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情深去九龍蒼的路上,倚着出租車的車窗,眼簾緊閉,一動不動。
司機透過內後視鏡偷偷看了眼,這樣的一個女人,漂亮精緻,出入的又是九龍蒼那樣高端的地方,她的臉上應該不至於會有這樣悲傷無奈的表情。
許情深自從畢業工作後,她就牢牢謹記當初說過的一句話。
她從小需要仰仗爸爸和後媽,她需要八面玲瓏,她將來不求大富大貴,只求經濟獨立之後,不用再求人一次!
她想做個簡單的許情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
但命運偏偏喜歡作弄,她一次次做着自己違心的事,爲自己,爲他人,儘管厭惡卻又是唯一的活路。
她懂、她深知、她明白,她開口求人,是因爲她還沒站到一個別人威脅不了她的地位。
車子忽然停穩當,司機回頭說道,“到了。”
許情深睜眼,視線有些模糊,她給了錢然後推門下去,門口的保鏢見到她,還會喊一聲許小姐。
“我想見蔣先生。”
“蔣先生出門了。”
許情深擡眼望向裡面,二樓主臥的燈分明亮着,她知道這個時候蔣遠周難做,所以必然要避着她。
“那萬小姐呢?”
“萬小姐在裡面。”
許情深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她早就猜到了,萬毓寧不可能搬出九龍蒼。“我想進去,可以嗎?”
保鏢點了下頭,然後放行,這一點倒是出乎許情深的預料。她順着那條熟悉的路往裡走,這兒,她也住過一年,儘管沒到一磚一瓦感情深厚的地步,但重新這樣走一遍,也是感慨頗多。
許情深走進大廳,遠遠看到萬毓寧坐在餐桌前,老白站在一旁,“許小姐。”
許情深輕點下頭,然後來到萬毓寧身側,“萬小姐。”
萬毓寧喝着湯,頭也不擡,“許情深,你來找誰?”
“既然蔣先生不肯見,我想,找你也是一樣的。”
萬毓寧起身,從湯盅內舀了一碗湯,她剛要喝,舌頭卻被燙的發麻,“你找我做什麼?”
“方晟……”
“我不想聽到這個名字,”萬毓寧擡起視線斜睨向許情深,“你總不會是來勸和的吧?”
“他昏迷不醒,如今沒有一家醫院肯收治,我知道你恨他入骨,但這也算是他最後的時間了,能不能讓他不要這麼受折磨……”
“許情深,”萬毓寧冷冷打斷她的話,“你知道我現在最高興聽到的話是什麼嗎?就是方晟受盡折磨!我爲什麼要救他?你給我個理由。”
許情深沒那麼多時間耗,她目光懇切地看向旁邊的男人,“老白,我知道蔣遠周在,你就讓我見他一面吧。”
萬毓寧聽到這,更是氣不打一處來,“許情深,你這是要跟我比比看,誰在蔣遠周心裡的地位重要是嗎?”
“許小姐,蔣先生真的不在。”老白有些爲難,他不善撒謊,所以臉上擺滿了不情願。
許情深目光盯着樓梯口的方向,萬毓寧忽然手臂一掃,身前盛滿湯的碗飛了出去,一碗湯全部打翻在許情深的腿上,她燙的往後退了步。
“萬小姐!”老白出聲,視線朝着許情深看去。
她握了握手掌,左腿輕抖,半晌後方正常出聲,“萬小姐要覺得解氣,做什麼事都行。”
“你以爲你算什麼東西?配得上給我解氣?”萬毓寧雙手撐着桌面後站起身,“蔣遠周爲什麼不見你?那是玩膩了。”
老白在旁皺着眉,可終究不好插話,況且蔣遠周讓他在這候着,不能離開。
許情深面色終究是晦暗了下去,她視線盯着萬毓寧不動,“人命關天,萬小姐,我們能不能先不計較以前的事?”
“許情深,我跟你,我跟方晟,所有的事我都記得,過不去!”萬毓寧脣角輕揚,她對方晟也剖出過真心,可換來了怎樣的結果?
老白衝着許情深輕輕道,“許小姐,你還是回去吧。”
許情深看得出來,萬毓寧是絕對不會答應的,她目光再度看向二樓的方向,腳步不由往前,萬毓寧見狀,先一步攔在她跟前,“就算蔣遠周站在你面前,他也不會答應,方晟把我害成這樣,他心疼我還來不及。”
萬毓寧說完,朝着她肩膀狠狠一推,“許情深,你跟我們就不是一個世界的人,認清事實,滾吧。”
許情深往後趔趄了步,盯着萬毓寧的目光平淡而漠然。
“有這個時間,還是給方晟回去收屍吧。”
許情深眼皮子跳動,嘴脣發白,萬毓寧逼近上前,“快走啊,方晟臨死前最想見的是你,你想讓他死不瞑目?”
萬毓寧覺得身體往旁邊猛地傾斜了下,許情深一把狠狠推開她,忽然朝着樓梯口的方向跑去,老白反應迅速,就聽到萬毓寧驚喊,“老白,攔住她!”
許情深大步跨上臺階,身後是男人追來的動靜聲,她不顧一切跑到二樓,再順着走廊衝向主臥。
“許小姐!”
許情深一口氣跑到主臥前,猛地推門而入。
房間內傳來電視聲,許情深快走幾步進去,果然看到蔣遠周坐在沙發內。
她無法形容此時的心情,許情深看了看蔣遠周,氣喘吁吁,身後的老白也衝了進來,“蔣先生……對不起。”
“爲,爲什麼?”許情深輕問。
“什麼爲什麼?”
“爲什麼不見我?”
蔣遠周眸光擡高,同她的視線對上,“我知道你爲什麼而來,你也知道我不會幫你,何必浪費彼此的口舌和時間呢?”
許情深聞言,滿腹求情的話,忽然卡在喉嚨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了。萬毓寧跑得極累,聽到蔣遠周的這句話,一顆心徹底定下來,“聽到了嗎?還不走?”
“我不求你們什麼,只是要一個正常看醫生的機會,這也不行嗎?”
“許情深,你也是醫生啊,”萬毓寧嘲諷地輕笑出聲,“方晟第一次犯病,是你救的,體檢報告也是你寫的,你忘了?你倒是救啊。”
“我可以救,但正常人生病求醫,醫院也不會拒絕。我只想有個施救的地方,這也不行嗎?”
萬毓寧嘴角繃緊,“醫院是你開的?”
許情深將全部的希望放到蔣遠周身上,蔣遠周卻是擡了下頭說道,“我幫不了你。”
“星港可以不用收治,別的醫院呢?那也不行?”
“當然不行!”萬毓寧恨恨開口。
蔣遠周臉上沒有那麼多情緒表露出來,他雙手交握,眸光定向許情深,“這是我欠萬毓寧的,如果不是我幾次三番大意,萬家不會變成這樣,她也不會變成這樣。她被傷害至深,這也是我唯一答應她的事,如果這點都做不到的話,許情深,我蔣遠周豈不成了背信棄義之人?”
許情深站在原地,忽然發現她一句話都接不上。
蔣遠周話已至此,她卻沒有辦法去恨他,萬毓寧被逼瘋、數度流產,萬家身敗名裂至今,蔣遠周替萬毓寧做的事情,確確實實只有這麼一件。如果他連這件事都做不到的話,他也沒法向萬家的那份情誼交代。
老白不忍見她這樣,他深知蔣遠周的脾氣,說一不二,“許小姐,你還是回吧。”
“回?”許情深聲音透出悲愴,“回去看着方晟死在我面前是嗎?世事不能兩全,蔣先生爲萬小姐封了別人的活路,我就要爲方晟無醫可治的死內疚一輩子。你們都知道他身患絕症,也遲早會如了你們的願離開,我真的搞不懂,爲什麼就連最後搶救的機會都要剝奪?”
蔣遠周聽着蔣先生這聲稱呼,不由攏起劍眉。
萬毓寧垂首,茶几上放了杯涼透的水,她彎腰拿在手裡,蔣遠周眼角餘光睇過她的動作,他忽然一把奪過水杯,衝許情深狠狠剜了眼,“你還站在這做什麼?”
她總算幡然醒悟,不接受也得接受,再留在這沒有任何意義。
許情深轉身離開,走出了房間,蔣遠周將那杯水重重放到桌上,萬毓寧滿臉委屈,“遠周,你做什麼?我只是想喝口水而已。”
“許情深褲腿上的痕跡,怎麼回事?”蔣遠周頭也不擡,冷着臉問道。
萬毓寧心下微驚,許情深穿了條深色的牛仔褲,應該不至於太明顯,她沒想到蔣遠周還是看見了。“她剛纔在樓下非要見你,一不小心打翻了湯碗,跟我沒關係。”
蔣遠周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有聽進去,他坐在沙發內出神地盯着一處。
萬毓寧卻按捺不住,“所以你剛纔奪了我的杯子,是以爲我要潑她是嗎?”
“老白,送萬小姐回房休息。”
老白一聽,表情酸爽,萬毓寧可是個女人,蔣遠周居然讓他送她回屋?
萬毓寧知道他是不耐煩了,她深深忍下口氣,也罷,只要蔣遠周在方晟求醫的事情上不鬆口,萬毓寧就不怕許情深再有機可乘。舊情人因爲蔣遠周的關係而遺憾離世,這即將上演的該是怎樣一出驚天虐心劇?
萬毓寧想想就覺得激動。她自然沒讓老白送,擡起腳步走了出去。
許情深回到星港,方明坤和許旺還在外面等着,一輛小車孤零零地停在路邊。
方明坤從後視鏡內看到她,推開車門走了下去,“情深,怎麼樣?”
許情深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是搖了搖頭,她來到後車座查看下方晟的情況,方明坤焦急問道,“還是不行嗎?”
許情深的眼淚流出來,倚靠在車旁,雙手掩面,“對不起,我沒辦法。”
手背上有涼涼的觸覺,許情深剛纔離開九龍蒼的時候就在下雪了,那時下的還小,如今一片片的雪花從天空簌簌落下來,方明坤心如死灰,忽然朝着星港醫院的大門跑去。
許旺見狀,趕緊追了上去。
許情深嚐到嘴裡的苦澀,望出去的視眼逐漸模糊,好像已經看不清楚跟前發生的一切。
方明坤走投無路,不忍看着獨子這樣離開,他早就不顧尊嚴不顧驕傲,他跪在星港的門口呼喊,求着他們救救方晟。
星港醫院的門外,來來往往的行人那麼多,可是這樣冰天雪地的,沒人顧得上別家的事,與其在這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還不如回家窩在沙發內,陪着愛人說說話看看電視。
許旺在拉拽着方明坤,“別跪着,你倒是起來啊,這麼冷的天!”
許情深遙望過去,星港大樓坐落於東城最繁華的地段,服務的又是社會最高端的人羣,可如今,它冷冷睨試着方明坤地跪拜求饒,殘忍的將一條生命拒絕在門外。
醫生,從還未走到社會開始,這個職業就擔負着救死扶傷的使命。
那麼醫院呢?
許情深坐進車內,她淚流滿面地湊到方晟面前,她輕拍拍他的臉,“方晟,你倒是睜眼看看啊,你看看你的親人在做什麼。”
“方晟,你醒醒!”
天色完全暗下去,猶如一張宣紙上潑着的濃墨,黑的是夜色、人心,白的是逐漸堆積起來的雪。
許情深透過車窗望向外面,方明坤跪在那,雙肩和頭頂鋪了一層白色,地面上卻鮮少有下過雪的痕跡。她擡起手臂,將車門打開後走了下去。
許情深來到方明坤身側,彎腰去拉他的手臂,“乾爸,你起來。”
有下班的護士經過,看到許情深時走了過來,“許醫生。”
小護士一看她的樣子,嚇了一跳,她印象中的許情深向來是堅強幹練的,“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許情深背過身,輕拭發紅的眼眶。
小護士依稀從方明坤的話語裡聽出些什麼,她拉了下許情深的手,“讓這位伯伯別白費力氣了,星港的態度在這……”她欲言又止,低聲道,“就算進了搶救室……你知道的,蔣先生的意思很明確,既不能施救,也不能壞了星港的名聲。所以,你們還是別在這浪費時間了。”
許情深鼻尖酸澀難忍,以至於說話時喉嚨口都在哽咽,“我知道,謝謝你。”
“那我先走了。”
許情深輕點下頭。
夜幕徹底落下去,星港醫院門口的人越來越少,方明坤靠在許旺身上,沒了力氣。
許旺朝站着一動不動的女兒看了眼,“情深,回去吧,這樣下去就連老方都撐不住的。”
“好,”許情深回了一個字,半晌後,這才繼續說道,“我們回去。”
許旺拍了拍方明坤的肩膀,“老方,你別這樣,走吧。”
“不——”方明坤儘管渾身無力,口氣卻仍舊堅決,“醫院的人不肯收治,也好,我就陪着我兒子死在這。”
許情深神色晦暗,眼眶內再度有淚水在打轉,遠遠的,一束燈光忽然射過來,正好落在她身上,許情深覺得刺眼極了,可她懶得擡起手臂去遮擋。
車子很快在路邊停下來,雪越下越大,許情深看到一抹身影下來,他走到後車座旁,將車門打開。
一把黑色的大傘在頭頂撐開,蔣遠周出來的時候,滿身都是黑,他身形氣質極好,搭配長款的大衣威風凜凜,他站立在茫茫的白色中,卓爾不羣。蔣遠周站定在車旁朝她看去,菱形格的圍巾搭在男人頸間,兩邊長度不一,只是擺了個最好看的造型。
車前大燈打在許情深跟前,將她的身影完全包裹其中。
她視線定定看着前面,蔣遠周右側幾米處,是高高豎起的路燈杆子,呈傘狀的鐵皮將燈光約束成昏暗的圓形。有白色的雪花落到燈光底下,許情深看到它們拼命躍動,好像都飛蛾撲火般朝着蔣遠周撲去。
這樣的男人,又有多少女人也是寧願拼得碎骨一次,只求他溫柔以待一分鐘,一秒鐘?
老白朝着蔣遠周似乎說了什麼話,男人一動不動,形如雕像。
許情深垂下眼簾,不去貪圖一眼的溫存,蔣遠周來星港,大抵是因爲方明坤的不肯離去。蔣遠周向來注重星港的名聲,不肯收治這種事如果被媒體捅出去的話,實在麻煩。
許情深轉身要去拉方明坤,視線一擡,忽然看到醫院內走出好幾人,擡着擔架,正衝着她這邊快步而來。
他們經過許情深的身旁,繼續向前,她忙轉過身,看到醫護人員來到方晟的車旁,你一句我一句的說話聲很快拂去了夜色的寂寥,許情深覺得周身冰凍住的血液好像在復燃。
“快,擡着腿……”
“這樣不行,使不出力,你到另一邊。”
“好,一、二、三!”
許情深看到方晟被擡到擔架上,許旺激動地拉着方明坤,“快起來啊,醫院有人出來了,老方!”
這一切快得令人猝不及防,許旺攙扶着方明坤起身,他膝蓋發麻,一步都走不出去,許旺忙蹲下身替他揉着膝蓋,“不急不急,他們肯救人就好。”
身後衆人全部離開,許情深聽到許旺遠遠朝她喊了聲。
但她到底還是沒動。
蔣遠周擡起腳步,不知道是朝着她走去,還是朝着星港。
她定在原地,看見他從夜色星空中走來,老白撐着的那把黑傘已經被綴成蒼茫的白,風揚起蔣遠周的衣襬,他在她最倉皇無措的時候,從天而降,仿若一尊神。
許情深哽咽着,繃緊的全身在此刻才能徹底放鬆,她感覺到身上冷的厲害,那是因爲雪融化後溼了她的衣衫,方纔她靈魂出竅似的,一點沒有察覺到,如今整個人被拉回現實中,她瑟縮起雙肩,頭上也有水珠掛下來。
許情深擡起腳步,腿發麻,但卻走得異常堅定,她快步迎向蔣遠周,鑽入那頂黑傘下面,她將頭輕輕靠在男人的胸前。
蔣遠周站定,老白退出傘下,單手仍然撐着,將空間全部留給他們。
“謝謝。”許情深沉悶的聲音在他胸前往外散。
沒有蔣先生的吩咐,星港不會出手,許情深雙手拽着他的大衣,蔣遠周手掌在她腦後摸了摸,什麼話都沒說。
許情深痛哭出聲,一路支撐到現在,太艱難了。所有的害怕和惶恐都壓在她身上,“方晟如果就這樣走了,我一輩子都不能原諒自己。蔣遠周,那晚是我給他注射的,把他推向絕境的那麼多雙黑手中,就有我。”
蔣遠周仍然沒說話,擡高的視線望向遠處,望着屹立在白雪中的星港醫院幾個大字。
許情深抱着他,不再是心安那麼簡單了,她越來越貪戀這個懷抱,他一次次在她最孤獨最落魄的時候給她靠着。
她向來是淡漠甚至接近於冷酷的一個人,都說許情深要動情,那是難於上青天。只是所有人都不知,她其實比誰都容易心動,她的心最受不了溫暖、感動,她在蔣遠周看似不經意實則強大的攻勢下,一步步節節後退,退到了最後的地盤。許情深想要堅守住,但就在剛纔,就在蔣遠周下車、迎風而來的瞬間,她清晰聽到心口的保護層砰然碎裂,碎片一片片剜割着許情深的**和靈魂。
蔣遠周以救世主一般的姿態強行擠佔、進入她的心底,許情深彷彿看到了自己棄械投降的樣子。
老白雙肩擔滿了白色,蔣遠周手臂擁住許情深的肩膀,他大步往星港醫院而去,她被他緊緊抱着,只能跟上。
來到蔣遠周的休息室,裡面開滿暖氣,許情深進去的時候打了個寒顫,蔣遠周將燈打開,把她的頭髮散下來,“去洗個澡。”
“我沒換洗的衣服。”
“等你洗完出來,就有了。”
許情深走進浴室,快洗完的時候,聽到門口有動靜聲傳來。
“衣服我給你放架子上。”
“好,”許情深沒有回頭,聽到男人的腳步聲出去,忙補了句,“謝謝。”
許情深洗完澡走進房間,蔣遠周坐在沙發內,她精疲力盡,吹着這樣的暖風,真想不管不顧睡一覺。男人將一個骨瓷杯端起來,遞向許情深,“喝了。”
她接過手,乖乖喝下去,沖泡的薑湯很辣,許情深皺起眉頭。她將空杯子放回去,“我想去看看那邊怎麼樣了。”
“放心,搶救完了會有人來通知的,你先坐着。”
許情深朝他看了眼,蔣遠周態度似乎很冷淡,她坐到男人跟前,雙手不自然地搓揉在一起。
蔣遠周深邃的眸子盯向她,“這件事,我還瞞着萬毓寧,她不知道星港醫院給方晟開了大門。”
許情深喉間輕滾,有些摸不透蔣遠周話裡的意思,“謝謝。”
“我從來不缺別人的一句謝謝。”
許情深雙手交扣,沒了聲響,蔣遠周問道,“爲什麼不說話?”
“心裡很亂,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能讓你高興。”
蔣遠周傾起身,一把拉住許情深的右手,她手掌已經回了溫,不若方纔那般冷冰冰的。“你就是用這隻手,給方晟注射的?”
許情深聽到這,似乎受到猛烈的驚嚇,想要將手收回去。蔣遠週一把握緊,“爲什麼要逃?”
“是,就是用的這隻手。”
男人擡起的視線望入許情深眼底,兩人對視許久後,她不得不落荒而逃,在蔣遠周心裡,恐怕她不止是有心機,如今又多了個心狠手辣的標籤吧?
蔣遠周指腹在她柔滑的手背上來回摩挲,“親手傷害他,這樣的愧疚你背得起嗎?”
許情深重新望入蔣遠周的眼裡,她緊咬下脣肉,感覺到嘴巴里痛得厲害。
“但你當時,確實沒有別的法子,許情深,你知道爲什麼所有人都能欺到你頭上嗎?”
許情深一把眸光變得清冽起來,蔣遠周繼續說道,“方晟還是方家女婿的時候,怎麼沒人敢動他?他當時也算能呼風喚雨的人物,因爲他站在食物鏈的上端。如今,人人都可欺他,並且只要他活着,這樣的事情還會一而再再而三出現。就舉一個最簡單的例子,許情深,你如果想和那些人抗衡,你需要反擊,你找人做事,最起碼的錢有嗎?”
她輕搖頭,“我抗衡不起,只是想遠遠避開就好。”
“避不開,事情會自動找到你頭上。”
其實許情深早就意識到了。蔣遠周鬆開她的手,“星港醫院,我留一間病房給方晟,這是我替你做的。”
許情深朝他看看,也坐不下去,“我想去那邊等着。”
“去吧。”
許情深起身往外走,蔣遠周盯着她的背影出神,許情深走到外面,回身想將門帶上,轉身就看到蔣遠周的視線一直盯着她,她沒來由的一陣慌張,將門重重帶上。
許情深說不清楚自己爲什麼要慌,蔣遠周出現的這樣突然且及時,她到現在都還沒反應過來。腳步沉沉地走向前,這是蔣遠周的私人空間,許情深感覺到耳畔傳來空曠聲,她心裡雜亂無章起來,想到方晟、想到蔣遠周,還想到萬家……
來到搶救室門口,方明坤和許旺都安靜地坐着,溼透的外套放在一旁,身上裹着全新的羽絨服,那應該是老白送來的。
許情深快步走去,“乾爸,怎麼樣了?”
方明坤頭也沒擡,只是搖了搖頭。
許情深坐到他們旁邊,沒過多久,許旺的手機響了,他看了眼後起身接通,“喂。”
許情深不用想就能知道是誰打來的,許旺是妻管嚴,平時自由活動的機會幾乎沒有,她聽到許旺壓低了嗓門在說,“方晟在醫院,老方家也沒別人……我又不是不回去。”
“什麼叫必須回來?你還有完沒完……”
“隨便你,愛走不走。”許旺說完,掛了通話。
方明坤顯然也聽到了,他輕擡視線開口,“醫院既然肯收治方晟,你就先回去吧。”
“家裡又沒什麼事,回去也是擔心。”許旺走向兩人,朝許情深看看,“情深,你陪着你乾爸,都這麼晚了,大家都沒吃東西,我去買點盒飯。”
“爸,還是我去吧。”
“你坐着。”許旺走到自己的溼衣服跟前,從口袋裡掏出錢夾,他剛要起身,就看到老白走了過來。
他朝幾人點下頭,然後目光落向許情深,“許小姐,蔣先生吩咐我準備了些吃的,就在前面的會議室,你們去吃點吧。”
許情深搖下頭,衝許旺道,“你帶乾爸去吃吧,我吃不下,我在這等着。”
“情深,你去吧,我也吃不下。”方明坤垂着腦袋,神色萎靡,時不時又擔憂地望向搶救室門口。
老白理解他們的心情,“會議室裡有顯示屏,能看到這邊的情況,你們總要保持自己的體力之後才能面對接下來的事。”
許情深聞言,輕點下頭,她起身去攙扶着方明坤,“乾爸,都去吃一點,走。”
方明坤被幾人帶進會議室內,桌上擺着打包來的飯菜,倒是很簡單,簡單到不像蔣遠周的作風。老白替他們打開包裝盒,“隨便吃點吧,蔣先生說你們肯定沒心情,但最基本的營養要保證。”
許情深盯着跟前的青菜和排骨,手邊還有一碗熱騰騰的湯,儘管一點胃口沒有,但她還是勉強吃了點。
胃本來痛得難受,半碗熱湯下去,好多了,許情深朝老白示意下,“我有些話想要問你,可以嗎?”
“許小姐請問。”
許情深走到窗邊,老白也跟到她身側。窗外景緻迷人,只是有些刺眼,許情深沒有猶豫,開門見山道,“蔣先生有沒有看到一個視頻?是關於我和方晟的。”
“你說的是在城中街發生的事吧。”
許情深一顆心逐漸在繃緊,拉到了最極致,“你們都知道?”
“視頻發佈的時候,因爲涉及到星港醫院、醫生等敏感詞,有人告知了蔣先生,許小姐不用爲這件事操心,都過去了,以後也不會發布出去。”
許情深清晰聽到心間傳來砰地一聲,好像是什麼東西被扯斷,“那怎麼沒人跟我說起?他也沒說。”
“許小姐是聰明人,你既然開口問我,就是也猜到了。蔣先生對你好,許小姐也清楚,所以有些事不用明說。”
許情深靠着窗沿,老白繼續說道,“就像方晟的事情一樣,蔣先生那是下了死命令的,我跟着他這麼久以來,從未見過他改口。他說了,注射的事是你做的,方晟如今這樣,你肯定更加難受,與其讓你因爲方晟不得治而悔恨終身,倒不如他欠着萬小姐一份情,他是心疼你。”
許情深腦袋緊緊抵着玻璃,眼簾緊閉,一陣陣酸澀朝着鼻尖涌來。
“門,門開了——”
身後,許旺的聲音陡然傳來,方明坤一下從椅子上站起身,許情深也轉過頭去。
會議室的顯示屏上,許情深看到方晟的病牀被推出來,她快步跟在後面出去,來到走廊上,方明坤快步過去,一手拉着病牀的邊沿,“方晟!兒子,你怎麼樣?”
病牀從許情深的面前經過,她看到方晟扭過頭朝她看了眼,許情深淚眼朦朧,不管怎樣,能活着就是最好的。
老白站在她身側,看到醫院的另一名權威主任從搶救室出來。方明坤和許旺都跟着去了病房,許情深收回視線,快步走向那名主任,“請問,方晟怎麼樣了?”
“這種病,能治癒的可能性幾乎爲零,而且現在有個不好的消息必須告訴你。”
許情深輕嚥下口水,腳步出於本能地往後退,老白見狀,直接問道,“您說吧,什麼結果都是事實,必須面對。”
“這病,一旦發作起來,身體機能被完全破壞,來勢洶洶,現在他的下半身已經不能動彈。”
“什麼?”許情深如遭雷擊,怔在原地,“他的右手已經不能動了。”
“我的建議,是讓他留院,照目前的情況來看,他隨時都有呼吸困難、昏厥,甚至突然死亡的可能發生,既然治癒已經不可能,至少能減輕些他的痛苦吧。”
醫生擦着許情深的肩頭離開,她站定在走廊內,一動不動。
老白隨後離開,許情深走進方晟病房的時候,裡頭安靜的不像話,方明坤是徹底被擊垮了,坐在牀邊,握緊了方晟的手。
病牀上的男人聽到動靜,視線朝許情深看過來,他勉強勾勒下嘴角,許情深快步走了過去。
“幹什麼一個個都擺着張臭臉?”方晟左手握了握方明坤的手指,“我不是好好地活過來了嗎?”
許情深也說不出話,方晟盯着她問道,“這麼久才進來,醫生跟你說什麼了?”
“沒什麼,”許情深忙搖頭,“就是關照我們,不能讓你亂跑。”
方晟輕笑,“情深,我自己的身體,我會不清楚嗎?方纔醒過來後,他們就問了我具體的情況,我知道,我下半身已經沒法動彈了。”
“什,什麼?”方明坤起身去摸方晟的腿,眼淚奪眶而出,“怎麼會這樣?”
“爸,你別難過。”方晟倒是看得很開,“生老病死沒辦法的事。”
許情深眼圈也紅着,但接下來的事必須面對,“我去安排護工的事,乾爸一個人肯定照顧不來,行嗎?”
“行,”方晟輕點頭,“不過你得找個男的,我不想被人看光。”
許情深聽着,一點都笑不出來,心裡反而更加難受。“好,找個身強力壯的。”
方晟見方明坤這幅樣子,心頭彷彿在滴血,“爸,您要再這樣,我就真的沒法活了,您給我點堅持下去的勇氣吧。”
方明坤背過身,將眼淚擦拭乾淨,許情深也壓抑地難受,“那我先去聯繫下。”
她需要時間喘口氣,她怕再不離開這間病房,她會在這崩潰。
許情深快步走了出去,先去安排找護工的事,等聯繫好後,她並未回到病房,而是走出了住院部。
天還在下着雪,放眼望去,白雪皚皚,綠化披上一層銀裝,許情深踩着磚鋪的地面往前走,路上倒是並不滑,草地上也沾着雪,她擡頭看去,前面就是個小花園,視線隨即往上,還能看到辦公室的燈光亮着。
蔣遠周還沒回去。那燈光溫暖舒適地透出窗外,許情深提起腳步走進院子,她穿的少,外面寒風一吹,瑟瑟發抖。
許情深來到窗戶底下,雙手抱住膝蓋蹲了下去,縮在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她就覺得有安全感了。
視線望出去,只有她能看見別人,許情深往後再度縮了縮,她也不想見人,肩膀碰到旁邊的積雪,有些落到她頸子裡面,凍得她差點跳起來。
她將額頭抵着膝蓋,感覺到將自己鎖在了一個保護圈裡面。許情深的情緒逐漸壓抑不住,她兩個肩膀開始顫抖,齒尖咬着嘴脣不讓自己哭出來,只是心裡難受到極點,卻怎麼都沒法得到發泄。
許情深耳朵裡聽不見外面的動靜聲,只是感覺到頭上、肩上一重,她腦袋輕擡,看到身上竟多了件男款的大衣,她張望四周,沒看到人。唯一的可能,衣服是從二樓辦公室的窗口丟下來的。
許情深不由擡起了腦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