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西山的時候,營地已經由那頭獅子造成的恐慌裡恢復了正常,只是所有人都發現,一股壓抑而緊張的氣氛在黑色晚風籠罩下的營地裡靜靜流淌,如同平原上晚起的微風,詭異莫測的動盪開來。
主帳裡薩米都來回踱着步,沉鬱的面色讓帳內各人都面面相覷不敢出聲,外面篝火在黑暗深邃的天空下,兀自跳動着紅金的光芒,一圈淡煙從火苗上飄起,匯入微風中無所蹤影。
“王。”一個醫官腳步匆匆地來到帳內,跪下。
“怎麼樣?”薩米都眸子一冷,急急的問道。
醫官擡起頭,看見薩米都滿是期許的目光,又將頭低下。“失血太多,一直止不住,在這樣……恐怕……”聲音消失在匍匐到緊貼地面的身體下,醫官的身體微微發抖。
一掌擊上桌面,陡地停下腳步,指着醫官怒道:“廢物,都是廢物,如果她死了,你們全部去陪葬,聽見沒有!”
額頭磕在鋪着地毯的地面,仍然能聽見“咚咚”的聲響,醫官顫抖着應道:“是,是,臣會盡力,請王放心。”
“把所有最好的藥用上,一定要讓她活下來。”
“是,臣明白。”看見薩米都揮手,醫官如獲重生一般,起身倒退着離開大帳,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帳邊,薩米都才重新坐回椅子上,單手支着頭,有些疲憊的閉上眼。
片刻,他沒有睜眼,低低的問道:“辛莫藍伽呢?”
一邊的侍從上前,恭敬地回答:“辛莫藍伽將軍在醫帳,您要見她嗎?”
眼睛緩緩睜開,他嘴裡唸叨着,“醫帳……”繼而轉向侍從,“你去醫帳看看情況,不用驚動任何人。”
“是。”
隨即又揮了揮手,一屋子的人欠身陸續安靜地退出了大帳,看着他們全部離開,薩米都一聲嘆息才溢出口,帶着始料不及的無奈。
再也沒想到會在狩獵會上發生這種事情,雖然以前也曾經有過野獸突然闖進營地傷人的事情,但是都只是輕傷,或者根本沒有人員傷亡。
可是,這次受傷的人竟然是艾希雅,一個千差萬錯都不能傷害的重要人物。
當薩米都回到營地時,地上那一攤豔紅的血跡彷彿燃然的火焰,格外的刺目,而來到醫帳後看見的情形,着實讓他感覺後頸一涼。
被鮮血染紅的牀上,艾希雅近乎沒有了呼吸,緊閉的雙眼和平靜的神色,會讓人誤以爲她只是睡着了。只除了那不斷涌出腥紅色**的已經血肉模糊的肩膀和蒼白到乾裂的嘴脣,才顯露出了她此時此刻已經踏入了死亡的邊緣。
辛莫藍伽站在牀邊,安靜地眼神讓人讀出了某種森寒至極的東西,她看着醫官爲艾希雅止血治療,平靜的神色,是薩米都從未見過的。
叫了她幾聲,她纔回過神,輕聲回答了薩米都提出的問題後,又沉入死一般的寂靜中,她周身流動的氣息,彷彿是一個從地獄回來的人所沾染的死亡味道……陰霾,肅煞,寒冷。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一旦艾希雅死了,那自己精心安排的計劃很有可能會功虧一簣,他多年的苦心將會隨着艾希雅的消失而全數流進底格里斯河奔騰翻卷的河水裡,一去不復返。
難道,神真的是在保佑埃及嗎?那個被衆神精心呵護的國度,難道真的沒有辦法毀滅嗎?
眯起眼,望着空地上的火堆,薩米都的心同樣烈烈燃燒着,燃燒着不可抑制的怒火。
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站在這裡,她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有了想殺人的衝動,她不知道爲什麼看着那些已經再熟悉不過的流血場面,卻有了想吐的感覺,她不知道爲什麼自己竟然在艾希雅蒼白如紙的臉上,看見一抹似有若無的微笑,微妙的不可言語。
眼前手慌腳亂,已經滿頭大汗的七八個醫官,正在全力搶救已經二個沙漏時都在不停流血的艾希雅,那些最好的藥全部都用在了她的身上,抱着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情,卻沒有見到一點起效。
艾希雅左臂骨折了,因爲獅子將她推倒在地上時,一腳踩斷了她的胳膊。
而最致命的傷,卻是她肩膀上那幾道五六寸長,從前肩延至後背,經由鋒利的牙齒撕裂開來的傷口。
經過處理後的肩膀,三四道清晰的能看見骨頭的傷口,深深的嵌進外翻的皮肉裡,正向外面不斷涌出鮮紅的血液,從之前的洶涌澎湃,到現在的無聲無息滑落,靜靜的將艾希雅的生命帶離她的身軀,就在沙漏悄然的流逝間。
而其他遍佈肩膀的傷口,一個挨着一個,長短不一,將她白皙完美的皮膚變成了世間最令人揪心的畫布,交錯縱橫出一幅叫做死亡的畫卷……
醫官說,如果她能活下來,會是一個奇蹟。
奇蹟……
誰相信這種荒謬的東西,一種垂死掙扎在無望邊緣時纔會由心而生的希望,那是無能與弱者最常見的情緒。
然而此刻,辛莫藍伽卻在等待一個奇蹟……一個讓她可以贖罪的奇蹟。
人太脆弱,脆弱到經不起命運的一個小小玩笑,更經不起經由這個玩笑而引起的那種身體被掏空後的窒息感……當艾希雅滿身是血的躺在那裡時,辛莫藍伽體會到了這種感覺……
平生,第一次。
“快,快,拿止血粉來,還有乾淨的布。”
“怎麼樣?”
“血流的比剛纔少了,多拿些止血粉,還有藥膏,拿那個金色瓶子裡的。”
“不行,她體溫太低了,來人,拿些毯子過來。”
“乾淨的水,我要乾淨的水,還有布,快去拿,快去。”
“……”
侍女端着一盆一盆鮮紅的**從辛莫藍伽面前經過,那散發着艾希雅體溫的水裡,有曾經讓她鮮活健康的血液,而此刻卻被當成廢水倒進溝裡。
眼睛刺刺的痛,有什麼混進眼底,模糊了視線,就在她想專心注視着牀上的那張美麗而沒有生機的臉時,視線卻無法凝聚在一起,有些用力的看着她,卻發現越是用力,視線越模糊……
心,卻清晰的看見一張微笑的臉……陽光下的,星辰下的,微風中的,沙漠裡的……
太清晰,卻遙遠。
“將軍。”庫侖塔風塵僕僕的走近醫帳,看見辛莫藍伽時,一怔。
視線落在牀上宛若斷了線的木偶般的人時,庫侖塔蹙緊眉頭,怎麼會變成這樣了?
他託辭身體不舒服沒有參加今年的狩獵會,和那坎那幫人躲到尼尼微的舞坊去快活了,抱着妖豔的舞娘喝着美酒,卻接到了狩獵會出事的消息,他和那坎連夜趕來,見到的辛莫藍伽卻是令他猝不及防的模樣。
她在害怕……深深的恐懼包圍了這個高挑削瘦的身影,即便是在浴血殺敵的戰場上,都不曾出現過的恐懼。
“將軍……”猶豫着,又開口喚了一聲。
她仍然沒有反應,眼神直直的望着牀上的艾希雅,隱在絲縷發間的灰色,沒有了往日的光彩,黯淡的如同暴風雨前的海面,洶涌亦然……
擡手拍了拍辛莫藍伽的肩,片刻,她側目,眸中有什麼輕輕的一顫,隨即消失在那片灰色的陰影裡。
“怎麼來了?”她問,聲音乾澀低啞的令自己一怔,顫抖着透出些怯懦。
“聽到出事的消息,我和那坎就趕過來了。您沒事吧?”
“沒事。”
“大神官,她……”遲疑着不知該怎麼說,庫侖塔低下頭。
半晌,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有種讓人莫名心慌意亂的語調。“庫侖塔,我失言了。我說過要保護她,不管在哪裡都要保護她,我沒能做到……”最後的聲音,消失在一聲細微的哽咽中,如同清晨湖面上的風,微弱模糊的聲與影。
“將軍,你別這樣說,你也不想事情變成這樣。大神官不會有事的,她是埃及的神最信任的人,他們不會放棄她的。”忽然之間,庫侖塔的鼻子有些酸酸的,他從未見過辛莫藍伽這樣……這麼脆弱,這麼不堪和自責。
“這裡是亞述,她的神,在哪裡?”
她說,絕望的眼溢滿悲傷,濃重得幾乎讓人窒息,在眉梢,在眼底,淡淡如清風般蔓延開來……那灰色海洋般的眸在火光下閃爍哀愁的光澤,一種決絕淒涼的美……
不語,靜靜地看着辛莫藍伽,庫侖塔隱隱約約察覺到一絲異樣的感覺,在她眸底劃過黯然神傷時,他望見的與衆不同的令人心悸的某些東西。
“止住了,止住了!!”醫官興奮的聲音,喚回了他們的神思。
辛莫藍伽身形一移,已經到了牀邊,急切焦慮的審視着艾希雅的肩膀,重重疊疊的亞麻布下,似乎沒有血液繼續涌出。
眼神輕輕一閃,她的心有種獲得重生的愉悅感,俯身,擡手撩開艾希雅額邊的發,輕柔的彷彿怕驚醒沉睡的她。
“將軍,要馬上稟報王,這裡不是傷養的地方,明天一早要送大神官回皇宮。”
“回皇宮?那麼遠,她身體能吃的消嗎?”視線小心翼翼的呵護着艾希雅蒼白脆弱的五官,她背對着醫官問。
“這……”醫官似乎也意識到了問題,思忖了片刻,答道:“以大神官目前的狀況,肯定受不了。但是這裡是野外,大神官的身體又如此虛弱,肯定不能待在這裡傷養。”
直起腰,轉過身,掃了一眼醫官,冷冷地開口。“送去我的府裡。”
“您的府上?”
側目,挑眉,口氣淡淡的道:“對,只有我的將軍府離這裡最近,就在尼尼微城邊上,最多一個沙漏時一定能到,總比在這裡強。”
“但是……”醫官爲難的看了看辛莫藍伽,欠身說道:“將軍府在路程上的確是最近的,但要王同意才行。”
牽了牽嘴角,不語,深深望了一眼緊閉着雙眼的艾希雅,她邁步朝外走去。
庫侖塔也跟着離開醫帳,跟在辛莫藍伽的身後朝大帳走去,心裡卻開始嘀咕起來,薩米都不知道會不會同意辛莫藍伽的建議,畢竟艾希雅是他的人質,留在皇宮裡是最合適的。
不過,以目前的狀況看,去將軍府傷養是最實際的方法,更何況……看了一眼辛莫藍伽僵直的背影,庫侖塔無奈的搖頭苦笑了一下。
雖然能看出薩米都不情願,但是最終他還是同意了讓艾希雅去辛莫藍伽府上傷養的建議,因爲就目前的情況看來,艾希雅實在是經不起從這裡顛簸上三四個沙漏時回皇宮,萬一傷口在路上又裂開,那情況將不堪預料。
所以,一大早以辛莫藍伽爲首的十幾人就上路了,朝着她位於尼尼微城邊的將軍府出發,速度緩慢,儘量保持馬車的平穩。
艾希雅一直沒有醒來,半夜還開始發起了高燒,燙的嚇人的體溫,讓醫官都束手無策,只能由侍女一直給她用涼水擦身,才能暫時給她降溫。
回到府裡,已經是上午。
將艾希雅安置在內院一處較安靜的地方,那裡離辛莫藍伽的寢室只有一道庭院之隔。
除了帶走二個醫官在路上照顧艾希雅以防發生意外,其他的醫官都留在了營地,那裡還有其他受傷的人,而且薩米都還在那裡。
爲期五天的狩獵並沒有因爲這次意外而取消,獵殺,狂歡,放縱,還要繼續。
“怎麼樣?”換了一身乾淨清爽的衣服,辛莫藍伽顧不得一天一夜沒睡,來到艾希雅的房間,幾個皇宮裡趕過來的醫官正在給她檢查傷口。
“將軍,大神官傷口沒有出血,就是高燒不退,她一直昏迷,不能吃東西,這樣體質會越來越虛弱,燒也很難退下去。”醫官從牀邊退開,躬身說道。
坐在牀邊,伸手摸上艾希雅紅通通的臉頰,好燙,簡直就是火一樣的熾熱。
側目,看着醫官,急切的問道:“有沒有外用的藥,可以幫她退燒?”
醫官搖搖頭,無奈的嘆口氣。
揮了揮手,醫官欠身退下,正好和進來的庫侖擦身而過,醫官頷首行禮,繼而退出了房間。
“將軍,剛剛派人去給王送信,把這裡的情況稟報了。”
點頭,目光遊移在緋紅的臉龐上,忽爾,想起了艾希雅是一個非常容易臉紅的女孩子……無數次,看見她因爲害羞或侷促而臉紅,那種讓人心漏跳半拍的色澤,此刻看起來,卻是那麼可怕。
“庫侖塔,叫他們做些軟食來,粥或者湯。”
一愣,隨即明白的點頭,“好,我馬上就讓他們去做。”
聽着庫侖塔的腳步聲漸漸遠去,房間裡只剩她們和一旁的二個侍女,辛莫藍伽擡手,侍女躬身,安靜地退出門,輕輕將門帶上。
“我說過,我會保護你,不管是在哪裡。”她低語,如同風中陽光的低吟,柔柔暖暖的。
“可是,我沒能做到,讓你受了這麼重的傷,我失言了。”將艾希雅微亂的髮絲攏齊,她微笑着說,眼裡霧氣繚繞,淺灰色的薄霧,很迷魅的色澤。
深深嘆息,亦或是一種壓抑了許久的抽吸聲,在指尖劃過艾希雅滾燙的皮膚時,猛的一怔,繼而手掌覆上她的手背,輕輕摩擦。
艾希雅的手很燙,輕易就燙着辛莫藍伽的手心,亦有心。
“對不起……”
窗外的微風潛進屋,吹亂雪白的紗簾,妖嬈地飄舞出一道漂亮的弧度,在那一聲低吟中,迴旋着抖散陽光。
牀邊,辛莫藍伽緩緩的拉起艾希雅的手,輕輕貼上自己的臉頰,閉上眼的瞬間,嚥下喉嚨裡的一聲哽咽,卻沒有藏住眼角的一抹溫熱,一道反射着陽光的淚光順着艾希雅纖細的指縫,緩緩滑落兩人交疊的手中,悄無聲息的……
作者有話要說:大家似乎都對小辛在小艾昏迷前說的那句話很感興趣,呵呵!!
不如一起來猜猜吧,看看誰的答案離秋的答案最近,答案會在後面的某章裡揭曉,大家一起來玩玩吧,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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