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姬是貓妖。
當年昆玉仙官陪着山祖在殊歸府學藝的時候,曾經救過一隻受傷的狸花貓,等到小貓傷好了,顯出了人身,二人才知道,這竟不是一隻尋常的貓,而是一隻修煉了三百年的貓妖。
要說戴姬的模樣,長得真是無可挑剔。妖精一族本就容貌靚麗,而戴姬又稱得上是妖精裡面容貌的上上者。且這還是一隻懂得知恩圖報的貓妖,知道是昆玉仙官救了自己,便鐵了心地要學人世間那一套:救命之恩無以爲報,小女子唯有以身相許。
不過昆玉仙官自然沒有任由這貓妖以身相許。一來他從來不是趁火打劫之輩,所謂救命之恩於他而言不過是順手而爲;二來昆玉仙官是玉石化身的仙人,石頭腦袋石頭心,於情愛一事上面向來無心。
山祖記得自己當時還爲這小貓妖惋惜了一把,怎就識人不清,非要巴巴地去喜歡昆玉這樣的無情仙人呢?
後來山祖被諸多瑣事糾纏,加之也甚少再見到這貓妖,只以爲戴姬是爲情所傷,離開了殊歸府,遂也沒花心思去細究。卻不曾想,今兒竟在人間的皇宮又見到了她。
用腳趾頭想也能知道,戴姬之所以會在這兒現身,必定與昆玉仙官脫不了干係。
但是可惜的是,此刻戴姬並不能夠看見山祖與默斐,方纔山祖脫口而出的那句“戴姬”,聲音雖不大,但是依照貓妖一族的靈敏聽覺,若是能夠聽到,必定早就已經聽到了,可是現如今依照戴姬毫無察覺的反應來看,顯而易見,她也不能感知到這兩人。
山祖面上的神情有些惋惜,默斐看了他一眼,只淡淡問了一句:
“你認識她?”
“嗯,一隻小貓妖,從前在殊歸府的時候,昆玉曾經救過她一命。”
“哦。”
默斐的聲音依舊是淡淡的,但是語氣之中卻莫名多了一絲愉悅,只聽他又說道:
“我方纔聽見了鐘聲,想來是到了帝后行大禮的時辰,你要去看嗎?”
“哪兒來的鐘聲,我怎麼沒聽到?”
山祖轉過身,視線剛好與默斐撞在了一起,山祖沒料到默斐也會看向自己,愣了愣,卻聽默斐說道:
“你沒了仙骨,六感自然會稍微遲鈍一些。”
是了,山祖如今沒了仙骨,已不是仙人,泯然衆人,耳朵不如默斐好使也屬正常。
遂也點了點頭,問道:“那我們該往何處走?方纔兜兜轉轉了老半天,硬是被困在這迷宮似的甬道里面走不出去,真是見了鬼了。”
“跟着她。”
默斐指了指戴姬,原本站在牆角一側的戴姬此刻竟然已經走出大老遠,腳下步履匆匆,似乎非常着急的模樣,默斐等山祖點了頭之後,便拉起他的手臂,飛身趕上了戴姬。兩個人就這般一路跟着戴姬出了那迷宮似的的地方。
三人一路到了一處宮殿口,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那天上原本還是豔陽高照的晴好天氣,驟然之間竟變作了綿綿細雨不斷,而原本裝飾在宮殿建築上的綵綢,也驟然消失不見了。
不僅如此,這座宮殿,無端之中,竟還透出一股森森鬼氣。
山祖“咦”了一聲,也不顧身上被淋了半溼,緊跟戴姬就走進了跟前這座宮殿。
這座宮殿的佈景似曾相識,山祖卻是瞧了老半天才認出來,這不是皇后寢宮嗎?
也不能怪山祖沒能在第一時間認出這處地方,實在是此時此刻這宮殿的佈景着實與山祖之前所見的相去甚遠!滿院子的牡丹花不見蹤影,倒是梔子花開得正好,濃郁的香氣薰得山祖直打噴嚏。
“將手給我。”
伴隨着話音落下,山祖只感受到有一股暖流從自己的手心傳來,低下頭,卻見身上原本半溼的衣裳如今已然全部乾透了。
“溼衣容易沾染寒氣。”
默斐說完這話,鬆開自己的手,卻並未將自己身上的溼衣服給烘乾,山祖思了思,還是說到:“你這衣服……”
“我無礙。”
嗯……堂堂戰神大人,確實不該同這小小溼氣相計較。
這廂兩人還就這溼衣服的問題做着深刻探討,那廂卻“轟”地一聲發出巨響,定睛瞧去,只見戴姬被不知什麼東西從屋內一掌劈了出來,此刻正狼狽地倒在地上爬不起來,嘴角有血跡滲出,顯然是傷得不輕。
“不好!”
山祖暗道一聲,方要起身前去一探究竟,倒是屋內那傷人的東西自己先走了出來,山祖一看,呵,竟是個海妖。
這海妖長得貌美,相貌較戴姬竟是不相上下,可惜的是身上那遮蓋不住的刺鼻海腥味,硬生生折煞了這二三分顏值。而這海妖手裡還挾持了一個人,正是皇后。
皇后身上穿着單薄的寢衣,寢衣上是點點血漬,顯然一副被嚇壞了的模樣,被海妖掐着自己的脖子,一動也不敢動。
那海妖斜睨了一眼躺在地上的戴姬,嗤笑一聲道:“哪裡來的小貓妖,也敢來壞我的好事,我念在你我同是妖族的份上,姑且饒你一條性命,你快滾吧。”
戴姬吃力地從地上支起上半身,用手肘撐着纔不至於倒下去,卻偏生憋着一口氣,狠狠瞪着海妖說道:“你放了她。”
“放了她?我要說不呢,你又能奈我和?”
海妖說得不錯,戴姬根本不是她的對手,她甚至都不需要花費力氣,就能夠猶如捏死一隻螞蟻一般輕鬆地要了戴姬的性命。
山祖捏了捏拳頭,緊緊盯着眼前一幕,生怕那海妖果真一揮手就了結了戴姬的性命。
戴姬沉默了片刻,而後擡起頭對着那海妖說道:“大不了拼得兩敗俱傷,我也不能讓你傷了她一絲一毫!”
那海妖聽得戴姬這番言論,好似聽了一個了不得的笑話,止不住地大笑了起來,等她笑完了,低下頭盯着戴姬,好似玩兒味地說道:“那你便試試,究竟是你能傷得了我,還是我能殺了你!”
“小心!”
那海妖出手狠辣,一揮手便是一掌劈了過去,掌風之中不知含了什麼妖力,竟還有隱隱雷霆之勢,山祖大喝一聲,還未動身,卻被默斐一把拉住。
“沒用的。”
這裡是幻境,他們看到的一切,都不過是假的幻想。
可是山祖知道,即便是幻想,這也是過去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情,就像是他在客棧裡做的那個夢,雖然當時是受困於夢魘,可是裡面的地君、仙桃君、昆玉仙官、子閔,以及殊歸府的一葉一木,都是曾經自己親身真真實實經歷過的。
怎能不動容?
然而海妖的那一掌,卻硬生生在距離戴姬一指距離的位置停了下來,攜帶着滾滾雷霆之音的掌力,攪動地周邊的空氣也越發不安。
海妖見狀,顯然也是微微一愣,繼而面帶慍色說道:“區區小妖,竟敢以妖丹施咒,你就不怕報應嗎!”
“報應?”
戴姬聞言,竟是一笑:“我這是替□□道,該受報應的是你,你罔顧妖道,肆意迫害人類,若是叫九天上神知道,魂飛魄散也不夠抵你犯下的罪過!”
戴姬的行爲顯然已經徹底激怒了海妖,若說方纔海妖還曾手下留情的話,那麼此刻卻是招招殺機。只見海妖鬆開一直禁錮着皇后的那隻手,口中默唸咒語,雙手在胸前結印,從指尖冒出來的黑雲越聚越多,伴隨着閃電雷鳴,那團黑雲也越變越大,一直到了足有一人多高,海妖大喝一聲,手上施力,將雷霆之雲朝着戴姬迎面劈了過去。
只聽震耳欲聾的一聲響動,整座皇后宮殿內頓時飛沙走石,光線驟然暗了下來,分不清楚誰是誰,誰又在哪兒。
等過了許久的功夫,這飛沙走石才逐漸清朗了下來,山祖一看,哪兒還有戴姬的影子?那海妖看起來也是傷得不輕的模樣,身上大大小小破了幾十道傷口,而皇后則直接倒在海妖腳邊的地上,人事不知了。
“不知好歹得畜生!”
海妖一說話,便覺胸口煩悶,竟是吐出一口心頭血,沒想到,這區區五百年多道行的貓妖,不要命起來,還真有那麼兩三下功夫,竟硬生生損了她一百年的道行!
不過,那又如何呢?以命抵命?她是死了,不過依舊沒能夠阻得了自己不是嗎?
思及此,海妖心滿意足地轉過身,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皇后,蹲下身,伸出一隻手拍了拍皇后的臉,那皇后吃了痛,掙扎着睜開眼睛,卻是一眼看到海妖在自己跟前,當即就被嚇得不輕,哆嗦地爬開了老遠,抽噎着對着海妖求情道:
“這位貴人,求你放了我吧,我還有丈夫和孩子,我不能死的!你要多少錢?無論你要什麼,只要你放了我,我都給你,我都讓人給你!”
“什麼都給我嗎?”
皇后聽海妖說了這麼一句話,以爲看到了希望,忙點頭道:“什麼都給,只要放了我,什麼都給你!”
“可是我想要的,唯有取了你的性命才能得到,你說這該怎麼辦?”
皇后眼中最後的希望也落了空,她知道,這海妖,是說什麼都不會放了自己的,可是她還不甘心死,她與丈夫成婚不過幾年,帝后恩愛,還有牙牙學語的孩子需要她照顧。
不能死!
她絕對不能就這麼死了!
皇后藏在衣袖裡面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頭,下一刻,她便趁着海妖不注意,猛然從地上爬起來,衝着宮門跑出去。
“找死。”
海妖只暗罵了一句,伸出右手,握成爪狀,只一眨眼的功夫,便飛身出去,右手精準地從皇后身上穿胸而過,皇后甚至都來不及慘叫一聲,便已經被海妖硬生生挖去了心臟。臨死之前,她的雙眼還緊緊地盯着那扇宮門。
“要怪就怪你自己命不好,偏偏要嫁給我看上的男人,那我怎麼可能放過你呢?不過……”
海妖心滿意足地吃下了皇后的心臟,脣色鮮紅欲滴,嘴角微微勾起:“你的丈夫,還有你的孩子,我會好好替你照顧的。”
那海妖出手狠辣,做事不留一絲餘地。在殺了戴姬和皇后之後,皇后宮內所有的侍女也一併被她奪了性命,除了皇后之外,所有人的屍骨被埋在宮內的地下,血流成河,硬生生將土地給染成一片紅。
聞着充斥鼻間的血腥味,海妖面不改色地一揮手,將院子裡原本栽種的梔子花連根拔起,再一揮手,空曠的血地上便長出了枝繁葉茂的牡丹花,花身茁壯,花莖帶刺,花瓣金邊,正是牡丹金陵。
等做完這一切,海妖從指尖放出一縷綠色的火焰,那火焰很快就蔓延了她的全身,她這是……自焚!?
山祖瞧得大吃一驚,默斐卻說:
“這綠火是海王一族的秘術,有淨化肉身、牽引魂魄的功效,這海妖,是要燒了自己的肉身,將魂魄轉移到這皇后的體內,而綠火,能夠保護她的魂魄不受損傷,更加契合新的身體,如此一來,魂魄與新身體就好似原生一般,除了她自己,世上便再沒有人能夠知道這具身體裡的靈魂已經被掉包了,還有這金陵……”
默斐欲言又止,山祖卻是明白默斐話裡的意思。當年他一身的五行八卦本事就是從默斐身上耳濡目染學來的,怎會看不出來,這牡丹金陵上面,被施了一種上古秘術,就好比是一道陣法,被鎮壓在這道陣法之下的亡魂,永世不得超生。
先前的時候兩人都沒有看出來,一來是沒往這邊注意,二來是那時皇后已經成爲怨靈,這陣法原本就已經被破了大半,三來是皇后成爲怨靈之後附身在小皇后身上,將皇宮攪得人心惶惶,山祖與默斐自然也便將所有的心思放在她身上,更無暇去顧忌這殘存的陣法。
而如今在這幻境之內,兩人是親眼見着這海妖施法設陣,自然也就一眼能夠看出來這牡丹金陵的詭異之處了。
“默斐。”
山祖低垂眼簾,卻是堅定說道:“這事我必須管。”
皇后是昆玉轉世後的母親,小皇后是昆玉轉世後的妻子,其中還有戴姬與諸多無辜之人的犧牲,如今皇后因怨成靈,不肯轉世,而那海妖必定還活在這世上某一處,如此兇殘之妖,倘若放手不管,還不知又會造就多少殺戮血腥,於公於似,於情於理,山祖都沒有辦法抽身而退,放手不管。
而默斐聞言,卻未多說一句,只是頷首說道:“好。”
想了一想,又添上一句:“這小貓妖,真是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