察必看我望着她,有些疑惑,笑問:“這樣不是很好麼?有個貼身的人兒伺候安童,你姨母也省卻不少心罷!”
“很……很好。”我糾結片刻,遲疑道。如今這樣,也算個折中的方案,好歹也緩緩安童被逼婚的壓力。我雖然極不情願,但還是願意相信安童。
哪知我的話卻被一副冷硬堅決的語氣截斷,安童對着察必一拜,肅聲道:“姨母的好意,安童心領了。可這女孩兒,我着實不敢領受。外甥尚且年幼,未立勳績,不敢無功受賞。”
察必看着倔強的小外甥,面色冷淡下來:“這算哪門子賞賜?兩個女孩兒又算得了什麼?我只不過看着姐姐爲你操心,想替她分憂罷了!姨母想做件好事,你還不成全麼?”
“姨母……”被她這麼一說,安童十分被動,若再拒絕,連大哈屯的面子都不給,就是不識擡舉了。我看到母親眼裡笑意散去,慢慢地,染上幾分慍色。
帖木倫急着跟兒子使眼色,安童看着眼裡,卻不爲所動,垂下眼眸,輕輕地嘆了口氣,始終沒有應下。我心裡着急,遂出聲勸道:“哥哥!你就收下罷!”
他聽到這話,擡頭看看我,我只得用眼神暗中勸他,又向察必說軟話:“額吉,安童哥哥漢人詩書讀多了,總把聖人教誨記在心頭,”頓了頓,悄悄湊近察必耳畔,放低聲音,“書裡說過,‘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而後又笑望帖木倫,“我額吉說的這麼直白,哥哥他不好意思呢!”
安童聽在耳中,果然面色一紅,尷尬得說不出話來,察必看在眼裡,有些哭笑不得,似乎也信了半分:“你這個性子,倒是像真金!我只想往他房裡添點兒女人,他都不肯。要我說,多子多孫是好事,年輕正是身子骨旺健的時候,有精力用不完!書上的道理,也不能盡信……”
安童在那邊尷尬着,我見她提到了真金,暗鬆一口氣,順勢加了一把火:“額吉還不知足!闊闊真嫂子如今已是第三胎了,真金哥哥和她正是恩愛的時候,您替人家操什麼心呢?”
這麼說着,忽然瞥見別速真臉色黯然,方覺後悔,然而話已出口,覆水難收,只得停住了話頭。
帖木倫卻也來了勁頭,笑道:“妹妹纔是個有福的,嫡孫都抱了兩個了,如今還要添一個!”雖是道喜的話,說出來卻帶着股酸味兒,又望向安童,眼神別有深意。
我連忙讓她剎住話頭:“哎呀,姨母也着急了!要說這時最是享清閒的時候,您還不珍惜?等你有了孫子,就知道頭疼麻煩了!您不知道甘麻剌有多淘氣,饒是我額吉好性子善操持,也不勝其擾呢!”
撫養孫子,是一件痛並快樂的事情。對此,察必深有體會,然而此刻卻是自豪的,又兼被我暗捧了一把,心情大好,嘴上依舊彆扭,點着我的額頭,嗔道:“還說呢!兒女都是債啊!”
話題不知不覺就跑偏了,察必沉浸在含飴弄孫的樂事中,好像忘了賞賜女孩兒一事,轉而跟帖木倫說起大孫子甘麻剌來,又說二孫子答剌麻八剌生來脾性好,可就是身子骨弱了些,不免憂愁。過了一會兒,又開始猜測第三胎是男是女了。
兩個女人左一句右一句地聊上了,我只在一旁耐心聽着,偶爾說上兩句。安童卻拉着別速真在一旁低聲說着話。氣氛總算好轉了些,正在興頭上,忽聞女孩進來傳話,說是燕王到了。
“快讓他進來!”察必喜上眉梢,催促道。傳話的女孩兒剛轉身出去,就聽見一串爽朗的笑聲,循聲望去,真金已悠然地拐入了內寢。
人逢喜事精神爽,真金臉上盡是笑意,如沐春風,先向察必和帖木倫見禮,又跟安童兄妹寒暄起來。
“弟弟好造化,哥哥這聲‘恭喜’說晚了,別見怪!”
安童聽了,只得謝過真金,卻又不喜他說得這麼張揚,淡淡回道:“朝廷還未下正式詔命呢,哥哥卻是消息靈通。”
聽了後半句,真金不由得挑了挑眉,沒說什麼,又道:“去中都一趟可辛苦了罷!雖然清減了些,看着倒也精幹。經此歷練,又是一番長進!”
“有勞哥哥掛懷,出去一趟才知道辦差的不易,以後做事更得盡心,還望哥哥多多提點。”安童謙虛答道。他這麼一提,我纔想起來,安童日後做丞相,直屬上司就是中書令真金,雖然這個中書令更像個虛職。
“你入主中書,省堂定會換一番氣象。否則,只叫阿合馬那個奴才在省堂充門面,實在有損朝廷顏面。”真金說着,有些忿忿然,面上十分不屑。雖然阿合馬已是中書省平章政事,依舊不得真金待見。
“奴才奴才!你既知他只是個奴才,還和他置什麼氣?”察必聽了,無奈地搖搖頭,竟開始爲阿合馬說好話,“說來他還是個能做事的奴才,理財有方,爲你父汗分憂解難。”
真金聽了不高興,又不想忤逆母親,只得忍着,嘴上仍不免抱怨:“兒臣只是看不慣他阿諛諂媚的醜態,一點沒有大臣的風骨。他不過是會討人歡心罷了!”
“好了!說他做什麼?怪讓人敗興的!”我怕察必不高興,不免勸道,真金這才停住話頭,察必顏色稍霽,也道:“可不是麼,別提他了。你現在應該跟別速真道喜纔是正經!”
真金聽了,一時困惑,詢問似的望望察必。察必瞥了眼帖木倫,笑道:“你還不知,你父汗已做主,將別速真許給伯顏了!你說,這可不是好事?快向你妹妹和姨母道喜罷!”
他乍一聽說這消息,有些錯愕,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就領會了忽必烈的用意,笑着對帖木倫說:“我父汗早就說過,伯顏是個人才,要給他許門親事,哪知就是咱們自家的女兒!姨母有福了,別速真找了個好男人!”
帖木倫微微頷首,笑着謝過了。真金點點頭,又望向別速真:“妹妹不要嫌棄伯顏出身。他雖門戶寒微,卻是個可堪將相的人才,妹妹跟着她,必定後福不淺。”他神色鄭重,彷彿自己的話就是精準的預言一般,又道,“以妹妹的家世,若嫁過去,伯顏定會體貼照顧,不讓你受半點委屈。”
真金耐心跟她說着嫁給伯顏的種種好處,別速真聽着,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但出於禮貌,還得勉強擠出笑意。她笑得心酸,真金也看得出來,微微嘆了口氣,安慰道:“女孩子長大了,總要離開父母身邊。你不用遠嫁,算是有福氣的了!這都是我父汗的恩典。既蒙聖上眷顧,更要善自惜福,用心經營!”
他的理由和察必如出一轍,說話的口氣卻又像忽必烈,帶着恩賞的態度,頗具威嚴。話已至此,帖木倫一家再不能說什麼。別速真很懂事,大大方方地上前行了禮,謝過真金:“哥哥說的是,大汗的恩典,別速真莫敢忘懷。”
她開始還算平靜,然而話至尾音,已聽出明顯的顫抖,仍卻是咬住嘴脣,努力把情緒平復下來。我看她這般,心裡暗歎了口氣,說不出是個什麼滋味兒。而別速真沉穩的氣度,竟似在一夜間修煉得來。
……
我們又拉拉雜雜地說了些閒話,天色已晚,宮門也已關閉。察必留下帖木倫一家在宮中安置。我則把別速真帶到了自己的寢殿。
在我面前,別速真再也不用強顏歡笑。她心緒不好,也不願多說話,只是趴在我的氈榻上逗着小狐狸玩,點着它的鼻尖,一遍一遍叫着狐狸的名字——“艾潤,艾潤……”彷彿這樣就能忘記所有不快。
我抱着車波兒,卻無心逗弄,在一旁觀望了半晌,終於忍不住開口:“我知道現在問你晚了,可還是想知道你的心意。你……其實不願意罷?”這麼一問,不知怎的,自己心裡全是濃濃的愧意。
別速真聽了,把艾潤推到一邊,躺在我的榻上,半閉着眼答道:“這個結果,已經想了五六年了。雖猜不到是誰,但也都一樣。大幾歲又何妨,小几歲又怎樣?高門也好,寒戶也罷,其實都一樣。我早就想明白了。如今這樣,還能讓大汗稱意,大家各得其所,多麼好的事情!”
她話語冰冷無情,彷彿冰雪寒霜一般,我聽了心痛不已,一把抓住別速真的手,急道:“別這麼說!你不願意,我可以幫你……”
別速真的手輕輕一顫,有那麼一瞬的靜默,緩了一會兒,才道:“幫我?公主怕也是說大話了,”她自哂一笑,話語雖刻薄,態度總算溫和了些,“我不是公主,哪有任性的權利?而且,公主恐怕連自己都幫不了罷。”
她涼涼一笑,眼神犀利而清冷,彷彿能看到未來。我看着她的眼睛,又想着她的話,忽覺渾身冰冷。
“人這一輩子,有很多不得已的事。早點想明白,或者一直裝糊塗,都能讓自己好過點兒。若是一味苦苦求索,只會傷人傷己。”別速真捏住我的手,緩緩說道,竟像反過來勸誡我了。我的心倏地一沉,憐惜她小小年紀就一副知天命的口氣,心中酸楚,忍不住罵道:“你給我好好的!纔多大年紀,就認命了?你記住,你嫁過去,不管怎樣,都給我開開心心地過活!碰到不如意,來找我說。若是這樣一副頹敗樣子,我第一個要罰你!”
我心緒激動,語氣也激烈懇切,竟沒顧念別速真的感受。她聽了這話,初時如遭雷擊,沉默半晌,終於哭出聲來,小臉清淚縱橫,瞬間花了臉。
阿蘭悄聲遞上帕子,我湊過去,輕輕給她擦乾眼淚,把她摟在懷裡,安慰着:“就是要這樣,不痛快就哭出來,別憋着。何必自苦呢?”
她把臉埋在我的肩窩,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我幫她拍着背,安撫了好半天,才讓她鎮定下來。她依舊帶着哭腔,抽抽搭搭地說着:“你放心,我會開心地過活!爲了母親,爲了哥哥……我會好好過……”
我不忍心再打斷她,只是任她哭着,一遍一遍輕撫她的背,直到她哭得倦了,才靠在我身邊睡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