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因跟着下人離開,不知道穿過多少的迴廊與外廊,不知道遇上多少個行色匆匆的下人,她帶上暖黃色的面紗,卻換不回一份暖黃色的心境。滾燙的淚無聲無息的掉落,被冷漠的秋風掃過更填了幾分沉重,她依舊靜靜的跟着,任由視線模糊又清晰,清晰再模糊。
淡淡的妝容依舊妥帖,她本就是天生麗質的美女,所有的粉飾不過是錦上添花,縱使她不施粉黛,只靜靜的坐在小軒窗旁,任由冬雪拂了一身還滿,任由梅花在發上開好開敗,也是別人眼中一霎燦爛的煙花。天地萬物,窮盡了太多的鬼斧神工,偏偏有些人,從來都是天公作美的產物,美麗的不可方物。
她已經老了,在這樣的一個國家中,凡是過了二十的女子,都已是不再年輕,對於女子,無論是史書還是世俗,都太過苛刻,或許這張臉還能瞞過世人一時,或許改換了身份與年齡,她已然成了另一個人,可容顏再美,總會蒼老,她日日躺在冰棺之中,服下再溫補的藥也是救不會來的,抱着最後的希望,不曾服下息肌丸,可有時連她都說不清楚,希望的是什麼?
多少次太子飲下桌上的桂花釀,將她拉在身旁,什麼事都不做,只會苦笑着說一句,“你當真像極了蕭瀟,可她死了,我害死的,親手……害死的,梅因,你信嗎?所以我可以給你所有你想要的,只要你想。”可她總是溫柔的笑笑,像是家中雍容大度寬懷溫和的正妻,她親手把自己送給太子,也親手把所有人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有些事情,一旦開始,就不再能選擇結束,從她成爲梅因的那一刻,命運的齒輪再也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誰會相信呢?縱使人有相似,總不會一成不變,歲月的磕磕絆絆,總會凹陷成臉上的一道道褶皺,時間已過去了十三年,沒人知道如今的青樓名妓會是當年的蕭瀟郡主,除了安王跟主人。
淚,流速越來越緩,重量卻越來越沉,在偏遠的外廊上,除了腳步聲,再也沒有其他的雜音,梅因聽着自己的淚一滴一滴的打在冰冷的石板上,而後,變得尖銳刺骨,生生把溫暖的心房戳的千瘡百孔。
太子很壞,可從未對她壞過,無論她是唯一一個異姓王賢王的女兒,還是問情齋的梅因,太子不過是皇帝的棋子,她從來恨的,只有皇帝而已。狡兔死走狗烹,鳥獸盡良弓藏,陶朱公那般明智,還是把西施送給了夫差,可若西施當初是一意孤行要去的,最後還能跟范蠡相守嗎?所以,她回不去了,再也不能回到那個人身邊了。
“姑娘,到了,樂師們都在裡面,姑娘想要讓他們做什麼,只管吩咐就是。”
梅因低垂着頭,遮掩着眼中殘餘的星星淚光,她低着頭從荷包中取出二兩碎銀子,遞給了引路的僕人,“辛苦小哥引路。”
“姑娘這是幹什麼,這本就是蘇管家吩咐的,是小的分內之事。”不比尋常地方,一邊推拒一邊收東西,年輕的僕人是真的不曾收下。
“我也不曾做什麼啊,不過是今兒個中秋,小哥守在王府中不能回家,能給家中添置些東西也是好的。”
僕人尷尬的
撓了撓頭,他是個笨嘴拙舌的,本就不擅長說話,更何況搭話的是個美人兒,一時張口結舌,只知道說不能收,剩下什麼都不能回答。喃喃的重複着,“王府有王府的規矩,小的不能收,真不能收。”
一陣爽朗的笑聲後,一個雪白的身影出現,他揮了揮衣袖,“梅因姑娘這般好心,你推拒太多也過於煞風景了,這錢我做主,你就收下吧。”
“那就多謝梅姑娘,多謝白先生。”
白素這身衣服配上他高高瘦瘦的身形,放在白天,明燦燦的恍若神人,可擱在晚上,尤其是這種燈火偏暗的地方,效果可是截然相反的,梅因雖然是個練家子,可大晚上撞見鬼這種可能,還是讓她忍不住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到現在還心有餘悸的摸着胸口,好不容易問道:“白先生不是去了院中嗎?怎的會出現在此處?”
“想來問問你跳什麼舞,府中的樂師雖然多,到底不曾有過什麼大的活動,安王的情況你也知道,怕是他們鬆懈了許多,若是因爲伴樂不好而污了你的名聲,倒是王府的不是了。”
“白先生顧慮的是,既然如此,梅因便與白先生同行吧。”理由太過牽強,除了跟剪瞳還能糊弄一陣,其餘的誰都不會相信,就算有不好的地方,蘇管家難道是一個擺設嗎?這種小事,也能請的動白素?
兩人默默行了一段路,直到梅因踩到了一片乾枯的落葉,發出一聲脆響,打破這壓抑的氣氛,白素纔回頭看了她一眼,又轉回前方,一路直行,“梅姑娘可知道夏姬用的是什麼法子才能青春不老?”
梅因才知道白素要問的原來是這個,還好跟自己的身份無關。“梅因並不知道。”
“是採陽補陰。世上哪有真的青春永駐呢?自然纔是最好的,你可知道凡是爲了保住青春的,都要傷身,或者是自己,或者是旁人的,梅姑娘到底有什麼不得不青春的理由,纔會出此下策呢?”
繞開了白素的提問,梅因靜靜的跟在他身後,保持着不近不遠的距離,顯得恭敬又謙卑。“白先生覺得我身子很好,所以是爲禍他人咯?”
白素的面上有些不悅,只是他依舊背對着梅因,語氣雖說加重了些,卻也依舊客氣,“誰說你身子好的?雖不知道什麼原因,但寒氣入體,總歸不是見好事。女子本就屬陰,若是加了寒,輕者不孕,重者怕是會不長壽。我做事隨性,你的字當真出乎我的意料,能寫出那樣字的女子,一定不會差到哪裡去,可我有些事情,卻是窺不破。”
“先生想要的答案,我可以給,只是先生是否能給我一個答案呢?總要有來有往,才顯得有誠意。先生是長者,梅因可以尊敬,可先生也不能倚老賣老不是?我這個問題,本就是白先生的答案。”
白素回過身來,被梅因的話逗樂,這個小輩還真是有個性,跟自己講什麼公平,這世界都是強者的,那有什麼公平?不過他今日的興致上來了,偶爾爲之也不錯。“那便洗耳恭聽,未知梅姑娘問的是什麼?”
“二十年前,先生曾到過賢王府,送過一樣東西,說是恭賀賢王的壽辰
,先生可記得那東西是什麼嗎?”
“哈,哈”,白素難以置信的哼了幾聲,嘴角的笑容咧開詭異的弧度,說不清裡面有多少懷疑,多少震驚,多少喜悅,還有多少喟嘆,“水晶冰棺,居然在你那裡?如此也說的通了,你身上的寒氣跟容顏不老,都是水晶冰棺的作用。只是,那東西爲何在你那裡?”
“白先生,這是第二個問題了,梅因並未許諾過。”
珏山太清宮,前任掌門聞人源,下有四位弟子,其中師姐孫爻爲賢王而與太清宮決裂,很早就被逐出師門,可後來還是有人懷疑聞人族的血案,跟賢王脫不了關係。白素名義上被逐出師門之後,這位師姐也突然離世,她便把自己從北海尋來的水晶冰棺送給了賢王,雖說不曾用來安葬師姐也在情理之中,王府的棺木都是一早定做好的,總比他這個突然襲擊來的穩妥,可如何落入梅因的手中呢?
白素追問道:“你跟賢王是什麼關係?”
梅因依舊沉默着,走在迴廊上,看着她經過的燭火跳躍了幾下,發出幾聲鮮明的爆裂聲,又恢復成安靜的樣子,她的裙襬微微起伏,漂亮的蜀錦即使只有微光,也依舊絢爛奪目。她不想說,今日已然是爲自己做的最大辯駁,白素是誰,下午的時候,她只覺得熟悉,卻並未想起,畢竟那時年幼,又只是匆匆一見,母親亡故,悲傷尚不足以復加,哪有什麼心思觀察別人?
在記憶中,他是夏侯家主,方纔的話,也不過是個試探。
“白先生若是出門去,總是先易容的吧?可梅因,一直都是梅因的樣子。”明亮的月光清爽的灑向大地,圍繞它的白雲總是來了又去,梅因的語氣平淡無波,她的聲音溫柔中帶着倔強,細膩中藏着鋒刃,像是涼風下瑟瑟發抖的樹葉,縱使結局已定,也總要爲自己爭取。
“你是師姐的女兒?你是賢王的孩子,你叫做……蕭瀟是不是?”隔得越是久,故人的消息,越是彌足珍貴,白素難免激動了些,連他都不清楚,上次這樣心潮澎拜是多久之前。
“不,我只是梅因。”梅因的步伐依舊輕盈,說她能做掌上之舞本就不是傳言,世上很少有舞姬,連走路都帶着起舞的感覺,她走到哪裡,哪裡就成了畫。“蕭瀟?似是在江南的時候聽過這個名字,因爲家中犯了事,充作了官妓,大家都在同一處,後來突如其來的一場洪水,她也就不明不白的死了。怎麼,白先生認識她嗎?可惜了,連弔唁都沒有地方了。”
這些年,她何嘗不曾打探過旁人的消息?被安王跟二皇子所救,她養在偏閣多年,後來執意去了問情齋,那種地方,什麼事情是打探不到的?夏侯家主的突然消失,跟此刻出現的剪瞳,時間幾乎完全一致,她不需要深思,便知道剪瞳的身份絕不簡單。
梅因默默的對自己說道:“梅因,已經強大到足以一個人面對所有的事情,所以故人,只要知道他們還活着,便已經足夠她取暖了。”
“是嗎?那還真是遺憾。樂師們在候着呢,只是不知道技藝如何。梅姑娘若是不介意,我也是可以爲你伴奏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