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速真的婚事敲定,忽必烈也不含糊,立即下旨賜婚,命安童和伯顏兩家結親。旨命一下,朝臣們個個心裡跟明鏡似的,這是大汗要重用伯顏的信號,對待伯顏越發親近起來。他們想的沒錯,不久,忽必烈又公佈了新一輪宰相人選:安童爲中書右丞相,伯顏爲左丞相。按照蒙古習俗,以右爲尊,安童位在伯顏之上,是名副其實的首相。
兩個丞相互通姻婭,若在以往王朝,可是大忌。然而這是忽必烈親手策劃的,他還真是自信,完全不擔心朝臣會結黨營私。也難怪,木華黎家族是世代效忠的老奴婢,奴婢敢造主子的反,在忽必烈來看,是根本不可能的。安童年幼,伯顏寒微,兩人各有短板,忽必烈把他們拿捏得死死的。不好好做事盡忠,那就只有被開除的份兒!
賜婚的命令下達,婚禮也提上日程,念及伯顏年近三十,兩家都不想再耽擱了,日子就定在了九月份。安童家世煊赫,帖木倫又善於綢繆,嫁妝準備得足足的。伯顏這邊,未免人單力薄,忽必烈就出面撐腰,先在京中賜下新宅,又賞財貨若干,倒也撐起了門面。帖木倫一家面上有光,也算心理平衡了。
成親這天,朝中權貴俱來賀喜,這是兩位丞相家的喜事,夠級別的自是都來參與,也好聯絡一下感情。婚禮熱鬧,連忽必烈都高興,這也算給兩位新丞相造勢,有朝臣盡心配合,以後主政也會更加得心應手。
嫁女的時候,帖木倫這裡先擺了一席酒宴,伯顏攜男賓客前來親迎。我極力要求給別速真當伴娘,忽必烈也就允准了,更讓兩家面上有光。
別速真全身盛裝,腦後一條大辮,前額六條小辮,頭上戴着翻檐圓頂帽,帽子邊沿垂下長長的珠串,飾滿琳琅滿目的珊瑚、瑪瑙和綠松石。腕子上是金銀手鐲,胸前配着銀光閃閃的胸飾。大紅納石失蒙古袍加身,金色腰帶勒出窈窕的曲線,顯得高挑而秀美。
我們幾個女伴在閨房裡逗弄別速真,以解她離別之苦。脫脫真因起頭,把自己的腰帶解下來,又要來我和普顏忽都的腰帶,依序系在一起,從別速真右邊袖口穿入,又從左邊引出,以示姐妹們依依挽留之情,而後我們情不自禁地抱在了一起。別速真強忍着,淚水一個勁兒在眼眶裡打轉,脫脫真因本是個開朗性子,此刻卻也笑不出來,眼圈紅紅的。我不由得笑罵:“你們兩個都是沒出息的,又不是遠嫁,哭什麼哭!”這麼說着,自己的眼淚反而掉下來了,她們又起鬨笑話我,心情反而好轉了些。
這麼一鬧,別速真的帽子都歪了,普顏忽都是個細緻人,幫別速真正了正帽子,小心抿去她眼角淚滴,又幫她補了妝。小姑娘膚白若雪,眼睛還染着一圈紅暈,越發顯得嬌媚可人。我看的都心頭熱熱的,不由得笑道:“伯顏真是好福氣!”脫脫真因也不免附和了幾句,別速真終於破涕爲笑。
不多時,外面傳話說伯顏來迎親了。安童親自把妹妹迎出房門,看到妹妹一襲盛裝,他也忍不住稱讚:“別速真,很漂亮!”別速真聽了,臉色一紅,羞怯地叫了聲“哥哥”,眼淚又泫然欲滴,安童見了一時動情,也眼中含淚。看着這對兄妹,我又忙安慰道:“你這當哥哥的,就別傷感了,一會兒還要接待客人呢!”安童這才忙忙拭去淚滴。
這麼說着,卻聽外面已飄來響亮的祝頌聲了。只聽女方祝頌人高聲唱頌着:“你們是從哪裡來的人?要到哪裡去?”
男方祝頌人馬上接道:“我們爲辦喜事而來,要到水草豐美,牛羊成羣的草原去……”你來我往,反覆唱了幾輪,伯顏才被女方親友開門放入。
待到客廳,席面已經擺好。帖木倫和安童作爲女方家長,坐在上首,我和脫脫真因等女伴也在首席。男方賓客也依次入席。大席已經擺上,酒菜也上了一半,烤全羊、羊背子、手把肉堆滿了席面。這時,女方親友引着新郎入內,伯顏進來,先給帖木倫和安童見禮。
按照習俗,女方要爲新郎換上自家準備的衣服。伯顏一身純白蒙古袍,外罩金色比甲,頭戴白色氈帽,腳踩高筒長靴,腰配弓箭彎刀,光彩照人,英姿勃發。安童靜靜打量這個妹夫,也不由得點頭稱讚。
別速真被我們圍在中間,羞得低下頭,我看不清她此時的神情。伯顏倒是大大方方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妻子,眼裡含着幾分愛意,真摯自然。我見他這般,稍稍心安。
不多時,婢女們端上了黃油拌好的炒米,由女方親友親自給新郎餵了三口,伯顏痛痛快快吃了,又自己吃了三口,而後撤下炒米。
緊接着,又有男方僕從奉上哈達,伯顏接在手裡,向帖木倫、安童等一一敬獻,隨後就有婢女端上美酒。伯顏小心斟滿,分別敬給帖木倫等人。待敬到安童這裡,望着比自己小了十一歲的安童,伯顏竟不免尷尬,安童倒是坦然,笑道:“怎麼?新郎已經高興得說不出話了?”
見他態度親和,伯顏也自在了些,奉上酒杯道:“能娶得丞相女弟,實是伯顏的福分。”
安童卻微微皺眉,忍不住糾正道:“這裡不是朝堂,稱呼錯了。”
伯顏爽朗一笑,旋即改口:“舅兄,請滿飲這杯酒罷!”然而他這句“舅兄”一出口,安童的小臉就繃不住了,原本醞釀出的威嚴氣度瞬間潰散,又露出少年稚氣。席上諸人看了,都忍俊不禁,安童更是尷尬。帖木倫笑着拍拍兒子肩膀道:“這聲‘舅兄’你還擔不起嗎?快把酒喝了!”安童接過,一飲而盡,伯顏笑着稱好,一時滿堂其樂融融。
我握了握別速真的手,她的掌心已經汗溼了,卻是溫暖的,小姑娘的眼睛有些出神,釘在伯顏身上,不似前番那般哀慼。我看着兩人,微微一笑,心想這應該是個很好的開始。
而後就輪到別速真上陣了。她也給母親和哥哥等親友相繼敬酒。一邊敬酒,一邊唱着:
“鴻雁展翅飛向南方,
芳草低頭躲秋涼,
含淚告別阿媽阿合,
孩兒出嫁到遠方。
雲霧繚繞在草原上,
秋風吹來花淒涼,
含淚告別衆鄉親,
今日出嫁到他鄉。
……”(1)
她唱着唱着,淚水就禁不住滾滾流下,滴滴落到酒盞裡,和清冽的馬奶酒混到一起。伯顏看到小妻子落淚,不勝憐惜,接過婢女遞上的帕子,爲她輕輕擦淚,而後又把她扶到帖木倫身邊。
別速真忍住淚,強笑道:“額吉,女兒今後不能伺候您了,願額吉開開心心,健康長壽!”
帖木倫接過酒,也是激動着說不出話來,眼淚滾滾而下,慢慢飲了酒,索性以歌代言:
“我的慄毛小牛,
跟着人家的遊牧遷徙了,
我可愛的小女兒呀,
順從他人的指使離去了,
我的紅臉蛋兒的女兒呀,
你曾倚靠着氈包撒嬌,
我的紅臉膛的女兒呀,
你曾帶着頂針兒玩笑。
……”(2)
帖木倫的歌更是曲調淒涼,一時衆人紛紛相和,也不禁灑淚,邊哭邊唱,一詠三嘆。別速真更是泣涕如雨,伯顏看了心疼,把小姑娘攬在懷裡,輕輕安撫着。安童也把臉扭向一邊,用手背輕輕擦拭着眼淚。
“好了!”帖木倫和別速真母女又抱着哭了一會兒,才被安童輕聲止住,“這是妹妹的喜事,應該高興纔對!妹妹找到了可託之人,母親有何不放心的?”
帖木倫聽了,只是含淚點頭,嘴上擠出一抹笑,卻說不出話來。
別速真擦擦眼淚,又給安童敬酒:“阿合(3),請飲下妹妹的酒罷!阿爸去得早,這些年來全賴哥哥悉心呵護,您雖只大我兩歲,在我心中卻是父親一樣的地位。今後妹妹不能常在身邊,哥哥一定要善自珍重!”
安童右手接過酒,左手卻緊緊扣在把手上,眼圈通紅,嘴脣緊抿住,生生壓制住眼淚,輕嘆了一句,才仰頭把酒水喝掉,任眼淚從頰邊灑下,滴落衣襟。他把酒杯遞給婢女,垂眸看着別速真,滿腹的言語卻無從出口,唏噓了幾句,才緩聲道:“我的妹妹,祝你幸福。”說罷又望着伯顏,稍稍板住臉:“若是妹妹受了委屈,舅兄決不饒你。”
這個滿面淚痕的小少年,對着比自己大十多歲的男人說出這樣“威脅”的話,讓人不由得失笑。伯顏也不以爲意,只是保證道:“舅兄放心,我會好好待她!”安童這才放心,放緩了神色。
所有儀禮過後,酒宴才正式開始,大家歡歌歡笑,盡情暢飲。晚間又來了一席,直喝的不省人事。新郎新娘卻不敢過分放縱,第二天一早,伯顏就騎着駿馬,引着彩車,把小妻子領回自家。安童騎馬護送在旁,也是一臉的惆悵,但見伯顏英武挺拔的背影,也漸漸心安了。