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魯道有蕩,齊子游遨
此後寒香不再提起衛城,只是當日便挽起髮髻,作了出嫁‘婦’人的妝式。靈兒嘆息,她知道寒香此生已不願再嫁作他人‘婦’。
書雲來稟:大周的采詩官來了魯地,魯侯請他們在光明殿宴飲,讓夫人酉時前去赴宴。
靈兒隨魯侯步入大殿,羣臣叩拜之後分坐兩側,魯侯命人去請天朝來的采詩官。
那名紅袍高冠的采詩官神情倨傲,與魯侯相對施禮之後便坐於魯侯左首下。
“詩官大人,這幾日在魯國可尋得好詩?”
“回魯公,下官的確記錄好詩多首。”
“稟主君,老臣可否能讓樂師唱誦詩官新得之詩篇,聆聽這來自民間的歡歌?”司寇大人姬揮突然起身提議。
魯侯笑着望向采詩官,采詩官命‘侍’從奉上竹簡。靈兒也有幾分好奇,想聽這流傳了二千多年的《詩經》是如何唱誦的。
樂師清風敲響編鐘,月塵朗聲唱誦:“‘雞’既鳴矣,朝既盈矣。匪‘雞’則鳴,蒼蠅之聲。東方明矣,朝既昌矣。匪東方則明,月出之光。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會且歸矣,無庶予子憎。”
衆人皆微笑,這是一段官吏的妻子催促丈夫去早朝的對話。靈兒眨眨眼也笑起來,這段詩歌后世是這樣翻譯的:
‘老公,‘雞’叫三遍了,同事們都擠滿機關大‘門’,眼看要上朝啦。’
‘老婆,哪是什麼‘雞’叫,那是蒼蠅在嗡嗡飛。’
‘老公,東方都出太陽啦,同事們已經上朝啦。’
‘老婆,那不是東方日出,那是月亮的光芒。’
‘老公,蟲叫和‘雞’叫能一樣麼?我也想和你溫存一會兒重進夢鄉,可是你再不起‘牀’,早朝就散了,我可不希望你被同事們嫌棄!’
月塵誦完那首《‘雞’鳴》,捲起竹簡恭敬地舉至頭頂再輕輕放至案上;另取一個竹簡,“載驅薄薄,簟茀朱鞹。魯道有‘蕩’,齊子發夕……”
月塵停了下來,下面的他不敢再誦。這首《載驅》寫的是——君夫人齊姜生‘性’‘淫’.‘蕩’,駕着馬車,與情人‘私’會!
大殿裡一陣靜默,立在魯侯身邊的衛清與司寇姬揮對望一眼,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得意。
靈兒眼前一片恍惚:她模糊記得《詩經》上有這麼一首《載驅》,只是沒想到,‘齊風’中多首詩譏諷的‘蕩’‘婦’文姜就是她姜靈兒!老天安排她的靈魄夢迴‘春’秋,就是爲了讓她知道自己爲何會揹負千載罵名的麼?
她向殿中的朝臣們望去,他們或是面無表情;或是眼中帶着竊喜,急切地等着看她的笑話。
悲涼的寒意從大殿的每一個角落撲天蓋地地向她襲來;夢魘!夢魘般的無助感從僵硬的腦後竄至全身,她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如此地孤獨和傷懷。
‘不!我還有同兒,我不能認輸!我要站起來,爲同兒撐起一片晴空!’姜靈兒深吸一口氣,“月塵,唱下去。”
月塵聲音顫抖着繼續誦唱:“四驪濟濟,垂轡濔濔。魯道有‘蕩’,齊子豈弟。
汶水湯湯,行人彭彭。魯道有‘蕩’,齊子翱翔。汶水滔滔,行人儦儦,魯道有‘蕩’,齊子游遨。”他的聲音越來越小,最後兩句,有如蚊蠅。
“采詩官大人真是的好眼光啊,能從阡陌之中尋得這樣的好詩。”靈兒冷笑道。
“夫人這話從何而起!下官乃大周的采詩官,身負王命、手持木鐸,入阡陌之中如實採集民風;這詩的確是下官在農人踏歌之時聽到,公孫溺與下官一起在民間尋得,這是民衆之心聲,安敢不讓天下人聞之?”
魯侯面‘色’難堪,讓人把竹簡拿給他看。靈兒從一旁看到那首《載驅》。
魯侯雙手擅抖。難道說夫人時常駕着馬車出宮,名爲醫治鄉人,實爲與民間男子偷情?
靈兒望向姬溺,姬溺心下羞愧低首不言。父親司寇大人命‘侍’從假扮農人,在采詩官大人的必經之路,大唱《載驅》,其實那是司寇大人的一位‘門’客孔陵寫出來的。
姬溺想着如此做爲,方能早日實現自己不能爲人知的計劃,遂引着詩官去聽那些人唱一些污穢君夫人的詩曲。
“主君,民間百姓敢如此直言,必是君夫人的所作所爲犯了衆怒!老臣當初未曾慎查,便提議去齊國求娶姜氏,這是老臣的罪過,求主君責罰。”姬揮向前直直地跪下。
“叔父請起,於你何干?”魯侯竭力地想平靜下來。
“詩官大人,本夫人可否請教你一事?”
“不敢當教,夫人請講。”
“這詩是大人您聽了踏歌的曲意,撰寫成詩的,還是那些農人原本就是這樣唱的?”
“這……那《載驅》原本就是農人踏歌時唱的,我一字未改,其它的幾支鄉曲言語較爲粗鄙,我留其意撰寫成詩的。”
“噢?平常的農人也能編撰出《載驅》這樣工整的詩句?我真想知道您是從哪個縣邑聽來的,應該把這般有文才的農人引見給主君呢,殿中的大夫們從小熟讀經書,也難寫出能入詩官之眼、記入王冊的詩句吧,那有如此文才之人竟委曲在阡陌之中?!”
魯侯若有所思,眼望着詩官,采詩官老臉一紅,“這……下官還真是……”
“本夫人出行皆有主君的親信‘侍’衛官護行;本夫人在宮外一言一行皆有內小臣隨身記錄;出宮歸宮的時辰皆由中‘門’閹人記錄;主君,小童此言屬實否?”靈兒目光灼灼盯着魯侯。
“然也。”
“主君,小童嫁到魯地之後,可有過回齊省親之時?”
“無。”
“小童一舉一動皆在王宮內小臣及主君親衛的監視之下。從來都是辰時出宮,不過午時便歸,何來‘發夕’之說?小童醫治的患者都是麻衣菜‘色’之窮苦農人,何來‘遊遨’之言?”
靈兒放過目瞪口呆的魯侯,掃了一眼衛清,又轉向姬揮:“本夫人在何處‘‘蕩’‘蕩’’?又與何人‘遊遨’?你們既然想以污言毀我名聲,爲何不編得徹底一些,再‘弄’幾個小人出來做證?”
“哼!入阡陌、採民聲、集踏歌、編‘春’秋!”靈兒忽地起身,面帶輕蔑地看向采詩官:
“你們有誰真的進過泥濘的井田,傾聽農夫之苦?”
“有誰見過民戶在進貢之日,與待皰老牛一同悲鳴?”
“有誰在城牆之上,聽過收谷的農人翻着新谷快意高歌?”
“我聽過!”她一拂長袖,翩然躍入大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