼家國天下都是狗屁,只要能讓自己在乎的人平平安安,幸福快樂,這人生就算是值了。
宇文邕用他的危險換來我的自由,正因此,自由不再是我的幸福,他的平安纔是我的牽掛。要是依着我的觀念,宇文邕胸懷天下,他和宇文毓、和元胡摩一樣,寧死也不願看到大周分崩離析。可是我畢竟不是他,我恨不能現在就糾集人馬把他給解救出來,只是此舉會不會如吳三桂那樣,衝冠一怒爲紅顏,爲救陳圓圓。引清兵入關,雖然逼死了李自成,卻也將天下拱手讓給了滿人?
倘若真的這樣,雖然救了宇文邕,卻也必定會因此而做大了楊堅的勢力,那豈不是以毒攻毒,雖然解了宇文護的毒,卻又添新患?
我瞪着一雙大眼睛,楊堅連問了我幾聲,我才反應過來,不免有些憂心忡忡地問他。“公子,倘若有一片田,乾旱許久,需得引旁邊大河中的水前來灌溉,可是一旦開鑿溝渠,旱情雖解,一到汛期,那片田也必定會淹了,敢問公子會怎麼做?”
“或者說,那片田註定有一日將變成汪洋大海,但是眼下旱得厲害,公子該怎麼做?”
我滿懷期待地看着楊堅,楊堅淡淡一笑道:“倘若不忍心袖手旁觀,那就能救一時是一時,圖個一時的心安。”
他說的輕描淡寫卻令我茅塞頓開,楊堅註定要代周稱王,可是宇文邕會怎樣我卻不得而知,至少我現在想要的是他的平安,我現在想要做的是助他早日擺脫宇文護,這就是我的願望——
我拿定主意,坐直身體,轉而對楊堅說道:“阮陌願助公子成爲獨孤信親兵統帥,不過還請公子答應阮陌三件事。”
楊堅莞爾一笑,索性也坐了起來,“說來聽聽。”
“第一,即刻找人送封信給宇文護,告訴他手中的虎符乃是假的。”
楊堅一愣,旋即明白我的意圖,不禁冷笑,“你這是同情獨孤家的遭遇,還是掛記着四皇子呢?”見我並沒有回答,神色之間滿是嚴肅,他便也努了努嘴,“這件事倒不難,你再說另兩條來聽聽。”
“第二,一旦成爲統帥,公子需在第一時間助宇文邕除掉宇文護。解救大周。”
楊堅笑得更歡了,“沒想到我的阮陌也如此深情,原來助我成大業,只是爲了幫別人。我爲何幫你?”
“公子不這麼做,難道打算自立爲王不成?”我不禁冷笑道,“公子最好的方式就是以勤王清君側爲名,高舉義旗,助皇上除掉宇文護,師出有名不說,還能得一忠臣美譽收攬人心。否則,公子就是落草爲寇,人人得而誅之。”
“你說得不錯。那麼第三條呢?”楊堅笑道。
“第三條嘛,公子需要立下毒誓,在宇文邕有生之年,絕不對大周生貳心,不能取而代之,稱王稱帝。”我明知此舉有悖歷史,或許有些畫蛇添足,卻還是忍不住說出來。
楊堅一愣,倒是一下子笑不出來了,“取代周?稱帝?你還真是想得深遠,我還不至於發出這樣的宏願。”
“總之,公子若能應承我這三件事,阮陌自當襄助公子成爲統帥。”我說得斬釘截鐵。楊堅他暫時沒想到稱帝,只是因爲他現在一無所有,所以他也只是想過要成將成帥,但一旦成爲了將帥,以他的性格,必定會再進一步。
楊堅不動聲色地看着我,莞爾一笑道:“其實,你說的這三件事,於我而言,並非難事。只不過,你對我有這麼多要求,回報與我的,莫非就只是‘區區一句襄助我成爲統帥’這麼簡單?不知我的阮陌要如何襄助呢?”
我定了定,輕輕鬆開了些領口,將脖子上繫着的紅繩拽了出來,我雙手託着紅繩上吊着的那溫熱的虎符,將其捧到楊堅的面前,“不知道這個夠不夠襄助?”
楊堅的眼睛立馬變直了,他下意識地就掏出那半邊虎符,與我手裡頭的合在一起,天衣無縫,完美的結合,一隻金燦燦的老虎張着血口,眥目獠牙地準備撲躍。“原來在你這兒!果然不愧是我的阮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